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的花厅与二院略有不同,透雕牡丹莲枝纹木窗上糊的是白纱,照得厅中甚为洁亮宽敞。屋中未置毛毯,只铺着光鉴照人的大理石。进屋正面是炕桌,后壁上挂了吴道子的两幅画,一幅是《十指钟馗图》,另一幅是《送子天王图》。
左边摆着书架、檀木高几,上面放着琉璃飞兽、瓷瓶、摊开的古扇、金麒麟等小玩意。右边是一格一格的花架子,开着许多粉白堆凑的花枝,鲜嫩迷香,让人望而生喜。花架后有一陇帘珠,无风而微漾,琉璃珠子间撞得清脆作响。虽无人声,但隐约可见帘珠里头有一抹紫影躺在藤椅里,侧着身子,闭目假寐。
武氏进了厅中,见只赵曙一人坐在炕上,心里虽疑惑,却也不敢问,愈发恭谨几分,不敢露出娇宠之色,福身请了安,与高氏等人一齐往椅上坐了,屏声听着赵曙训话。
赵曙见她们都穿得甚为单薄,又淋了雨,便命人上了滚烫烫的姜茶,方道:“后日,我与主母要陪圣驾去行宫,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府内诸事暂交由墨安全权处置。”
高氏忙起身,福身道:“谢殿下抬爱,臣妾一定敬忠职守,绝不辜负殿下、主母恩宠。”
赵曙点点头,颔首道:“若是有什么要过问主母才能定的,能拖的就拖到主母回来再论,若是不能拖的,就多问问管家还有从懿王府跟着出来的管事婆子。”
高氏敛色道:“是,臣妾知道了。”
武氏笑道:“有高妹妹在,我们可享清福了,只管喝茶吃点心。”
陈氏忙附和道:“武妹妹说得是。”
李氏也想说句什么,可喉咙里干燥燥的,又怕说的话不入赵曙的耳,想了半天,才要开口,却听赵曙对武氏道:“天阴地冷,你穿得单薄,小心着寒了。”
如此,硬是让李氏将话给吞了回去。
武氏见赵曙当着众人惦记自己,很是欣喜,露出娇羞之色,道:“谢殿下关心,臣妾并不冷。”赵曙挥手叫玉霖从房中取了件他穿旧的外衫,给了武氏,面上虽没说什么,举止间却甚为亲昵。高氏不禁变了脸色,她是最常去二院的,知道主母是如何的得宠,哪里能想到,武氏在殿下心里,已有如此地位,忽觉唏嘘不已。
暮色渐临,赵曙屏退众人,去帘后寻滔滔,见她歪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以为她睡着了,就去揉她的鼻子,道:“小懒猫,还没吃晚膳,可不许睡。”他正俯着腰,没个防备,就被滔滔儿实实在在一脚踢在小腹上,连退了好几步。
他猜她吃醋了,也未生气,手捂着肚子,装模作样道:“疯丫头,你下手可真狠。”
滔滔睁开眼,道:“我下手了么?我用的可是脚!”
赵曙笑盈盈去扶她坐起,也不叫婢女进来伺候,半跪着给她穿好鞋,帮她整好裙衫,抬头勾唇道:“说说看,你怎么了?”
滔滔懒得和他周旋,直白道:“你胆子可越来越大了,竟敢当着我的面和武氏眉来眼去!”
赵曙学着滔滔委屈的模样,撅嘴道:“我什么时候和她眉来眼去了?”
滔滔伸出葱指,戳在他额头上,道:“还说她穿少了,还把自己的衣衫给她。”
赵曙沉吟片刻,道:“不过是件我不穿了的衫子,也不值钱。。。”
她气得又是一脚踢过去,赵曙还跪着哩,见她的绣鞋往脸上甩了来,忙伸手握住。滔滔边挣脱,边道:“那是银子的问题么?”
赵曙使劲攒住她的两只脚,不让她乱踢,嘴上道:“滔滔儿,你先听我解释。”
滔滔停了动作,冷眼瞥着他,道:“你且说来,若是说不清楚,看我怎么收拾你和武氏。”
赵曙直起身,往滔滔的藤椅上挤了挤,环住她的腰,道:“自我们迁入私邸,府上诸事是不是皆有高氏处置?”
滔滔不怀好气道:“你别给我扯开话头,说武氏就说武氏,扯高氏做什么?”
赵曙耐着性子道:“她们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氏管着府里有一年多,虽面上是由着你做决定,但实际上大多的事情都是交由高氏自行处置的,所以府里巴结她的人不少,天长日久的,难免生出异心,私结党羽。”
滔滔似乎听出点什么,道:“若是她胆敢有异心,我立刻将她撵出府去。”
赵曙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她若真有异心,还能让你知道不成?更何况,如今府里一时也离不了她。”稍顿又道:“我之所以看重武氏,是想让高氏时刻警惕着,让她害怕,让她以为武氏随时都可能取她而代之,让她更加倚仗你、更加对你忠心。听明白了么?”
滔滔横眼望着他,道:“你花言巧语,居心叵测。”
赵曙皱着鼻头道:“你才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他伏在滔滔耳边,轻声道:“你在高府时也不管家事,在私邸也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事都由我替你操心操肺着,你自然不知该如何用人、该如何处事。若有朝一日你能将府里诸事应付自如了,我才能放手让你管事哩。”又柔声道:“你也别怕,往后我会一点一点的教你。”
滔滔若有所思,旋即翻了白眼道:“若我管事了,你就能做到不理她们?”
赵曙被她问得七窍生烟,道:“要等你管事,以你的脑子,恐怕得过一二十年才行。若你想我不理她们,平时就多动点脑子,多使些心眼,别没心没肺的。养着你,可把我累死了。”
滔滔忽而一口轻咬在他耳垂上,嬉皮笑脸道:“这样也累?”
赵曙身上酥酥麻麻的,使劲儿点头,道:“很累很累!”
滔滔又往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笑弯了眼道:“还累不累?”
赵曙被她逗乐了,道:“累啊,都累死了。”
滔滔顺着下巴往粗大的喉结上咬去,逗弄得赵曙舒服不已,她将他推倒在藤椅上,道:“今儿就赏你一回。”
赵曙作势要起身,道:“不行啊,会伤到宝宝。”他是怕她到时候反悔,挨打的还是自己。
滔滔道:“你不是问过王大人么?”说着就开始替他宽衣解带,不亦乐乎。
玉霖、落衣在帘外听着声响,心知肚明,连忙把大门关上,支使着婢女们去烧水、备衣。外头的雨还未停,屋檐兽口里噼里啪啦的流下雨水,夹着似哭似笑的哀戚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第一一五章:心里骂了赵曙几千几万遍
次日,天光渐亮,微雨已停。小厮们飞奔于廊间花径中上灯,四处湿漉漉的,翠叶繁花皆滴着雨水,吧嗒。。。吧嗒。。。。空气寒冽而清新,含着丝丝水汽,一呼吸,便能沁到肺里去。高氏穿着褐色小皮靴,扶着亲侍初夏,提着青纱灯,穿过空置的三院,直奔二院去。
昨儿从大院出来,武氏就在众人面前狠狠炫耀了一番,旁人倒没什么,只是高氏,却吓得心惊胆战。她从未侍过寝,无从谈“恩宠”两字。倘若哪一日,殿下要驳去她的协理之权,让武氏管家,那她高氏在十三殿下府还有何立足之地,岂非任人宰割?
一思及此,她就彻夜不能安眠。
落衣早起惯了,平素赵曙多半宿在二院,有时通宵看公文,端茶研墨之类,都是落衣伺候。她吩咐着厨房备了早膳,正要带人去库房里取随扈用的零用物件,忽听小厮回禀说高氏求见,她不知是何事,又怕吵了寝屋中两位,就亲自行至廊房相问。
庭中只点了几盏早灯,众多婢女婆子来往穿梭忙碌,除去偶有几声推门行步微响,余下皆是寂寂。高氏知道院里规矩,与落衣说话时,亦是轻声轻气道:“明儿殿下、主母要随扈去行宫,我料想必然要往库房中取东西。管事那里虽有造册本子,但物件多且杂乱,若让不熟稔的丫头寻来寻去,倒也烦事。库里的东西向来由我管着,哪样东西放在哪个地方,什么物件该用什么配着,我心里都有数,便想着过来帮衬一把。”
落衣想着有理,只道高氏处事周全,便笑道:“那可要劳烦高娘子了。”
高氏忙道:“落衣娘子客气了。”说着,两人便相伴往大院库房去取东西,玉霖身为大院掌丫头,也忙领了人开门取物。如此忙碌一番,已近辰时。
日头高升,滔滔才起床与赵曙一同用早膳。早有小厮去大院向落衣禀告了,落衣忙将库房取物之事交由高氏处置,自己则紧赶慢赶的回到二院,净了脸洗了手,重新换了身干净衣裳,方至前头伺候。她领着婢女端着漱口茶水掀帘进屋,听见滔滔儿振振有词道:“…能不去行宫么?兰贵妃夺我小姨圣宠,还要我天天对着她谈笑风声,我不乐意。”
透雕梅花朱漆小几上摆着半钵薏仁粳米粥和几碟爽口酱菜,赵曙盘膝坐在炕上,边嚼着酱菜,边道:“你小姨进宫那会,兰贵妃早就得宠多年,哪能怪她。。。”
滔滔翻眼一瞪,道:“你到底帮谁呢?”
赵曙向来注重养生,稍有饱意,就搁了碗筷。婢女端着茶水、痰盂上前,他漱过口,方道:“你不是没泡过温汤么?我好不容易求了官家要带你去,你倒好,枉费我一番苦心。凭她兰贵妃如何得宠,你只管在你房里呆着就是,早晚请安虽免不了,但也不至于让你在跟前伺候。况且,方平和诗琪也会随着长公主同去,也不会把你闷着。”稍顿又故意道:“如果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滔滔压根没听出他话中意味,欣喜道:“好啊好啊,呆会进宫你就同官家说去。”
赵曙阴着脸,无奈道:“滔滔儿,你还来劲了是吧。”
滔滔自知理亏,将脸埋在饭碗了,吧嗒着喝粥。
兰贵妃缠绵病榻,好不容易回转了些,官家想带她到行宫散散心。传至长公主旼华耳中,知道驸马苏且和会护驾随侍,就闹着要一起去行宫泡温汤。待官家答应了,她还得寸进尺,连着儿子、媳妇、孙子一并要带去。官家就只有旼华一个妹妹,宠爱至极,也就应了。
大臣中谁也没让跟着,只召了赵曙、滔滔随扈。说是随侍,但谁都知道滔滔儿怀着身子,行动不便。官家此番,便是给十三殿下施以恩宠,连远在关中带兵的的四殿下收到同党京中发去的飞鸽传书,也甚为忧虑。一时间,朝中重臣对赵曙皆是侧目。
可身在漩涡中的十三殿下,却压根没当回事。
到了出发之日,天还没亮,不及丑时初分,赵曙就起身穿戴要往东宫门外候驾。滔滔是睡不醒的,落衣叫了两回,没个声响。赵曙急着要出去,又怕滔滔误事,就让落衣帮她穿戴好衣衫,连发髻也没法绾,只用毛毯将她裹着,一路抱到外头马车上。车上宽敞,置有坐榻,上面铺着厚厚的褥被,滔滔睡在上面,一路摇晃颠簸,竟也没醒。
此次圣驾出巡,并未向外头宣召,故行事颇为小心收敛。宫里早已将多半的衣物妆匛早早运至行宫,如今带的十余辆马车都不过是些随身所需之物和内司褚备的新鲜吃食。城外的官道是黄泥铺就,连下了几日的雨,虽早一日已遣人洒了稻草,但几十个轮子和马蹄往上头辗过,终是淤泥四溅,至后面跟随的车子,行路已极为坎坷吃力。
落衣在马车上伺候滔滔绾了发髻,用过早膳,方道:“殿下在前头随着銮驾,说若是主母身体不舒服,就遣外面的侍卫去叫王大人。”
滔滔被马车跌得胃酸,懒懒倚在座上,道:“王大人也跟来了?”
落衣收拾碗筷,用食盒装好,道:“王大人跟医女坐在后头的马车里,娘娘若有哪里不舒服,遣人去叫便是。”滔滔不知外面的情况,也不知赵曙在哪里,就掀起车窗的帘子去看。外头雾蒙蒙的,车轮滚滚马蹄声声,侍卫们都身穿软甲头盔,如柱子般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军纪严明。狂风四起,竟连他们的甲衣也吹不动。
车顶上忽然“啪”的一声响,将滔滔吓了大跳。原来赵曙从前面折回来,看见滔滔将头露在车外四处张望,就一鞭子甩在马车上。他粗着嗓门喊道:“风大,快将帘子放下。”
滔滔正想跟他说句话,岂料还没开口,他就已绝尘而去,后面还跟着几个随侍的侍卫,骑着快马,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落衣瞧着滔滔面色不好,便问:“主母可有什么吩咐?”
滔滔道:“我想解手,能不能叫人停车?”她一直有起床后上大解的习惯,用早膳那会,肚子就有些痛了。看见赵曙时,本想问他能不能停下马车,出去解决解决。可他连跟她说话的时间也没有,甩了一鞭子,就急急去了。
落衣道:“停车是不允的,但我们带了马桶和草木灰来,就放在后面的马车里,娘娘再忍一忍,我过去拿。”说着,就掀开帘子。
那赶车的侍卫是不能停车的,但也稍走得慢了些,让落衣跳下去。落衣两脚踩在泥巴里,像是被吸住了般,抬脚都觉吃力。她顾不得这些,提着裙子跑到后面的马车外,喊着里头的人将马桶递到手里,又急匆匆的再次赶上滔滔的马车。车又不停,还是那赶车的侍卫力气大,一把将她提了上去。
如此一个来回,可把落衣累坏了。滔滔憋的半死,顾不得礼仪不礼仪,先解决了再说。马桶里放了草木灰,用完后又用木盖严严实实的遮住,倒并无多少气味。车队走的极快,不到午时,便已行至山脚下。
行宫建在半山腰上,有宽阔的石子路蜿蜒而上,两侧皆是古木参天。只行了两柱香时辰,就能看见庭院深深,巍峨宫墙。行宫里的百余宫人早已候在殿前恭候,掌印尚宫见御驾已至,连忙领着众人跪下身去,高呼吾皇万岁。赵曙扶着兰贵妃下了鸾轿,道了“免”,内侍宫婢们方起身立在道路两侧。
滔滔也跟着下了马车,顶着大肚也要下跪请安,心里骂了赵曙几千几万遍,直到落衣说可以入行宫歇息了,她才舒了口气,几乎是被婢女架着去了房里。行宫虽逼仄,但比起十三殿下府却又大许多。滔滔住的地方视野极好,坐在床榻上,只需推窗,便能遥望半个汴京城。
婢女伺候滔滔净脸洗手,换过干净衣衫,重新绾了发髻,又从殿中摆的几盆子海棠中挑了朵艳丽的簪在鬓上。落衣在宫人房中洗漱干净了,方进门伺候。滔滔问:“殿下哪去了?”
落衣道:“殿下在前头伺候御驾用膳哩。”
滔滔“哦”了一声,不出片刻,就有行宫的掌印大监领着宫人过来请安,将一盒盒的御制吃食放在桌上摆开,直到亲眼望着滔滔吃毕,方收拾碗筷退下。又过了两个时辰,到傍晚时分,才有人过来叫滔滔过去陪兰贵妃泡温汤。滔滔忙让落衣整了整妆容,带着泡温泉穿的纱衣,就跟着内侍往花园中去。
行宫虽不比禁宫,但也殿阁亭台高低错落,回廊水榭色连相接。滔滔随着内侍穿过花枝横斜,在高木林立处隐隐闻见有说笑之声。内侍止住步,恭谨道:“高娘娘,请往里面去。”
落衣又扶着滔滔往树林深处走了几步,方才豁然开朗。只见十余丈的天然凿池里雾气滚滚,四周种满了玫瑰牡丹,嫣红叶绿的,风一吹,就将那雾气和清香绞在一处,直扑入鼻中,郁郁昏昏,几乎要将人迷醉。三个穿着透衫衣裙的娘子青丝披肩,坐在温汤里,只露出脖颈,朝着滔滔喊道:“快换了衣衫下来,可舒服了。”
☆、第一一六章:连跟他说句什么的力气也没有
岸上铺着毛毡,摆着几条四脚方凳,凳子周围用明黄绣龙凤纹的帷幕笼着。有婢女上前伺候滔滔在帷幕里换了薄衫,又扶她入温汤,方退至旁侧。
那汤池里的水是滚热的,滔滔沿着石梯缓缓往下走,浑身发起汗。诗琪见滔滔略微不便,就忙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