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娘子假面”游戏,让世家子女们一起披上同色的外衫,戴上面具,在空地上起舞。若其中有男女互摘了面具,便算是天作之和的一对良人。婢女们呈上朱红外衫、各色面具,又吹灭庭中大半的灯火。鼓乐声四起,酒肆早已聘了妓生在其中渲染,不出一会,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已步入了起舞的人群中。
而那些相熟的人,即便面对面站着,也不一定能相互认出来。
赵曙从没有跳过舞,此时身体极为僵硬的随着人群舞动,如果走也算是舞的话。游戏没开始前,他还信心满满,高滔滔是谁,她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认得出来。可是游戏一开始,他就有些慌了。所有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带着差不多的面具,光线又暗,她又爱四处蹦跶,一下子就淹没在人群里,半点踪影也无。
就算是摘面具这样的小事,就算是游戏,他也不想给任何男人机会。
周围鼓乐声喧天,就算她叫他,他也听不见。
他只好站在原地转圈,对身边经过的人一个一个的打量,她不是,他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他甚至有些惶恐,如果她为别的男人摘了面具,如果她恰巧心动了,如果。。。他对她还是很不安、很不确定。
终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连忙走过去,正要摘下面具,可不知何时,旁侧又多了一个人。同样的面具、同样的衣衫、同样的娇小、甚至鬓上也戴着同样的莲花。
他很犹豫、非常犹豫。
他恨自己,竟然连从小一起长大、捧在手心里的滔滔儿,居然也认不出来。
眼前之人似乎也踌躇了片刻,却又慢慢的走向自己,一手摘面具,一手用指尖戳在赵曙胸口上。他轻哼一声,仿若醍醐灌顶般,情不自禁就摘了面具。他的脸出现在滔滔面前,只见滔滔儿笑道:“发什么呆呢?就知道是你这个傻子,玩游戏也不知道动一动,只会站在原地。”
赵曙有些恍然、欣喜又有些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滔滔撅嘴道:“怎么不知道?你这副臭皮囊,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她的小脸似笑未笑、似嗔未嗔,纯净的眼眸在暗灯下也明亮生彩,他真是爱极了那双眼睛。周身人潮拥挤,他伸出手,轻轻的摩挲在她脸颊上,却被她扯开,埋怨道:“叫人看见了,难为情。”
他几乎一刻也忍不了了,恨不得立刻将她揉进怀里,亲吻她,占有她。他拉住她的手,不管她挣扎惊呼,穿过人群,就往旁侧花园深处跑去。而他永远也不知道的是,当时在那月光下,还有两个人,与滔滔一起,为他摘了面具。
酒肆的花园并不大,只是用于与后院隔开。灯光阴暗,他将她抵在假石上,滔滔从未见过赵曙如此“凶狠”的样子,眼睛里像是能喷出火,可他明明又不是生气。对于男女之事,滔滔虽读过书,却也一知半解。
她道:“你要干什么?这里好黑,我不喜欢。”
赵曙像个诱拐犯,道:“你亲我一下,我们就回去。”
滔滔不喜欢黑,很想快点走。她蹭到他胸前,双手抓住他的衣襟,踮脚飞快的吻了吻他的唇,道:“好了吧,我们快回去,不然青桐找不到我们。。。”话还没说完,赵曙打断道:“疯丫头,你开什么玩笑。。。”
他表情严肃,又与挂冰的样子不同。看着他慢慢靠近,滔滔忽而明白什么似的,有些羞涩,她想往后退,可是后面是假山,根本没有退路。
赵曙双手撑在假石上,将她围在身前,低着头,猛然将唇凑了过去。那样疯狂而激烈,将她的背磨蹭在石上,刮得有些发疼。他的手渐渐往她身上抚去,先是脖颈、手臂、后背,然后是胸。他的舌尖绞在她的齿间,像寒了蜜似的,一点苦味也没有。
他像是在揉面团似的,一年前,他捂着她胸的时候,她还什么也感觉不到,觉得那里就跟手臂、脖子、耳朵是一样的地方。可是此时,他与自己衣衫相偎,让她有奇异的感觉,说不出喜欢还是讨厌,只是很不习惯。上回打架时,他不小心碰到那里,可被她揍得很惨,但现在,她又好像下不了手。
银月渐渐垂落,他忽而轻咬在锁骨上,引得她一阵嘤咛。她只在脖颈间露出很小很小的一块肌肤,他的唇像火烧似的燃烧着,往衣里面拱去。“咝”的一声,他竟然将她套在外头的小肩甲给撕开了。
她一愣,仿佛瞬间清醒过来,使尽全身力气,提脚往赵曙腿上踢起。“啪”的一声响,连滔滔自己听着,都觉疼得慌。
赵曙吃痛,嘴上手上的动作都停了,捂着小腿疼得单脚直跳。
滔滔道:“是不是太久没打你了,骨头痛啊!色鬼、混蛋,也不看看谁,竟敢对我这样,太可恶了。”说完,又气喘吁吁的往他腿上补了几脚,拢好衣衫,才大步流星往光亮处走。
赵曙瘸着腿,一拐一拐的追上去,喊道:“别一个人走,等等我。”
滔滔看也不看他,气道:“我才不等你,色鬼、混蛋。。。”
赵曙感觉挺委屈的。
等他们回到人群中,“娘子假面”游戏早已结束。吕公弼勾搭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妓生,正是身心愉悦,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方平愣愣的看着滔滔,问:“你们到哪里去了?半天不见。”
滔滔支支吾吾,道:“去花园里瞧了瞧。”也不肯再说别的,就转移话题,与青桐摆弄那金镶珍珠耳坠去了。方平久久的望着赵曙,他刚才亲眼看着他牵着滔滔往花园里去,隐约猜到什么,或许赵曙和滔滔的关系早已不是原来大家以为的模样。
可是,那跟他苏方平又有什么关系?
☆、第九十六章:我愿意帮您养着滔滔儿
两日后。
四殿下才从关中回来,舟车劳顿,没去宫里复命,倒先往高府去。大半月不见那小丫头,不管虚情还是真意,都甚为挂念。已是掌灯时候,他急着见她,连衣衫也未换,依旧戴兜鍪、穿甲衣,腰间配长剑,气势如鸿。
他不能入内苑,只能在花园里等她。夏日暑热,夜里晚风清凉,月亮在云中忽隐忽现,洒下稀疏的华光。嫣红的花朵在枝上残落,露出几分秋意。他静静的站着,目光如炬,魁梧如高山。忽而隐有笑语声传来,他心一动,脚下移了移,又停住,只是往那声音处望去。行军已久,早已练就心神,人虽未动,但周围任何风吹草动,他都清楚得很。
一抹绛紫的身影从假山后转出,奔奔跳跳的走向自己。看她笑眼弯弯,他麻木的脸上也不由得泛出笑意。她歪着头问:“四殿下,你找我有什么事?听说你去了关中,何时回来的?这么晚了,你吃晚膳了么?你为什么穿着盔甲?热不热?”她就像没有烦恼的小鸟儿小雀儿,能让人放下心神,将那些领兵打仗、朝廷险恶、硝烟四起之事,都抛至九州之外。
他笑道:“你的问题真多,叫我一下子怎么回答呀。”
滔滔真心敬重他为兄长,虽然他说过喜欢自己的话,但那并不算什么。她笑道:“你爱回答哪个,就回答哪个呗。”他可是赵十三的亲四哥。
赵宗辅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与滔滔,道:“送给你。”
用云雁纹锦黛青的帕子包着,滔滔打开来看,是一把梳齿光洁的牛角梳。赵宗辅道:“牛角系凉血药物,能治时气寒热,头痛及风化热等病症,对身体好。再者,睡前梳头百余下,散发卧,可熟寝至天明。”他原本要在七夕节送给她的,但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
她道:“是专门给我买的么?”
赵宗辅笑了笑,直言不讳道:“是啊。”
滔滔虽糊涂,但也不至愚蠢。在民间,以梳为礼,结发同心,有欲与你白头偕老之意。她愣了愣,又将梳子包好,退给他,轻声道:“四殿下,梳子我不能收。”
赵宗辅怔忡片刻,眼眸深处似有些若有若无的失落,威武伫立着,也不说话。
滔滔道:“上次你问我想不想嫁给十三,我说不知道。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会嫁给十三。”顿了顿,很是笃定道:“而且,我也不喜欢你,就算你送我再多的东西,我也不喜欢你。”
少时掌权、统领千军、威霸一方的赵宗辅,竟然被小丫头片子拒绝了。
他脸上浮起笑意,在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道:“如果我成为太子,让你入主中宫,让曹氏、高氏两族成为大宋最有权势的氏族,你会嫁给我么?”
滔滔脸上扬起明媚的笑意,坦然道:“后宫有皇子,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赵宗辅道:“皇子还小,世事无常,今后的事谁说得定呢?”
滔滔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他,也是第一次在人前露出篡位之意。因为她不懂,所以他才敢说。他自己也很惊讶,这小丫头,在他心里的地位,竟然日渐深厚。
他将梳子接过,放入衣襟中,摸摸她的头,浅笑道:“以后再给你。”
滔滔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次日,赵曙过府找滔滔用膳,滔滔将四殿下找她的事一一说了,当然将“如果我成为太子,让你入主中宫,让曹氏、高氏两族成为大宋最有权势的氏族,你会嫁给我么?”“皇子还小,世事无常,今后的事谁说得定呢?”“以后再给你。”等话隐去,只说四殿下送梳子给她,然后她拒绝了。
不过三言两语。
赵曙听着,心里舒坦得很,顶着被暴打的危险,将她抱在怀里又亲又啃。用过膳,下起午后急雨,轰隆隆的天雷滚滚而来,乌云压城。赵曙回不去,就歪在滔滔闺阁里看书。滔滔躺在窗下竹藤摇椅上听雨,外头种着几簇芭蕉,阔大的绿叶被砸得噼里啪啦的响。
落衣搬着小凳几在门槛边纳鞋底,里头一有动静,就放了针线,静候吩咐。赵曙道:“落衣,你遣人去问问,高老爷何时回府?”
滔滔转过头,问:“你找父亲做什么?”
赵曙不理她,只朝落衣道:“快去。”待落衣去了,方道:“滔滔儿,你能帮我磨墨么?”
滔滔儿正是怠倦,懒懒道:“要写字就自己磨,要么让丫头进来伺候也行。”
赵曙阴着脸,道:“书里、戏里都以夫君写字、妻子磨墨为闺阁妙事,如此夏雨淳淳,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我么?”
滔滔已经闭上眼睛养神,道:“第一,我不是妻子。第二,你自己发懒,还怪我不配合,这是什么道理?我要睡觉,你别吵我。”
赵曙手里还捏着墨块,无可奈何道:“第一,并不是我懒,谁能一边写字一边磨墨呀?要不你示范给我瞧瞧。第二。。。”他顿了顿,才支吾道:“我呆会就跟父亲去说。”
滔滔问:“说什么?”
赵曙搁下墨块,道:“我要跟父亲说,我俩成亲的事。”四哥可都送梳子了,保不准,还要得寸进尺,得先下手收到府里去才安全,绝不能再给他任何机会。
滔滔惊得瞪大了眼,道:“什么?我可还不想成亲,王府谁不知道,规矩大得很,到时候出趟门都难,我不要。”
赵曙赔笑道:“一成亲,我们就搬到私邸去住,保管没人拘束你。”
滔滔想了想,道:“还是不行。”
赵曙心里像沉了颗大石头,敛住笑意,气道:“为什么?上回在私邸,不都说好了么?”
滔滔坐直了身子,道:“我是答应过你,但是成亲还不是时候。”
赵曙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滔滔沉吟片刻,道:“我想的时候,才是时候。”
两人就像说绕口令似的,没完没了。
赵曙阴了脸,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想?”
滔滔拖着长音道:“想到的时候就想咯,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想。”又往藤椅上躺下,用猩红面软薄绸被盖着胸口,闭上眼,嘟囔道:“千万不许去父亲面前说,你若是说了,我可饶不了你。”还加重语气威胁道:“小心我的拳头,可没长眼。”气得赵曙抓起桌上未抄完的书卷,揉成一团,狠狠往地上扔去。
这辈子,高滔滔可是吃定他了。
快吃晚膳的时候,滔滔才醒来。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湿润润的,带着草木的清香,极为好闻。天还是很热,她连鞋也懒得穿,裸着脚踩在地上,往里屋外屋寻了一遍,不见赵曙身影,才问:“落衣,十三是不是回去了?”
廊檐下的兽口“噼噼啪啪”往地沟里砸水,落衣搁了针线,拿了鞋,跪在地上伺候滔滔穿鞋,口中道:“十三殿下去书房了。”
滔滔神经一绷,道:“父亲回来了么?”
落衣道:“雨一停,老爷就回府了。”
滔滔急得发疯,胡乱将脚往鞋里套着,道:“死十三,竟敢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疾步往廊下走去。落衣一直跟到院门口,道:“路上滑,慢些走,小心摔跤。。。”话还没完,滔滔儿已经隐没在长廊后,不见了踪影。
她向来不愿去父亲书房的,那里气氛沉闷,小时候,父亲生气,总要叫她去书房训话,久而久之,有如禁忌之地,烙在她的心底。外头有小厮守着,不许闲人入内,却也不敢拦滔滔,想要进去禀告,却哪有滔滔儿跑得快。
到了窗下,见父亲和赵曙坐在凳上饮茶,两人神情愉悦,相谈甚欢。滔滔儿想,不会是父亲已经答应了吧。心里一急,顾不得礼仪,就冲进门去,道:“爹爹一年的俸禄那么多,再养我几年也吃不了什么东西,我不要成亲!”
如此一番,将房里的两人吓得目瞪口呆。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丝丝的尴尬四处溢开。赵曙先开了口,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滔滔见父亲露出不悦之色,连忙干笑两声,往后退去,道:“当我没来过,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她边退边走,鞋上沾了水,地上一滑,就倒了下去。幸而赵曙眼明手快,将她揽入怀中,揾怒道:“你就不能小心些走路么?”
滔滔双眼一瞪,道:“要你管!”又从他怀里挣开来,往外去。
高父在后头端着一盏茶,细细品着,幽幽道:“你刚才说要和谁成亲?”
滔滔转过身,赔笑着嗔道:“父亲,您听错了,我没说要和谁成亲啊。”
高父慢条斯理的放了茶,道:“我虽然俸禄多,但养了你那么些年,也够了。你吃得多,上学也要银子,穿的衣裳一年也要花费不少钱,再加上丫头小厮,房屋修葺等等,算下来。。。”说着,竟开始掐指计算,又瞅着赵曙道:“若是有人愿意养你,爹倒能省下不少银钱。只是,谁愿意养你啊,连个提亲的人也没有,外头都说我高遵甫的女儿性子骄纵、不学无术、不事女红。。。”眼瞧着越说越难听,赵曙“噗通”跪到地上,道:“父亲,我愿意帮您减轻负担,养着滔滔儿。”
☆、第九十七章:打情骂俏,好不热闹
书房偏僻,周围花荫木深,安静得很。高父端坐在凳上,睥视着赵曙,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伺候茶水的贴身婢女见如此,都悄无声息的退至门外,垂首伫立。赵曙从未如此行事,往日在宫里,除了朝拜时下跪,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从未真的让他跪过。
但他想不出比下跪更好的方式。
他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道:“父亲的话,错了。滔滔儿虽然性子骄纵,但并不蛮横,无论是下人还是卑贱之人,都从不胡乱假以颜色。她也没有不学无术,在太乙学堂上了那么些年的课,虽不是甲乙丙等,但也从不至于落在最末。至于不事女红。。。”
他从腰上取下去年滔滔儿送他的寿辰贺礼,珍奇的物件成千上百,但他只取一瓢。他道:“这个荷包便是她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