“只能先想办法还上钱,沈侯帮我去借钱了。”
颜晓晨指指身后的家,“你第一次来我家,本来应该请你去屋子里坐坐、喝杯茶,但我家这样……只能以后了,实在抱歉。”
“没事,出去走走,行吗?”
颜晓晨迟疑地看向楼上,担心留妈妈一个人在家是否安全。程致远说:“现在是白天,他们再猖狂也不敢乱来,我们就在附近走走。”
颜晓晨也的确想暂时逃离一下,“好,你等我一下。”她把剪刀放回屋里,把屋门和院门都锁好,和程致远走出了巷子。
他们沿着街道,走到河边。
今天无风,太阳又好,河畔有不少老人在晒太阳。颜晓晨和程致远找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花台坐了下来。
李司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拿着半袋面包和一瓶果汁。
程致远接过后,递给颜晓晨,她没胃口吃饭,可知道这样不行,拿过果汁,慢慢地喝着。
颜晓晨没心情说话,程致远也一直没有吭声,他们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颜晓晨的手机突然响了,陌生的电话号码,她犹豫了下,接了电话,“喂?”
“颜小姐吗?我是沈侯的妈妈。”
颜晓晨实在没有力气再和她礼貌寒暄了,直接问:“什么事?”
“沈侯在问他的朋友借钱,他的朋友是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所谓的有钱,都是和他一样,是父母有钱。颜小姐,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还是那个条件,和沈侯分手。”
“我不需要你的钱!”
沈妈妈讥嘲地笑,“很好!你这么有骨气,也最好不要动用我儿子的一分钱,你应该明白,他的朋友肯借给他钱是因为沈侯的爸妈有钱!如果他真是个像你一样的穷小子,谁会借给他钱?”
“好的,我不会用他的钱。”
“颜小姐,你为什么突然需要十几万?是不是因为你妈妈嗜赌欠债了?”
颜晓晨冷冷地说:“和你无关!”
沈妈妈冷笑着说:“如果你不缠着我儿子,肯放了他的话,的确和我无关!颜小姐,根据我的调查,你爸爸车祸去世后,你们虽然没什么积蓄,但在市里有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两居室小住房,可就是因为你妈妈嗜赌,把房子也赔了进去……”
颜晓晨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翻旧账的啰唆,“你如果没有事,我挂电话了!”
沈妈妈说:“颜小姐,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现在还觉得你坚持不分手是真为沈侯好吗?”
颜晓晨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地挂断了电话。
程致远问:“沈侯妈妈的电话?”
“我要回家了,再见!”颜晓晨起身想走,程致远抓住了她,她用力想挣脱他的手,“不要管我!你让我一个人待着……”
程致远牢牢地抓着她,“晓晨,听我说,事情都可以解决!”
一个瞬间,颜晓晨情绪崩溃了,又推又打,只想摆脱他,逃回原本属于她的阴暗世界中去,“不可能!我错了!我和沈侯在一起,只会害了沈侯!妈妈说得对,我是个讨债鬼,是个坏人,我只会祸害身边的人,就应该去死……”
程致远怕伤到颜晓晨,不敢用力,被她挣开了。他情急下,搂住了她,用双臂把她牢牢地禁锢在了他的怀里,“晓晨,晓晨……你不是讨债鬼!不是坏人!相信我,你绝不是坏人……事情可以解决,一定可以解决……你现在每月工资税后是八千六百块,公司的年终奖一般有十万左右,好的部门能拿到十五万。一年后,你肯定会涨工资,年终奖也会涨,十六万,并不是很大的数目……”
不知道是她用尽了力气都推不开他,还是他喋喋不休的安抚起了作用,颜晓晨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可是,就算现在还了十六万,又能怎么样?妈妈依旧会赌博,她今天能欠十六万,明天就能欠三十六万,妈妈不会让她日子好过,但她不能恨妈妈,只能恨自己。
颜晓晨觉得好累!她漂浮在一个冰冷的水潭中,曾经以为她应该努力地游向岸边,那里能有一条出路,但原来这个水潭是没有岸边的,她不想再努力挣扎了!
她像是电池耗尽的玩偶,无力地伏在他肩头,“你不明白,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不管我多努力,都没有用……”
程致远轻抚着她的背,柔和却坚定地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一定有办法!我们先把钱还了,你把妈妈接到上海,换一个环境,她找不到人陪她赌博,慢慢就会不再沉迷打麻将。我们还可以帮她找一些老年人聚会的活动,让她换一个心情,认识一些新朋友,一切重新开始!”
一切真的能重新开始吗?颜晓晨好像已经没有信念去相信。
“一定能重新开始!晓晨,一定都会好起来!一定!”程致远的脸颊贴在颜晓晨头顶,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像是要让自己相信,也要让她相信。
颜晓晨抬起了头,含着泪说:“好吧!重新开始!”
程致远终于松了口气,笑了笑。
颜晓晨突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有点亲密,一下子很不好意思,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往后退了一大步,尴尬地说:“好丢脸!我在你面前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程致远没让她的尴尬情绪继续发酵,“十六万我借给你,你怎么还?”颜晓晨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接了妈妈到上海,我不知道生活费会要多少,我用年终奖还,行吗?”
“行,百分之五的利息。还有,必须投入工作,绝对不许跳槽!言外之意就是你必须做牛做马,为我去努力赚钱!”
他话语间流露出的是一片光明的前途,颜晓晨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一点,“压根儿没有人来挖我,我想跳槽,也没地方跳。”
“我们打赌,要不了两年,一定会有猎头找你。”
“借你吉言!”
“走吧,送你回去。”程致远把半袋面包和饮料拿给她。
黄毛和光头正领着人在颜晓晨家外面晃荡,看到她,一群人大摇大摆地围了过来。
程致远问:“是他们吗?”
“嗯。”颜晓晨点了下头。
程致远微笑着对黄毛和光头说:“要拿钱去找那个人。”他指指身后。黄毛和光头狐疑地看看巷子口的李司机,对颜晓晨说:“警告你,别耍花样!要是骗我们,要你好看!”
他们去找李司机,李司机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领着他们离开了。
程致远陪颜晓晨走到她家院子外,看着血红的门,他皱了皱眉说:“我家正好有些剩油漆,明天我让李司机给你送点油漆来,重新漆一下,就行了。”
颜晓晨也不知道能对他说什么,谢谢吗?不太够。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会好好工作,也绝不会跳槽。”这一刻,她无比期望自己能工作表现优异,报答程致远。
程致远笑着点点头,“好,进去吧,我走了!”他的身影在巷子里渐渐远去。
颜晓晨回到家里,看到妈妈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睡觉,地上一个空酒瓶。她把空酒瓶捡起来,放进垃圾桶,拿了条被子盖到她身上。
颜晓晨给沈侯打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只能给他发了条微信:“不用借钱了,我已经把钱还了。”
颜晓晨吃了几片面包,一口气喝光饮料,又开始打扫卫生,等把院子里的垃圾全部清扫干净,天已经有点黑了。
她看了看手机,没有沈侯的回复,正想再给他打电话,拍门声传来。
她忙跑到门边,“谁?”
“我!”
是沈侯,她打开了门。沈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关切地问:“没事吧?他们来闹事了吗?”
“已经没事了。”颜晓晨把院门关好。
沈侯把一个双肩包递给她,“钱在里面。银行没开门,问了几个哥们儿才凑齐钱,所以回来得晚了。”
颜晓晨没有接,“你没收到我的信息吗?”
“赶着回来,没注意查看手机。”他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了手机。
看完微信,他脸色变了,“你问谁借的钱?”
“程致远。”
沈侯压抑着怒火问:“你什么意思?明知道我已经去借钱了,为什么还要问他借钱?”
“我不想用你借的钱。”
“颜晓晨!”沈侯怒叫一声,一下子把手里拎着的包摔到了地上,“你不想用我的钱,却跑去问另一个男人借钱?”
“你听我解释,我只是不想沾一丝一毫你爸妈的光!”
“我知道!所以明明沈林、沈周手里都有钱,我没有向他们开口!我去找的是朋友,不姓沈,也不姓侯!你还想我怎么样……”
颜妈妈站在门口,警觉地问:“你们在吵什么?晓晨,你把赌债还了?哪里来的钱?”
沈侯怒气冲冲地说:“问颜晓晨!”他朝着院门走去,想要离开。
颜晓晨顾不上回答妈妈,急忙去拽沈侯,沈侯一把推开了她,愤怒地讥嘲:“你有个无所不能的守护骑士,根本不需要我!”
颜晓晨还想再去追沈侯,颜妈妈拿起竹竿,一竿子狠狠打到了她背上,“死丫头,你从哪里拿的钱?”
颜晓晨忍着痛说:“一个朋友,说了你也不认识。”
沈侯已经一只脚跨到院门外,听动静不对,转过身回头看。
“朋友?你哪里来的那么有钱的朋友?那是十六万,不是十六块,哪个朋友会轻易借人?你个讨债鬼,你的心怎么这么狠?竟然敢要你爸爸的买命钱……”颜妈妈挥着竹竿,劈头盖脸地狠狠抽打下来,颜晓晨想躲,可竹竿很长,怎么躲都躲不开,她索性抱着头,蹲到了地上,像一只温驯的羔羊般,由着妈妈打。
沈侯再顾不上发脾气,急忙跑回来,想要护住颜晓晨,但颜妈妈打人的功夫十分好,每一杆子仍重重抽到颜晓晨身上,沈侯急了,一把拽住竹竿,狠狠夺了过去。
“我打死你!你个讨债鬼!我打死你!”颜妈妈拿起大扫帚,疯了一样冲过来,接着狠狠打颜晓晨,连带着沈侯也被抡了几下。
颜妈妈的架势绝对不是一般的父母打孩子,而是真的想打死晓晨,好几次都是直接对着她的脑袋狠打,沈侯惊得全身发寒,一把拽起颜晓晨,跑出了院子。颜妈妈边哭边骂,追着他们打,沈侯不敢停,一直拽着颜晓晨狂跑。
跑出了巷子,跑过了街道,跑到了河边,直到完全看不到颜妈妈的身影了,沈侯才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看着颜晓晨,脸上满是惊悸后怕,感觉上刚才真的是在逃命。
颜晓晨关切地问:“被打到哪里了?严重吗?”
“我没事!你、你……疼吗?”沈侯心疼地碰了下她的脸,拿出纸巾,小心地印着。
看到纸巾上的血迹,颜晓晨才意识到她挂了彩,因为身上到处都在火辣辣的疼,也没觉得脸上更疼。
沈侯又拿起她的手,已经肿了起来,一道道竹竿打的瘀痕,有的地方破了皮,渗出血。沈侯生气地念叨:“你妈太狠了!你是她亲生的女儿吗?”
沈侯摸摸她的背,“别的地方疼吗?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颜晓晨摇摇头,“不疼,穿得厚,其实没怎么打着,就外面看着恐怖。”
沈侯看着她红肿的脸和手说:“小小,你妈精神不正常,你不能再和她住一起了。她这个样子不行,我有个高中同学在精神病院工作,我们可以找他咨询一下,你得把你妈送进精神病院。”
“我妈没有病,是我活该!”
沈侯急了,“你妈还没病?你帮她还赌债,她还这么打你?不行!我们今晚随便找个旅馆住,明天就回上海,太危险了,你绝不能再单独和她在一起了……”
“沈侯,你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因为怕晓晨伤心,沈侯从不打听,只听晓晨偶尔提起过一两次,他小心地说:“车祸去世的。”
“车祸只是最后的结果,其实,我爸是被我逼死的。”
“什么?”沈侯大惊失色地看着晓晨,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她被颜妈妈打傻了。
颜晓晨带着沈侯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
河岸对面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看似绚烂,却和他们隔着漆黑的河水,遥不可及。昨夜河岸两边都是放烟花的人,今晚的河岸却冷冷清清,连贪玩的孩子也不见踪影,只有时不时传来的炮响才能让颜晓晨想起这应该是欢欢乐乐、合家团圆的新年。
沈侯把他的羽绒服帽子解下,戴到颜晓晨头上,“冷不冷?”
颜晓晨摇摇头,“你呢?”
“你知道我的身体,一件毛衣都能过冬。”沈侯把手放到她的脸上,果然很温暖。
颜晓晨握住了沈侯的手,似乎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才有勇气踏入冰冷的记忆河流。
“我爸爸和我妈妈是小县城里最普通的人,他们都没读过多少书,我爸爸是木匠,我妈妈是个理发师,家里经济不算好,但过日子足够了,反正周围的亲戚朋友都是做点小生意,辛苦讨生活的普通人……”
颜爸爸刚开始是帮人打家具、做农具,后来,跟着装修队做装修。他手艺好,人又老实,做出的活很实诚,很多包工头愿意找他。随着中国房地产的蓬勃发展,需要装修的房子越来越多,颜爸爸的收入也提高很快,再加上颜妈妈的理发馆生意,颜晓晨家在周围亲戚中算是过得最好的。解决了温饱问题,颜爸爸和颜妈妈开始考虑更深远的问题,他们没读过多少书,起早贪黑地挣着辛苦钱,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正好晓晨也争气,成绩优异,一直是年级第一。一对最平凡、最典型的中国父母,几经犹豫后做了决定,为了给女儿更好的教育,在颜晓晨小学毕业时,他们拿出所有积蓄,外加借债,在市里买了一套小二居室的旧房子,举家搬进了市里。
对县城的亲戚朋友来说,颜晓晨家搬进市里,是鲤鱼跃了龙门,可对颜晓晨自己家来说,他们在市里的生活并不像表面那么风光,县城的生活不能说是鸡头,但城里的生活一定是凤尾。颜爸爸依旧跟着装修队在城里做活,不但要负担一家人的生计开销,还要还债,颜妈妈租不起店面,也没有熟客,只能去给别人的理发馆打工,可以说,他们过得比在小县城辛苦很多,但颜爸爸和颜妈妈不管自己多苦,都竭尽所能给晓晨最好的生活。小颜晓晨也清楚地感觉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在小县城时,她没觉得自己和周围同学不同,可到了市里后,她很快感觉到自己和周围同学不同。同学的爸妈是医生、老师、会计师、公务员……反正作文课,他们写《我的爸爸妈妈》时,总是有很多光鲜亮丽的事情,颜晓晨写作文时却是“我妈妈在理发店工作,帮人洗头发”。别的同学的爸妈能帮到老师忙,会给老师送从香港带回的化妆品,颜晓晨的爸妈却只能逢年过节时,拿着土特产,堆着笑脸去给老师拜年。同学们会嘲笑她不标准的普通话,老师也对她或多或少有些异样的眼光。
半大孩子的心灵远超大人想象的敏感,颜晓晨很容易捕捉到所有微妙,虽然每次爸爸妈妈问她“新学校好吗,新同学好吗”,她总说“很好”,可她其实非常怀念小县城的学校。但她知道,这是父母付出一切,为她铺设的路,不管她喜欢不喜欢,都必须珍惜!经过一年的适应,初二时,颜晓晨用自己的努力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很强大的保护伞。她学习成绩好!不管大考小考,每次都拿第一,没有老师会不喜欢拿第一的学生。颜晓晨被任命为学习委员,早读课时,老师经常让颜晓晨帮她一起抽查同学的背诵课文,孩子们也懂得应该尊重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