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闻见飘浮在空气中她的味道。满怀着期待,又随时准备着失落,他连转身都不敢,只轻轻问:“是你么?”
柔而软的声音随风而来:“三郎。”
他仿若半口气吊在胸腔里,一时竟缓不过来。她从来不叫他“三郎三郎”,她一直都叫他韩忠彦,就算意乱情迷之时,也顶多唤声:“忠彦”,那也已经是温婉至极的时候了。
是陈念薇,他不记得她的声音,但除了母亲,只有一个女人会唤他“三郎。”
念薇见他不说话,也不转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便有些踌躇,不知说什么好。天上烟花乍然绽放,像几簇五彩缤纷的花,她静静的站在夜幕里,紧攒着手心。
她鼓着勇气从袖袋中拿出月牙形荷包,道:“天气热了,我给你绣了只荷包,里面放了艾叶、白芷、丁香和一些药材,你戴在身上,就不会被蚊子咬了。”
韩忠彦转过身,他的神色很郑重,又有些决然,让念薇觉得很不舒服。他道:“陈娘子,我其实。。。”他居然还唤她陈娘子。
念薇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急急道:“如果你不喜欢月形,我还可以做别的,我的女红很不错,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就肯定能做出来。”
韩忠彦不知所云,道:“我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念薇强忍已久的眼泪哗的落下,泫然欲泣道:“别说了,你既然不喜欢,那我明天再做别的模样儿给你。天色晚了,我得预备着出宫,改天再和你聊。”说完,也不等韩忠彦回话,像真的有什么急事等着她去做似的,转身就跑。
☆、第一零六章:娘娘的脉是喜脉呀
夜色渐渐沉沦,烟火散尽,至亥时,众人从东、西华门出。宫墙下围拢着许多赏烟花的百姓,见内庭有衣饰华贵的娘娘、王公款款行来,就凑往前看。早有侍卫整齐划一挡住闲杂人等,其势威猛,使人畏惧。赵曙扶滔滔上了马车,又与朝公大臣寒暄过,方翻身骑马。前有侍卫开路,后跟着仪仗侍从,纱灯高举,浩浩荡荡回十三殿下私邸。
有小厮打头,骑着马一灰溜行至私邸,告知角门当值之人,说殿下已启程回府。角门的掌事又遣人通传给大院、二院守门的婆子,让里头的人预备着茶水衣物。武氏穿着月牙黄洒银丝长裙,髻着三翅莺羽金钗,连晚膳也未吃,边揉着腹部紧实,边问亲侍丫头萩怡,道:“大院那边可来了信?瞧着天色,宫门都该落锁了。”
萩怡坐在小矮几上就着烛火给武氏做鞋袜,闻见武氏问话,就起身搁了针线,道:“奴婢去外头问问。”应着,就掀起竹帘出去。
武氏一想,道:“等等。”
萩怡忙止步,问:“娘子可还有吩咐?”
武氏往铜镜中照了照,扶了扶朱钗,又整了整袖裙,方道:“我和你一同去。”萩怡伺候武氏一年有余,多少能揣测些,虽想劝阻几句,又知她性子泼辣,听不得忤逆之言,就捡了灯笼,恭顺随在武氏身后,往花园里去。
若是走大路,从四院到大院,必须经由空置的三院、主母住的二院,方能至大院。但若从前花园的石径小路穿过,倒能减去一半的路程,且不必经由二院、三院。
武氏知道,殿下赴宴回府,向来都会先往大院沐浴更衣,再去二院。有时朝事繁重,就独自宿在大院,有时也会从四院召人去伺候笔墨。听婢女说,主母是从不肯伺候殿下的,别说磨墨,连书房她都不肯进。
前花园本就偏僻,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偶有虫鸣蛙叫,就吓得萩怡瑟瑟发抖。武氏笑道:“你怕什么,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这世上压根就没有鬼神,不过是心存妄念之人虚弄出来唬骗世人罢了。”
萩怡似信非信,也不敢顶嘴,紧紧缠住武氏的手,一分都不敢松。总算到了大院廊房处,萩怡才舒了口气,低眉垂眼着去请小厮通传。大院四周照得通亮,却悄有人声,小厮们躲在门后赌钱,见了萩怡,先还没人理,直待武氏过来,才有名唤小四儿的小厮起身笑道:“武娘子万福,殿下才回府呢,正在更衣,您先候着,我过会子就去通传。”
武氏也未说什么,朝萩怡打了眼色,萩怡会意,从袖口中掏出两包铁钱,往地上一扔,仰着脸道:“事情做好了,自有你们的好处。”众小厮见此,脸上堆起笑,几下将荷包里的钱分了,就急急遣了人往院中探视。
过了一炷香时辰,果听里头唤:“请武娘子进来罢。”
入了书房,见赵曙穿着月白寝衣坐在案几前写字,她也不惊扰,乖巧的行至旁侧研墨。四院的几个娘子,赵曙偏爱武氏。她胆子大,说话也不畏手畏脚,极善撒娇,言行举止间有些滔滔的意味,却又比滔滔恭顺听话,在他面前,事事由着他的意愿。
赵曙搁了笔,淡淡道:“如今胆子越发大了。”
武氏看不清赵曙脸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忙跪下道:“殿下万福。”见赵曙不说话,也不叫起身,就柔了语气道:“臣妾也不想叨扰殿下,只是今儿是臣妾的寿辰,无人道贺慎得慌,心里又念着殿下,所以才斗胆来大院求见。”说着,就红了眼圈,甚是楚楚可怜。
虽是如此,但赵曙也不能纵着武氏没有规矩,便道:“主母杂事诸多,一时忘了谁生辰也是常事。再者,你也可跟高氏说,如今她协理管着内院,赏罚寿宴等事,也能决断一二。”
武氏本想说今儿是兰贵妃生辰,所以才没说,可见赵曙脸上似有怒意,便不敢狡辩,只伏地认错道:“是臣妾思虑不周,请殿下恕罪。”
顿了片刻,屋中静悄悄的,半点声息也无。武氏跪着,地上凉沁沁的传着寒气直入心底,可背上却湿漉漉的浸出一层细汗,风一吹,就颤栗发抖。她即便胆子大,可赵曙若真生起气来,她比谁都更怕。
许久才听赵曙道:“起来吧。”
她舒了口气,想站起身来,可腿上发着麻,一个踉跄,就往前面倒去。赵曙站在旁侧,正要往柜上拿书,见她要摔倒,就下意识的伸手扶住。她半倚着赵曙,顺势就用饱满的胸脯贴了过去。赵曙对妾氏从不假以颜色,但武氏如此行事,却让他忽而有些厌弃。
胆大得过分了点。
他板着脸,伸手掰开她环在腰间的手臂,语气愈发冷了几分,道:“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武氏犹不肯罢休,羞红了脸道:“臣妾想伺候殿下安寝。”
她连晚膳也没吃,就怕鼓着肚子难看。
赵曙正要说话,忽听玉霖站在廊下急道:“殿下,主母不好了。”说完,也顾不得规矩,掀起银丝竹帘进屋,道:“主母刚才肚子不适,吐得厉害。”
武氏立着,听说主母生病,心道:我一来,你就生病,真是好巧不巧哦。虽是怨恨,却不敢表露,问:“可唤了御医来?”
玉霖瞥了武氏一眼,暗道:哪里轮到你说话了。想着,也不答话。
赵曙连外衫也顾不得穿,几步就走到廊外,边走边道:“遣人去请御药院的高大人来。”稍顿又道:“若是高大人不在,就去找御药院的王大人。”大院有掌事名唤蔡得子的,极善揣摩人心,他上前道:“奴才已经遣人去了。”赵曙“嗯”了一声,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玉霖急忙往桁架上捡了褙子,提着青纱灯,疾步跟上去。
二院简直是鸡飞狗跳,小厮婆子们都候在门廊处,几个掌丫头更是围在滔滔身侧,端盆的、拧巾的、倒茶的、拍背的,忙个手脚不停。滔滔儿半歪在床榻上,朝着银盆中干吐,小脸儿发白,血色全无。好不容易停歇了,漱了口,她竟然又说饿。
赵曙先是心疼,才安慰几句,又听她说可能是在宫里吃撑了,坏了肚子,就揾怒道:“也不是小孩子了,叫你外头的东西少吃,就是不听。”
滔滔嘟嘴道:“宫里的东西都很干净,味道也好,就不免多吃了几口罢。”她看着赵曙气呼呼的,就睨着他道:“看你看你,我不过是吃多了东西,胃不舒服而已,就把你气成这样。改明儿我若是不小心摔了磕了,你还不把我骂死。”
赵曙瞪眼,道:“你还敢摔了磕了?!”
滔滔抿嘴笑了笑,双手捧住他的脸,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对行么?往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
赵曙道:“可是你说的。”
滔滔点点头,郑重道:“我说的,再也不在外头乱吃东西了,只吃家里做的。”
看着她小小的脸儿有了些许血色,又不吐了,赵曙便稍稍放了心,道:“刚才说饿了,可想吃什么?”她肚子里的东西可都吐光了。
她想了想,道:“我想吃牛肉面。”
赵曙朝落衣道:“听见你主母说的了吗?赶紧叫人去做。”又叮嘱道:“别放葱蒜。”二院的人都知道滔滔不爱吃葱蒜,可他还是白吩咐了一句。
落衣忙应了,亲自出去吩咐厨房。他又朝滔滔道:“你不是最不爱吃面么,怎么今儿倒想起来了?”
滔滔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吃。”又看着赵曙连褙子都只是披在身上,并没有穿,便知他来得匆忙,微微一甜,就帮他拢了拢衣衫,道:“大半夜的,连衣服都不穿好,就赶了来,仔细着了风。”
赵曙皱着眉道:“还不是你急我。”终是忍不住带着宠溺之色。
滔滔伸出手指戳在他胸口上,含羞带涩道:“今儿还回大院么?”
当着丫头们的面,赵曙故意将唇倾至她耳侧,气若游丝道:“那你留我么?”
她顺着他阔大的袖袍,将手臂伸了进去,轻挠在他手肘窝里,歪着头笑嘻嘻道:“你猜呢?”她这欲迎还羞的计谋也不知在哪里学的,反正赵曙是完全没法招架。若不是恰巧御医来了,他肯定就忍不住扑过去了。
来的果然是王大人,宫里大肆庆贺,保不准帝后妃嫔抱恙,高大人自然谨守于宫中。垂下帘幕,让医女进去床榻边诊脉,又将脉象、症状等一一向王大人转述。赵曙在外屋中候着,见王大人出来,请他坐下,便问:“脉象如何?”
王大人抱拳笑道:“恭喜十三殿下,娘娘的脉是喜脉呀。”
赵曙一愣,半响没反应过来。那王大人自顾自道:“娘娘的脉象十分平稳,并无大碍。虽有嗜睡、食欲不振、喜食酸物或呕吐等症,但也是正常反应,也不用吃什么汤药,只是在饮食上别吃太上火刺激和寒凉的东西,多多注意休息便是了。”又叮嘱了丫头们诸多忌讳,就领着医女告辞去了。
☆、第一零七章:她竟然咬了他
屋中点着十余盏白釉鎏金长信灯,火光晕着青纱,渲染出浅浅的昏黄暗影。婢女们恭谨端着各色物件立在旁侧,赵曙几步走到寝屋,径直捋起帷幕,钻了进去,脸上的冰渣渣不停往下掉,似笑又好像想哭,哆嗦道:“滔滔儿。。。”
滔滔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心里一悬,问:“怎么了?王大人说很严重么?”
赵曙见她有几缕青丝胡乱贴在唇边,就替她抚去,口中道:“是挺严重的。”
他的手舍不得落下,柔柔的摩挲着她粉嫩的脸颊,稚嫩的眉眼、挺俏的鼻尖、还有顽皮的嘴角,真是恨不得立刻将她揉进身体里,再也不放开。虽然她及笄了、嫁给他了,却始终都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爱胡闹的小娘子。多少年过去,世事变幻,大家都长大了、变了,唯有她,依然同旧时一模一样。
滔滔原是躺着,见他异样的温情脉脉,以为真是得了什么绝症,吓得连忙要坐起,却被赵曙拦住,将她按回枕上,嘱咐道:“你别动,乖乖躺着,往后也不许乱动,也不要提重物,要喝水就让丫头们倒,也不许光着脚在地上走,若是着了寒。。。”说到这,又朝落衣道:“明儿把屋里的地毡都换了,去库房里将官家赏的苏绣羊毛毡取来,铺到寝屋。”
落衣应了,喜上眉梢道:“奴婢还得请殿下赏几匹料子,好给娘娘裁新衣裳。”
赵曙道:“尽管往库房取。”
滔滔瞧着两人一唱一和的,道:“我还有好几件衣裳都没有穿过,又做什么新的。”
赵曙道:“该做该做。”又眼望着她的肚子,忍不住将脸贴去。滔滔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想干什么,当着这么多丫头,她脸皮再厚,也红成了猴屁股,嘟囔道:“干什么呢?都瞧着,也不害臊。”赵曙这才柔声道:“滔滔儿,我们有宝宝了。”
滔滔儿笑道:“你瞎说什么。。。”又一想,脸直发白,道:“你说什么?”
赵曙将脸伏在她的肚子上,漾起温柔的笑意,重复道:“我们有宝宝了。”半响,滔滔都僵着身子不动,也不说话,赵曙抬起头,捧住她的脸,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滔滔眉头紧皱,道:“我还没想好要做母亲呢,突然有了宝宝,往后可怎么办?”
赵曙道:“什么怎么办?”
滔滔道:“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就算生下来,也麻烦得很。十三,我好害怕。”
赵曙捏捏她的鼻子,道:“真是傻丫头…你别怕,不是有我陪着你么?乖乖的养好身子,想吃什么就让落衣往厨房吩咐,想做什么,只要不伤着宝宝,我都答应你。什么怎么办?你只管生,我去找人来养,绝不让你操心,好不好?”
滔滔嘟嘴瞧着赵曙脸色,道:“你陪着有什么用?小时候听婆子说,当年静容母亲就是难产而死,那么痛,你又不能替我生。”
赵曙板了脸,道:“胡说什么呢?”稍顿,又笃定道:“你和宝宝一定都会长命百岁!”
四院的人听闻主母有孕,倒都是真心高兴。一来,赵曙召四院妾氏侍寝的时候自然多了。二来,主母诞下嫡子后,她们也不必侍寝后喝汤药,也可生个一儿半女。
不多时,从宫里、王府、公主府还有高府,都不停的送来各类进补药材,堆在库房里,多得二院底下的奴婢小厮都时有赏赐。皇后又下懿旨遣了御药院的王大人专门照料滔滔,直至生产,他都不用进宫当值,只管日日去十三殿下私邸候着便是。
滔滔自出嫁后,出门就少了,如今怀了身子,哪儿哪儿都不能去,更是闷得慌。底下的人小心翼翼伺候着还不够,连着赵曙,都是轻声轻气,越发半点重话也不敢说,她若是指着西,他就绝不敢往东边去,生怕她一发脾气,就闹着不生了。为了给她解乏,府里又是搭戏台、又是唱皮影戏,连着她爱的那几样点心,也专门从外头请了师傅来做。
到了十一月,滔滔的肚子日渐滚圆,行动愈加不便。青桐也时常过来陪她几回,偶尔一句说起韩忠彦,青桐依旧要惆怅许久。等过了年,开春时,韩忠彦就要和陈念薇成婚了。
到了除夕,滔滔借辞身体不适,未去宫中请安。飘雪絮絮,纷乱无章的往下滚。院子里铺着厚厚的积雪,四处点着灯火,照得通亮。屋中炕头烧得滚热,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还笼着五六盆银炭,红孜孜的燃得哔剥作响。
婢女端着滚热的茶汤,掀帘子进屋,落衣接过,呈给滔滔,道:“娘娘喝两口暖暖胃。”
滔滔歪在炕头上,做几样小稚儿用的鞋袜,道:“殿下可回来了?”
落衣回道:“刚才遣人去大院问了,说殿下还没出宫呢,官家设宴,好歹到戌时才能散。”见滔滔要起身,就连忙放了白釉刻花石榴纹细碗,扶着滔滔,问:“娘娘想去哪里?”
滔滔一手撑腰,挺着大肚,道:“我去外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