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曙又道:“那私邸有四个院子,有一处最宽敞,视野最好,临着街边的院子,我却不想让人住,你知道为什么吗?”
滔滔摇摇头。
赵曙道:“因为你,我想让你住进去。然后,我是一家之主,你是一家之母。”
滔滔脑中像糨糊似的,还不能明白他的意思,道:“什么?你说什么?”
她的话好像是鼓励般,让赵曙继续道:“高滔滔,我喜欢你。”
好像是被剑射中了,她的心“砰砰砰”蹦得老高。
赵曙恨不得将心挖出来,摆在她面前,让她知道,让她明白。他道:“滔滔儿,我真的非常喜欢你。你,能不把我当朋友,而是当做和四殿下一样的男人么?”顿了顿又道:“从一出生,见到你,母亲就总是跟我说,滔滔儿是小娘子,不能让她受寒、受冻、不能让她摔跤、不能让她独自在外面。我每天每天都和你见面,跟你吃一样的膳食,和你躺在同一张榻上睡觉,甚至连你第一次来月事,我都比你记得清楚。我们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朋友了,能不做了么?”
☆、第八十五章:若是这世上再也没了赵曙。。。
风,极为温暖而和煦。天幕之下,好似什么都消失了。没有肃穆的广文馆,没有吵闹的儒生,没有妖艳的妓生。就只有他,站在自己面前。
滔滔也并不是没有一点悸动,她待他,在她从四殿下身边走开,回到松树下找他的时候,在他离开汴京去泰州的时候,就隐约觉察到了。可是,他一回来,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她觉得很好,不想改变,也从未妄想改变。
平日吐字如金的赵曙,忽而变得话多,他道:“你还记得,父亲在并州受伤时,在汾河边,你说一点也不想回汴京,然后我说,如果你喜欢,就住下。那句话,并不是为了迎合你,而是真心。还有,从并州回到宫里后,我约你在东宫花园前见面,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连信物都备好了。”
滔滔看着赵曙,道:“那天我等了你很久。”
赵曙无奈的笑了笑,道:“是啊,我知道。当时我就站在角门后,可是四哥来了,他送你簪子,他还…亲你的额头。那时,他是太子的最佳人选,虽还未下旨,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官家已经准备立他为太子了。你说为了曹氏家族,你一定要成为太子妃。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向官家自荐去了泰州,也没有告诉你,就走了。当时我想,若你真的成了太子妃,我就再也不回汴京城。”停了停,他又道:“在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就很确信,自己已经不能再把你当妹妹,当朋友,当青梅竹马的玩伴。我爱你,高滔滔。”
这些,滔滔一点也不知道,她甚至还怪过他,不辞而别。
第一次吻她,已经是去年他寿辰时候的事了。滔滔脑中浮现这一年来与他相处的种种,在蹴鞠场上,他用手掌替她挡住妓女的银钗。在东宫的憩阁里,说要为了自己去做太子。还有在并州,他夜以继日的赶路,风尘仆仆的赶到她面前,只为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帮她抹去眼泪。他喜欢自己的事,她早该知道了。
可是,她糊里糊涂、疯疯癫癫、顽皮捣蛋、没心没肺的活着,却从未想过他与她之间,会像父亲和母亲那样,拜堂成亲,生儿育女。仔细想想,除了皇后小姨逼她做太子妃外,她还从未想过要成亲,或是喜欢什么人。
在她看来,出阁的事,还远得很哩。
滔滔想要说句什么,不管说什么都行,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赵曙见她眉头紧蹙,耷拉着眼,满脸苦恼的模样,跟小时候挨父亲责骂时一模一样。多少年过去,方平成亲了,吕公弼已做了父亲,连青桐和韩忠彦也眉来眼去,唯有她,却还是那个不谙世事、不通世故的小娘子。即便得不到她的喜欢,他也不想她因此烦恼。
他心里一软,牵住她的手,道:“你先别急,慢慢想,我会等你。”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漆黑如墨,静如深潭,即便只是看着,也能让她觉得心安。她张了张嘴,道:“十三…”正要说什么,身后却忽有小厮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道:“十三殿下,可找到您了,官家传了口谕,让您进宫哩。”又跪下去,给两人请了安。
赵曙不敢耽搁,抚掌召出两个暗探,吩咐道:“你们好好送高娘子回府。”两个暗探都是王府亲养出的侍卫,武功高强,纪律严明,威风凛凛道:“遵命。”他又嘱咐滔滔,道:“别在外头乱逛,早些回去歇会午觉。”见她点头,就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回到高府,滔滔的心还在“砰砰砰”直跳。仿佛顷刻之间,她就多了千千万万、无穷无尽的烦恼。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喊她赌钱也不赌,就只坐在廊上的长木上,望着院里纷扬的海棠痴痴发呆。
落衣被吓坏了。
她唤了随从的小厮过来,仔细问过一遍,却哪里能问出什么,无非是和十三殿下闹嘴皮了罢。落衣心里一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若有高娘子一分的福气,也该跪谢佛祖、几世积德了。小丫头们素日虽嬉笑打闹,但真有什么,也极会看脸色。见滔滔如此,并不敢再折腾,都躲得远远儿。
到了子时,才换了寝衣睡下,忽有婢女火急火燎的跑进寝屋,说公主府的世子来了,有急事。滔滔心里“咯噔”一响,后脖子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当日父亲受人伏击,重病垂危,皇后小姨在东华门前等她,也是这样的风拂过,像是神的传意,让人心惊胆战。
虽是方平,但也是男子,深夜求见,她不得不仔细穿戴装扮。重新点了灯,下人们也都不敢再睡,都起身伺候。方平坐在外厅凳上,几乎站不起身来。他看见滔滔,口中支吾喊了声:“滔滔…”就再也不能说了。
滔滔还未来得及问,小厮又来禀告,道:“吕公子和刘娘子来了。”
青桐掀了帘进来,一开口便道:“滔滔,你没事吧?”
吕公弼随在后头,道:“你们先别急,皇宫禁卫森严,向来并不容易攻破。”
滔滔像是做梦似的,不知她们说些什么。皇宫、禁卫、攻破,这都是些什么?她竟笑了笑,道:“大晚上的跑来,你们得先跟我说明白呀。”
吕公弼坐到方平旁侧,道:“你还不知道吧,高大人不在,你又在闺阁,自然听不到消息。”
滔滔感到一丝不悦,问:“什么消息?”
吕公弼忧心忡忡道:“从庆历七年始,在贝州、齐州、博州、濮州、深州、保州,就经常有弥勒教发动的兵变。上月贝州发动兵变,其主谋王则今早已被押解至京城,等待处决。可就在戌时,听闻宫里混进弥勒教徒,袭击了军校侍卫,还焚烧了延和殿。幸而宿卫禁军行事决断,控制了局面,格杀了造反的亲从官。”
滔滔忽然悟到什么,问:“赵十三,他人呢?”她记起蹴鞠赛后,官家就宣他进宫了。
青桐走到滔滔面前,拍了拍她的背,道:“十三殿下骑射都是一等,想来不会有事。”
方平勉强镇定说:“他替官家挡了一刀。”他母亲是长公主,父亲又是御前第一得宠的禁卫,对宫中之事,向来了如指掌,所以消息也很多。
滔滔几乎来不及思考,提步就要走,道:“我要进宫去。”
吕公弼坐在凳上,端起茶,又放下,道:“此事已经严密封锁了,官家令御史在宫中秘密审理,又怕各地弥勒教党徒听见宫中生变受到鼓舞,引发事端,所以宫门已落锁。除去官家跟前的几位重臣,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青桐扶着滔滔坐下,道:“你别瞎担心,再怎么,有吕相、有驸马爷、还有我父亲都可随时出入,有什么事情,我们肯定能很快知道。”除了赵曙,他们也很担心滔滔。
凡事先别急,赵曙总是跟她说。平时不放在心上,此时倒想起来了。她忍着眼泪,鼻息浓厚道:“他伤势如何?”
方平心绪平定,道:“我问过父亲,只说受了剑伤,却不知伤在哪里,还在等消息。”
几人细细碎碎的说着,气氛压抑,焦急万分,却谁也没哭。落衣瞧着情形,只怕要熬到天亮了,就忙去使人做了夜食呈上,可谁又能吃得下呢?
就在刚刚,滔滔还在苦恼,明儿见了赵十三,该说什么呢?她甚至想,会不会尴尬得说不出话。可才那么一会,如风云剧变,他竟然就身处险境、性命攸关。
若是他死了,若是这世上再也没了赵曙。。。
滔滔连想也不敢想。
四人呆坐在前厅,偶尔说几句话,多半却是静静的。相府、公主府、都监府的小厮时不时进来禀告,却总归没有确切的消息。就这样坐着等,星辰渐落,晨曦升起,天亮了。
落衣吩咐下人在厅中摆了早膳,端了碗红豆粥呈予滔滔,柔声劝道:“吃点粥,暖一暖胃,别饿坏了身子。若十三殿下知道你这样,可要生气了。”
滔滔一夜未合眼,又挂记着赵曙,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低沉道:“我吃不下。”
青桐忽而道:“我们坐着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去懿王府看看,看看懿王怎么说。”顿了顿又道:“你们去懿王府,我去找韩忠彦问问。他父亲是右相,或许知道得多些。”
众人觉得有理,就分头行动。待到了懿王府,王妃一见到滔滔,红肿肿的眼里又落下泪来。懿王一早就进了宫,现在也没递消息出来。滔滔忍住伤心,反安慰起王妃。
赵曙的四个小妾也随在屋中伺候,见方平和吕公弼进来,才围了屏风,躲在后头。到了午时,青桐过府,一进门就先道:“十三殿下虽受了剑伤,但并无大碍,今儿丑时就醒了,官家命整个御药院的大人在那里守着,想来不会有事。”
滔滔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落,如窒息般忽然吁出气来,问:“消息确切么?”
青桐道:“动乱发生时,恰巧韩忠彦的父亲也在宫里,他眼瞧着十三殿下替官家挡了一剑,刺在肚子上。”
小时候被刀伤了手,都觉得痛死了。那剑,刺进肚子里,该怎样的疼啊?不过,他是十三啊,铜墙铁壁般高大的赵十三,他一定不会害怕。
滔滔如此想着,些许有些安慰。
☆、第八十六章:我想和你多呆一会
到了傍晚,懿王从宫中回府,劳累至极,众人也不敢扰恼,皆各自散去,只留滔滔在王妃屋里陪伴。虽说赵曙性命无忧,但终归受了重伤,躺于病榻。如今宫中形势不同往日,戒备森严,也不许闲人出入,滔滔想进宫,倒有些为难了。
她亲自给皇后写了信,煎熬了四五日,才允她进宫探望。
晨起时下了场急雨,四处湿漉漉的,水淋淋的树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天空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几朵白云游荡得极缓慢,像是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有飞鸟扑腾着翅膀,扯着嗓门鸣叫。滔滔提着蓝底白牡丹绸裙,身上戴的淡紫素纹香袋一晃一晃,跟她的心似的,又是焦急,又是忐忑。她疾步随在内侍身后,穿过高高的宫廊,往凝辉殿去。
弥勒教徒发动政变时,官家正召见几名大臣在凝辉殿议事,突发袭击,赵曙受伤,也不宜搬动,便就近安在后殿诊治。后殿有一处小院,原是给官家休憩读书之用。前几日政变有大臣受伤,阎文应才匆匆忙忙叫人拾掇出来,安置伤员。
周围站满了侍卫,头戴兜鍪,身穿甲衣,威风凛凛,令人不敢直视。内侍交了玉牌,领着滔滔入了内院,在一处殿宇前停住步子,道:“十三殿下就在里面,高娘子请进去吧。”
滔滔微微侧身,道:“有劳大监。”
内侍受了礼,才道:“宫中规矩,高娘子只许留两个时辰,到午时,奴才还在此处候着您。”滔滔恭谨应了,才往里头进去。
偌大的殿宇,虽宫婢众多,四下却静悄悄的,只能隐约闻见推门响动之声。她循着那声响,走进一处房中。只见帷幕高高悬起,里面六七尺的床榻上坐着半裸的男人,男人身前依着霞影色半臂裙衫的娘子,她不可置信的缓缓走近,直到男人看见她了,才气急败坏的慌忙转身。
男人用力推开身前的娘子,带着满身的伤痛扑下榻,连滚带爬的滚在地上,他隐忍着疼,低沉喊道:“滔滔。。。”床榻上所有的东西都随着他身上的被褥拂到地上,药膏、茶水、纱布、瓷罐哗啦啦滚了一地,摔得霹雳乓啷的响。
张幼悟惊得大叫,愣了片刻,连忙去扶赵曙,喊道:“来人啊。”
滔滔反过身,看见赵曙肚子上裹着白纱,上面迅速的染出鲜红的血迹,照顾父亲时,她知道流了很多血,但从未看到过伤口。突见赵曙如此,吓得脑子都懵了。
赵曙疼得厉害,想要朝她笑笑,却比哭还难看。
张幼悟喊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帮忙。”见他向自己伸出手,滔滔才惊然恍悟,连忙奔上前,蹲下去,握住他的手,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外面有御医和医女急急忙忙跑进屋里,几人合力将赵曙扶至床上,重新上药、止血、包扎,过了半会,赵曙脸上才稍有血色。屏退众人,赵曙躺在床榻上,握住滔滔的手,故作轻松道:“丫头,是不是吓坏你了?”
滔滔脸上挂着泪痕,撅着嘴,点点头。
赵曙用大手掌帮她抹去眼泪,道:“我没事。”
她却又哭了。
赵曙问:“你好不容易进宫来看我,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就要走呢?”
滔滔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赵曙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很浅,衬着苍白的肤色,叫人完全看不出来。他喘着粗气道:“你看到幼悟抱着我,所以就生气了是不是?”
滔滔轻轻“嗯”了一声,极不情愿道:“我不喜欢张幼悟。”
赵曙道:“她只是帮我检查伤口罢了。”
滔滔还带着残留的哭腔,道:“那么多医女,偏让她检查做什么?”
赵曙笑得更深了,用手指弹了弹她的鼻子,道:“小丫头,你吃醋了么?”
滔滔被人看穿了心思,偏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思,微微有些难堪,又有些恼怒,便故意道:“有什么好吃醋的,不就是让娘子抱一抱么?有什么。你家那四个小妾还不在你床榻上翻来滚去,我懂得很,好么?!”
赵曙道:“那你跑什么?”
滔滔横眼看着他,道:“你管我跑不跑。。。”顿了顿,又问:“张幼悟怎么会在这里?”
赵曙道:“政变时,兰贵妃不顾叛兵作乱,跑到凝辉殿找官家,幼悟也跟着来了。她随着兰贵妃学过医术,危急之中,是她帮我包扎的伤口。”
滔滔仔细听着,又撇嘴道:“还幼悟、幼悟。。。明明是张娘子。。。”
赵曙捏了捏滔滔的手,道:“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应该对她好一点。。。”可能是说多了话,费了心神,伤口上忽而抽的一疼,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滔滔忙问:“怎么啦?”说着,反身就要去叫御医,却被赵曙拉住,道:“别叫人来,我想和你多呆一会。”
若是在以前,她肯定不会多想什么,以为此乃人之常情。可自从他在广文馆前说过那一番话后,她对他的心思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如今见他含情脉脉,就不禁红了脸。
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对着他红脸。
正是情意缠绵时,张幼悟站在门口,手里用朱漆食盘端着药汤和小碟酸梅果,道:“殿下该喝药了。”赵曙抬头看了看,道:“端过来吧。”
滔滔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嫉妒,乖乖退至一侧,看着幼悟伺候赵曙吃药。只见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