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自然比不得汴京,别说街道窄窄,尘土飞扬,连百姓们穿戴也颇为寒酸,勾栏瓦肆也不尽高大,多以小门小店为主。
但也还算热闹,人来人往的,呦呵呐喊之声喧天。也有很多滔滔从未见过的面摊小贩,有羊杂碎汤、灌肠、蒸饼、太谷饼等等。滔滔饿了好几日,今儿心情好,口味大开。但也不多买,每样只买一份,与赵曙分着食用。
半路下了场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两人共骑一匹马,滔滔自然而然的倚在赵曙怀中。远处的山脉此起彼伏,连绵的伸去远方。雨刚刚才停了,河面阔而平静,袅袅笼着一层轻薄的雾气,幽幽的流向天际尽头。两岸种着垂柳,柳下有停放着许多渔船,有面色黝黑的汉子正在收网,旁处有娘子在船头磨刀剥鱼,四五个伶俐的小稚童在岸上玩弄着小石子,时而争吵斗嘴,又很快的和好。
乌云消去,天空露出一望无际的碧蓝,太阳破过云层,余晖洒向大地,将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染上橙红色。河面上的雾气顷刻散尽,变得金光闪闪,涟漪璀璨,渔船上冉起炊烟,歪歪斜斜的被风散。有包着头巾的农妇扯着嗓门喊道:“二郎、三郎,回家吃饭啦!”
多日来,一直心惊胆颤的,难得如此平静。滔滔脸上露着笑意,鼻孔酸酸的,热泪盈眶。她轻声道:“我很喜欢这里,一点也不想回汴京了。”
赵曙也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道:“若是你喜欢,就住下。”
明知道不可以,可滔滔还是故作欢喜道:“好。”又指着远处一片空地,道:“我要买下那块地,然后建个园子,种些桃树、梨树、杏树、还有核桃树,母亲爱吃核桃。我要学着织网,太阳升起时,就跟着夫君去打鱼,晚上回家了就煮自己打的鱼吃。然后生个大郎、二郎、三娘、四姐,在太阳天里教他们踢蹴鞠,下雨的时候,就跟他们将汴京城的往事…”滔滔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渐渐眉飞色舞起来。
赵曙静静的听着,当她问话的时候,就认真的回答她,若是她问行不行,他总会温和的回道:“好,都听你的。”
他们就这样骑着马,慢慢踱步在汾河岸边,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一天,两人的心里都会升起一股温暖而憧憬的慰藉。虽然他们再也没有来过并州,更没有在汾河边住过,可是在两人的心里,那一日的暮色,抚慰了很多很多的疼痛与纷扰。让他们在悲伤和恐惧过后,彼此分享了,这世间回赠予他们的,无与伦比的喜悦。
高父身体越来越好,享了几日天伦之乐,便仍旧回官衙里当值。皇后在慈元殿里悬着心,虽日日都要过问诸事,但总觉忧虑,连睡也睡不好,倒真生病了。她连下了几道旨意,宣高母回宫里细说,但高母却想既来了并州,就多陪官人几日,就命滔滔先回汴京。
滔滔有一百个不情愿,因为她还不想回去读书。但母亲说如果她回去,就送半匣子珍珠给她做朱钗。滔滔想了想,便答应了,且有静容跟着伺候,她其实放心得很。
白赚了半匣子珍珠,滔滔儿连在马车上打着盹,也笑出了声。
☆、第七十三章:他什么也不计较,只要她愿意。
到了汴京,也不回家府落脚,直往禁宫去。
玉姑早在西华门候着,亲扶了滔滔下马车,才福身道:“一路辛苦了。”
滔滔心里想着半匣子珍珠,仿佛劳累也没了,神思清明,脚上想踩了气垫似的,全身都是劲。她笑道:“玉姑多礼了。”
赵曙向侍卫递了玉碟,由宫人领着走进柳钉朱漆宫门。除了玉姑在滔滔侧首伺候,其余宫婢都隔着十来步跟着。穿过仁明殿,路过暴室,又沿着宫墙夹街走了半柱香,到了岔路处,赵曙方与滔滔辞别,道:“明儿还去东宫上学么?”
滔滔道:“自然去的。”
她在马车上一直打盹,发髻混散了也不知,赵曙伸手将她额前一缕碎发捋至耳后,轻声道:“我仍旧在老地方等你,可别迟到,我有话跟你说。”
滔滔个狭促鬼,皱眉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马车上呆两天两夜不说。”
赵曙瞥了眼周围的宫婢,像是心里有什么被看穿似的,忽而不好意思起来,用那个年纪的少年独有的害羞方式,吼道:“叫你早些去,你就早些去,非得废话。”
滔滔心情好,不与他计较,翻了个白眼,道:“知道了。”
说完,两人各自往左右两边的宫街去。
慈元殿里备了满桌的酒席,十年竹青酒清蒸的野鸭、笼蒸的螃蟹、油榨的金黄鹌鹑、燕窝炒鸡丝…全部出自小厨房,有几样小菜还是皇后亲自动手做的,自入宫,可是头一次。
滔滔远远闻见菜香,脚下如生风般,就扑进了偏厅里,见了皇后,也不行礼,先往她怀里钻了,方作势屈膝下去,道:“皇后万福。”
皇后牵着她的手坐到饭桌旁,玉姑捧了茶上来,请示道:“娘娘,要不要取一坛酒?”
滔滔问:“小姨,我听传话之人,说您病了,如今可大好了?若还没好,吃酒可不好。”
皇后见她竟知道关心人,很是欣慰,道:“听说你要回来,我就好了大半,只吃一盅,不怕。”又朝玉姑吩咐道:“取一坛青梅酒来。”
殿里的宫人见皇后高兴,也都不似往日拘谨,麻利上前摆了碗筷,立在一侧垂首不语。玉姑取了酒,正要倒,却被滔滔挥退,亲自用碧青卷云纹小瓷杯倒满,递一杯给皇后,道:“小姨,我敬您一杯,祝您…”到了唇边,却不知说何是好。她小小的心思婉转千回,小姨是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缺,唯独少了膝下承欢之人,却又偏偏是说不得的。
顷刻,才道:“祝您岁岁平安,延年永寿。”
皇后瞧在眼里,心如明镜,也举起杯,一饮而尽。用过膳,宫人端了栉巾、盂钵、铜镜、茶水等物入殿伺候两人漱口、净脸。内侍往凉阁中新置了碎冰,又取下帘幕,滔滔卧在榻上凉沁沁的,翻来滚去,甚是清爽。
滔滔将并州诸事一一向皇后细说了,说到赵曙,皇后在藤椅上歪了歪身,往汝窑莲花瓣青釉瓷碗中取了冰镇金橘,拿在手里慢慢的剥开皮,仿佛随口一问,道:“十三倒是实心的孩子,见你父亲有事,就眼巴巴的去官家那许了假,连侍卫也没带几个,自己骑着马就去了。”
放碎冰的大瓷缸子就放在软榻侧首,偶尔发出几声冰裂的声音,缸壁上密密麻麻的贴着水珠子,缓缓的往缸底下流去。滔滔睁眼望着塌顶的银红蝉翼轻纱帐子,愣了愣,才道:“若是懿王或王妃有什么事,我也会陪在他身边。”
皇后素手剥新橘,橘香萦鼻。不需要再问什么,她已经懂了。
第二日,滔滔依着约定,早早儿就去了东宫角门处的大槐树下。见赵曙还未来,就瞪着眼睛瞧树干上的蚂蚁搬家。她捡了树枝使劲往蚁洞中戳弄,吓得蚂蚁们四处乱跑。太阳渐渐升得很高,她虽在阴处,却也热得发汗,心里烦躁起来,不由得咒骂:“还不来,死十三…”
身后有浑厚的男声笑道:“十三怎么又得罪你了?”
滔滔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去看,只见四殿下身穿白袍立在明媚的夏光里,闪耀着浑然润泽的华彩,就如她与他初初见面时那般,让她不忍移开目光。
他将头凑到树干前,道:“你在看蚂蚁?”
滔滔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稚嫩,急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无聊,随便看看。”
四殿下又道:“你在等十三?”
滔滔点点头,问:“四殿下,你怎会在这里?”
四殿下道:“小内侍说你在这,我就过来了。”
滔滔心里涌出一丝欢喜,惊道:“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四殿下满脸忧色,道:“听闻你父亲在并州受了重伤,如今可大好了?我本想亲自去并州瞧一瞧,无奈近几日南边旱署,皇上命我去钦查,国之大事,我不敢推迟。”
滔滔见四殿下很愧疚的模样,心里还在想,我父亲病了,你去做什么?嘴上却道:“我父亲并无大碍,四殿下做得很对,自然是抗旱等大事重要。”
四殿下微微一笑,从袖口中拿出长形雕花木盒,递与滔滔道:“小小薄礼,略表歉意。”
滔滔虽然觉得他奇怪,但听见有礼物相送,就顾不得想那么多,只问:“是什么?”
四殿下道:“你打开看看。”
滔滔接过雕花木盒,扭开小金扣,揭开盖子,见一支浑身通透的碧玺长簪躺在里面,实在好看极了,由不得她两眼发光道:“太漂亮了,我要戴!”
四殿下看她心满意足,也很高兴,道:“那我帮你试试?”
滔滔几乎蹦起来,道:“好!”
赵宗辅是懿王长子,几乎是整个赵氏皇族的第一个皇子,所以朝中上下都十分看重。出生三日就被官家封为楚王,早早便自立府邸在外,家中妻妾婢女,都很怕他。平时倒没什么,若是某天他发起闷气来,整个楚王府上上下下都是紧张兮兮,躲得他远远的。即便是身边亲侍,也从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多话。
所以他令他的王妃出府为尼时,王妃半句话也没说,连哭都没敢哭,收拾铺盖就去了。
他小心捏簪子,往滔滔鬓上插去。在他看来,眼前的娘子不过是十五六的小孩子,若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定要他得到她的心,或许一辈子,他连正眼都不会瞧她。
滔滔笑弯了眉眼,朝他道:“好看么?”
他的笑温和而若定,醇厚道:“嗯,很好看。”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烈,滔滔觉得脸有些烧透了。他瞧她面若红霞,含羞带怯,顺着刚刚插玉簪的势头,俯身将唇印在她的额上。
滔滔浑身一颤。
他的吻冰冰凉凉的,一点也不似赵曙那般温润潮湿。他吻得很轻也很快,如蜻蜓点水似的,还未等滔滔反应,就已经离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女人,如果眼前这个小孩子,也能称之为女人的话。他仪礼端庄,一丝不苟,温吞道:“我很喜欢你,滔滔。”
赵曙也吻过她,但却从未说过喜欢。
滔滔也并未当多大的事,吻了就吻了呗,反正他年纪和父亲也差不了多少。若说喜欢的话,滔滔倒是毫无见地,豪气万丈的拍着四殿下的背,像是逗弄家府中的小狗似的,笑嘻嘻道:“我也很喜欢你啊,四殿下。”
赵宗辅依旧笑着,不动声色,心里觉得这小孩也挺好玩儿。无论是在花园中偶遇、去学堂还书给她,还是那日在公主府里,她跟着自己就走的劲儿,都无一不是告诉他,她喜欢他。可如今,他说了喜欢她的话,她竟然不懂。
看上去,是真不懂啊。
他倒不急,伸手抹了抹她的脸颊,道:“有粒芝麻。”
滔滔由着他,没心没肺道:“洗完脸出门时,又吃了块芝麻滚豆糕。”
赵曙躲在往花园去的角门后,他其实来得很早,手上紧攒着绸缎荷包,荷包里放着一个碧玉戒指,那是外祖母留给母亲的遗物,母亲又给了他。
他原本想把戒指送给滔滔,然后将他前几日呆在并州时的所思所想,和她好好谈一谈。并且告诉她,他愿意放下汴京的一切,带着她去并州,住在汾河边,过打渔织布的日子。他不需要什么世子之位,也不需要进宫拣选什么太子,只要有她,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他什么也不计较。
只要她愿意。
若是旁人说喜欢她,他并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是他的四哥,而且是太子的最有力人选。未去并州之前,父亲偷偷传话给他,让他好好辅助四哥,说如今朝中吕夷简、韩琦、包拯等大臣都站在四哥这边,若是四哥被选为太子,是府上大喜事,他的身份也不可同日而语。
身不身份的,他并不在意。只是…
只是看上去,滔滔也很喜欢四哥。在学堂那日,她看见他时,就红了脸。还有那日在公主府,她竟然舍弃自己,跟着他走了。
滔滔曾说过,自己是要嫁给太子的,为了曹氏一族,她必须入主中宫,母仪天下。若是四哥真的选为太子,那所有的事情都迎刃而解、得偿所愿了。
他还有什么理由,去阻拦她的幸福。
☆、第七十四章:他没有给滔滔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那棵活了几十岁的大槐树,枝叶如华盖般,遮天蔽日。它迎着风窸窣摇晃,将阳光分成斑驳的碎片,像琉璃似的,洒在人身上。发黄的枯叶零落满地,一踩上去,就碎碎作响。
待四殿下走了,滔滔取下簪子放回盒中,又摆弄许久,才半眯着眼遥遥往天际望去。只见一群群的飞鸟在金碧辉煌的勾檐兽口上盘旋,叽叽喳喳的,似欢鸣,又似哀泣。
不经然间,已是夏末。
赵曙站在花园角门后,他望着滔滔在树下走来走去,她的衣衫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料子,满身的阳光倾洒在上面,像是能折出流彩似的,晕染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华光。她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将四殿下送给她的玉簪子紧紧揣在怀里,抬头想着心事。
上堂的钟声传了三遍,伺候的宫婢上前道:“高娘子,您该去学堂了。”
滔滔像是恍然惊悟过来,环顾四望,唯垂花门处有两个低头静立如木墩般的小内侍,再无旁人。她在原地来回踱步,许久才朝宫婢道:“你在这里候着,若见了十三殿下,就说我先去上课了,有话回头再说。”
宫婢应着,将书袋交予滔滔,立在槐树底下,屏声静气,连头也不敢乱抬。
皇上今日并未讲学,将参与拣选的世子全部召入福宁殿。赵曙不敢多问,忙回寝殿换了身裘袍,随着他的兄弟王亲一起来到大殿。他没有官阶,也从未参与过朝政,此时突被宣见,甚为惶恐。好在有内侍在旁侧悉心引导,倒也没有错漏。
四殿下立在最首,离皇位最近。另一处则立着诸位大臣,因圣驾未至,就有人交头接耳,叽里咕噜轻声说着话。亦有大臣行至四殿下身侧,神情严肃,低语说着什么。约过了半柱香时辰,有内侍尖声道:“皇上驾到。”
赵曙连忙行大礼,跪了下去,与旁人齐声道:“皇上万福。”
世子们站成三排,赵曙在最末,连官家的袍角都见不着。也没人说话,见前面有人起身,他也跟着站起。官家端坐于皇位,略带沉重道:“泰州府尹上奏说,长江洪水泛滥,泰州大雨不止,在城里官道上竟可划船,百姓房屋多损,良田被淹。众卿可又妙策?”
吕相往前行一步,从列队中站出,道:“臣以为,朝廷应立刻派钦差往泰州等地开仓赈济,抚慰民心。”
虽不算妙策,但正是官家所想。赵祯道:“朕也有此意。”顿了顿,望着垂首侍立的世子们,道:“可有人愿意去泰州的?”
若是在平日,赵宗辅当会主动向皇帝请缨,可偏是在拣选太子的关键档口,若是他此时离开汴京,还不知形势如何发展。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语,都低头望着脚尖,一副恨不得立刻缩进乌龟壳中去的模样。皇上扫视一圈,望着赵宗辅道:“宗辅,你可有何见地?”
赵宗辅连忙躬身,硬着头皮道:“臣以为,由朝中大臣担任钦差颇为妥帖。”
右司谏韩琦进言道:“臣愿前往泰州。”
赵祯并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只悠悠道:“世子们听学已久,书面上的功夫都是不错,但切不可纸上谈兵。”又重了语气道:“难道你们之中,竟没有愿意为朕分忧之人么?”
见皇上有几分生气,底下之人越发吓得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