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曙不怀好气道:“进去洗脸。”没事洗脸做什么,连青桐都知道赵曙生了很大的气,需要滔滔儿低声下气哄两句才行。
但是哄人的事,滔滔儿从来不干。
滔滔儿道:“你过来。”
赵曙转过身,立在原地不动,道:“过来做什么?”他才不要过去,搞不好一脚踢过来,躲都躲不急。滔滔儿却蹦蹦跳跳跑到跟前,道:“伸手!”
他嘴上道:“又想干什么?”但还是缓缓的摊开了手。
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道:“今年夏天的第一粒莲子,别剥了心,给你消消火气。”又撅嘴嘀咕道:“我是真不知道你为何要生气!”
赵曙看着手里翠绿翠绿的小莲子,半响才软语道:“我没有生气,只是心里有点急。”两人立在树荫下嘀嘀咕咕,吕公弼坐在临时摆的檀木方桌前,用茶盖慢里斯条的拨弄着茶叶,朝诗琪道:“看吧,来得快,去得也快,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吕公弼见青桐坐着一直不动,也甚少说话,就问:“你怎么了?素日不也挺爱和滔滔儿胡闹么?今儿如此安静,倒叫人意外。莫非还在想韩忠彦哩!”
青桐正是心烦意乱,听他说起韩忠彦,急道:“你还是管好你的杜十娘吧!”一出口,自知失言,小心瞧着若雨脸色,见她正在池边跟着婢女捡方平扔至岸边的莲蓬,似乎并未听见,才松了口气,又狠狠瞪了吕公弼一眼。
吕公弼知道戳了青桐痛处,也不再言语。
几人正各做各事,忽有小厮连滚带爬的走进院内,大声疾呼道:“殿下、殿下!”赵曙最不喜身边伺候之人没规没矩,寒声道:“如此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那小厮噗通跪下,道:“外头有大监来通传,说鸾鸣殿的贵妃娘娘殁了,让殿下即刻进宫面圣。”此言一出,连滔滔都吓了大跳。方平连忙从池中走出,顾不得旁的,胡乱净脸洗手,就要回公主府。吕公弼也不敢久呆,带着若雨、小吕公子,急匆匆去吕相府。青桐知道刘母与兰贵妃关系匪浅,也急着回家。
一时间,喧闹欢腾的院子里,顿时空空如也,寂寂无声。
☆、第一三二章:滔滔再次有孕
滔滔伺候赵曙往房中穿了朝服官帽,亲自送到大门口,才返身回二院。她命几名小厮下池将剩余的莲蓬全部折了,领着婢女一一剥出莲子,往公主府、懿王府、高府、刘府、吕府皆送了小半篓子。到了傍晚时分,很觉疲累,就合着衣服至榻上小憩。
待醒来,已是掌灯时分。婢女来报,道:“高娘子在廊房候着,说有事禀告。”滔滔刚刚睡醒,混沌得很,脑子里淳淳的,似有糨糊般黏着提不起精神,便道:“明儿再说罢。”落衣面露难色,恭谨上前,道:“娘娘,高娘子在廊下已经候了半个时辰,瞧着模样儿,说不定真有急事。”滔滔听她如此说,只好道:“让高氏进来罢。”
高氏上穿碧青千瓣菊纹上裳,下着月白马面裙,梳着高雄髻,以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压发,面如凝脂,唇如点丹。比起往日端庄内敛,多了些华美娇艳,显然是刻意妆扮了一番。
她一进屋,便先跪于地上,小心翼翼道:“五殿下府的侧妻林氏今儿芳诞,请了我去吃晚宴酒。本想推辞了不去,但林氏在五殿下跟前颇为得宠,妾恐失了礼仪,一时不知定夺,特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滔滔道:“既下了帖子给你,就去吧。多封些银子,别亏了礼数。”
高氏喜不自禁,忙道:“是,妾知道。”顿了半会,不说话也不走,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滔滔问:“还有何事?”
高氏面露拘谨为难之色,道:“妾还有一事相求,求娘娘应允。”
滔滔最厌吞吞吐吐,便道:“有话直说。”
高氏道:“昨日殿下吩咐,将府里的马车皆送去店肆重新装饰,如今还在外头。只娘娘的马车每月皆有保养,故未送去,妾想借用借用娘娘的华盖马车。”
府上马匹、车辆、吃穿用度皆是上下有秩,等级分明,高氏如此,便是越位逾制无疑。滔滔虽没心没肺,但并不傻,一眼就看出高氏心思。只是她并不大在意这些,想着不过是辆车而已,即便高氏乘了出去,又能如何?但也不能纵着高氏,便道:“仅只一次。”
高氏心里已然有些忐忑后悔,生怕滔滔借此发怒,却不想竟如此容易就得了应许,便千谢万谢,起身告辞,急匆匆而去。她掌管十三殿下内院事务多年,每每府内宴请旁人,皆以她操持。久而久之,就结识了许多王府贵戚家的侧妻宠妾。加之赵曙越来越得圣宠,她在外头也越来越有脸面。借用滔滔的华盖马车,也不过是想逞一逞威风。
五殿下府前灯火通明,灯笼直挂到街边去。侧妻的芳诞,请的人,自然都是各府上的侧妻宠妾。府前的街道已经摆满了各府的马车、轿舆,却只高氏的最为华丽尊贵。林氏的贴身掌婢女见高氏前来,也觉得极有脸面,让小厮将马车停在最显眼的位置,亲自领着高氏进内苑。穿过长廊,转过假山高树,才见一座院落。庭中搭着戏台,底下坐满了华服贵妇,语笑靥靥,见了高氏,都起身相互行礼寒暄。
一个侧妻不紧要的寿辰,竟然摆了二十余桌席,还唱了戏,若在十三殿下府,简直不敢想。高氏面上堆满笑容,仔细瞧着林氏院子里的摆设规矩,竟与主母的二院无异,暗暗又是一惊。有个王府里的宠姬,极为貌美,跟人论起宫中兰贵妃之事,笑道:“听我家殿下说,官家还要追封兰贵妃为皇后娘娘哩,可抹了皇后脸面。如今谏官们纷纷上谏,在朝堂上闹得极凶。”
众人听着,颇为钦羡,心道:若自家夫君能如此待自己,也是几世修的福气。高氏笑道:“我倒是不求兰贵妃那般深得君心,只若有五殿下待林姐姐这般真情厚意,也就心满意足了。”林氏听着顺耳,与高氏相互吹捧道:“你还不好么?我听说十三殿下府里诸事,皆由着你做主,今儿过来,坐的也是主母的华盖马车,想来十三殿下也是极看重你的,也该知足了。”
高氏嘴边笑意深深,道:“说得也是。”心里却酸得很,有苦难言。
待用过膳回府,已是亥时末分。恰巧在门口处遇见赵曙,高氏忙躬身请安,赵曙瞧她坐的是滔滔的马车,面露不悦,道:“府里上下有秩,你协理内院,更该懂得此理,怎能坐主母的车出府游乐?往后还怎么教训下人?”
高氏诚惶诚恐,忙将自己向滔滔借车一事说了,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赵曙沉吟片刻,道:“下不为例。”说完,直往里去。高氏待赵曙走远了,才被婢女扶起,一颗心儿依旧砰砰砰直跳,半响都回不过神。
赵曙才至二院廊房,滔滔已迎了出来,远远便问:“宫里如何?”
星河迢迢,直落天际。夏风软腻,四周莲叶飘香,虫鸣唧唧咕咕啼叫,赵曙执起滔滔的手,缓缓移步,道:“官家悲悼不已,想要下旨封兰贵妃为皇后,怎么劝都劝不住,谏官们的奏章都堆成山了。”
滔滔恨恨道:“我小姨还在后位,怎能封张氏为后,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入了屋,伺候赵曙换了衣,净了手脸,叹气道:“小姨也怪可怜的,身为皇后娘娘,却一辈子都被兰贵妃欺压,如今兰贵妃死了,也不能懈怠。”
赵曙道:“明儿宫里发丧,你也好好预备预备。”
滔滔撅嘴道:“我要预备什么?不过是个妃子,难不成还让我去跪拜不成?”
赵曙唤婢女进来准备寝具,道:“官家意欲追封,以皇后之礼发丧,宗室、大臣皆要入宫参拜告奠,你虽顾忌皇后小姨,但也不能失礼,岂非当面给官家难堪。”
滔滔别扭的性子上来,道:“反正我不去,要是张氏真被追封为皇后,我就装病。官家自己做错了事,还得我跟着错不成。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治丧第四日,官家不顾众臣反对,决意下旨追封兰贵妃为温成皇后,以皇后之礼为兰贵妃发丧,并下诏立温成皇后庙,奏宣宗室、大臣们往黄仪殿参拜告奠。滔滔果然装病,不肯去宫里参拜,赵曙没得法子,只好给她圆谎。
官家心知肚明,并未追究。
青桐母亲与兰贵妃交好大半辈子,生离死别时,却连面都没见。刘夫人是侧妻,并未入宗室,连入宫祭拜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在家府里摆上神位佛龛,拜上一拜,算是奠基。她到底是痛心了,辗转床榻一月有余方好。又将兰贵妃当日送她的种种荷包、鞋袜、朱钗等物一一拿出,用上等的檀木箱子装了,交予青桐保管,道:“这些都是兰贵妃所赠之物,你帮我存着,将来有一日,待我起了念想,再给我。”
死后虽贵为皇后,在刘母看来,却也不过是草草收场。
因是国丧,官家下旨三月内朝野上下禁止娱乐、嫁娶,故青桐与欧阳斐成亲之事也就此搁置。而青桐不忍堕胎,就一拖再拖,时日越长,就越难割舍。
至十一月末,滔滔再次有孕,喜煞赵曙。四院的娘子却不似滔滔初次有孕时那般欢喜,因为她们此时算是明白了,即便主母有再多的孩子,殿下也不会让四院有所出。如此一想,便是灰心丧气,如同死寂。
滔滔也很抑郁,才轻松几月,连口气儿都未缓过来,竟又怀了。吃晚膳时,将赵曙狠狠咒骂一顿,百般怨恨。赵曙话不还口,打不还手,说了几车几箩筐的好话,才让滔滔稍稍回转。喜事传至宫中,帝后的赏赐如雪片般飞来,再加上懿王府和高府的贺礼,才稍稍闲置的库房,又整整堆了满山,连三院都没了空房,全部腾出,用于存赐礼。
青桐肚子愈来愈大,虽有宽松的衣物遮挡,明白人却一眼就能看出。她日日躲在家府,也不敢出门,全府上下都谨言慎行,只说二娘子病了,并未透出半点风声,连滔滔儿也不知晓。欧阳斐上门拜访过几次,但都被刘父打发回去,连青桐的面都不曾相见,极为郁闷。
若说滔滔头次有孕时,赵曙还会召四院的娘子侍寝,如今却日日忙得昏头转向,简直是不近女色。偶尔也会宣召武氏伺候笔墨,心里总觉对她有所愧疚,而陈氏、李氏,却是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到几回。武氏也极为聪慧,顺着杆子往上爬,费尽心思争得宠爱。赵曙待她不算差,每次相见,必有赏赐,虽不过是朱钗布匹之类,倒也足她在高氏面前炫耀一番。
高氏是见过世面的,总是冷笑一声,嗤之以鼻。这一日,厨房送了膳食来,皆是高氏平日所吃辣菜,正要开席,却听厨子满脸堆笑道:“高娘子,小厨房的所出例银不知何时可领?”高氏一愣,露出几分气势,冷声道:“什么小厨房?”
四院所吃例菜,皆由大厨房所出,并没单设厨子。
厨子自知失言,忙细细解释道:“刚才武娘子遣婢女跟奴才说,殿下已经允了她在四院单设小厨房,奴才以为您知道,才故此一问。”
☆、第一三三章:甩巴掌,这还是头一回
夜幕渐黑,底下婆子一盏一盏的将院中灯笼点亮,天边电闪雷鸣,凄冷寒戚,眼瞧着要落下一场大雨。高氏不动声色的用了晚膳,方对厨子道:“此事并未有人跟我说,你先回去候着,明儿我回过上头再叫人告诉你何时领钱。”厨子忙应了,顺势收拾了碗筷出去。
下了阶梯,就有婆子凑上前问:“小厨房的事如何?”
厨子亦步亦趋,随口道:“高娘子说要回过殿下再论。”
婆子有心巴结,提着灯笼照着脚下,往厨子怀里塞了一包银子,低声嘀咕道:“我家那口子在大厨房烧火已经有两年,真是没有半点好处。若是四院要设小厨房,还有劳您疏通疏通,给他谋个切菜、或是掌勺的差事。”
厨子心道:“说得容易,掌勺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手上却利落的收了银子,笑道:“若是让我排编,自然少不了你家那口子的好处。”婆子干瘪瘪的脸笑得沟壑纵横,道:“有您这句话,我算是落下心了。哎呦,天色不好,我们快些走,估摸是场大雨。。。”
高氏房中烛火忽明忽灭,骤雨忽然而至,噼里啪啦笼罩天地。初夏用青纱薄罩盖在灯盏上,挡住夜风,又半跪在床榻边收拾寝具,道:“武娘子也太嚣张了些,竟敢求殿下往四院置小厨房。瞧那意思,该是让她一个人用呢。若是让主母知道,看她如何交代。”
案几上搁着一垛账本及库房所出明细,高氏坐在炕上,就着灯光核对,听见初夏喋喋不休,心烦道:“殿下早说过,四院的事不许向二院禀告,主母如何能知晓。”初夏将帷帐用系带绑好,转身替高氏捧茶,压低声音道:“并不是非得去二院,只要能传到落衣掌娘子耳中,想来也是一样。”
高氏抬头,问:“你有法子?”
初夏道:“四院廊房处有个当值的小丫头翠儿,她的表姐是二院专管花木的婢女,我就不信,置办小厨房这样的大事,她们私底下不议论。”高氏暗忖,过了一会,方道:“你明儿就去跟翠儿说,要调她到小厨房当差。”
次日,天未亮,高氏就候在二院廊房,见赵曙穿了官服出来,就忙迎上去躬身请安,并将置办小厨房之事禀明了。赵曙颔首道:“所出例项均从大院里拨出,不必单独入账。”滔滔儿虽不管事,但账本还是会看,设立小厨房费银不少,若从府上账房拨款,假以时日,她必然起疑,倒不如从大院拨款,来得方便长久。
高氏恭谨应了,目送赵曙没入黑寂花丛斜枝中,成了一团晕黄的暗影,方折身回四院睡回笼觉。初夏伺候高氏睡下,就乘着天还黑,悄悄儿摸进廊房,与翠儿说了小厨房的差事,还郑重其事的要她不许告诉旁人。翠儿当是初夏念着自己,心里很是感激。
因晚上下过雨,晨起时天还有些灰蒙,几株硕大的芭蕉被雨水洗得水淋淋的,鲜绿可人。武氏仗着赵曙要给自己建小厨房,恩宠更胜从前,心里得意不已。大早上就搬着藤椅坐在外头庭中,让萩怡在旁侧煮茶,只等高氏一出门,就问:“你打算将小厨房安排在哪里啊?”
见高氏面露不悦,初夏忙伶俐道:“高娘子想重新搭建两间屋子。。。”言犹未经,就被武氏叱道:“你算什么东西,叫你家主人说话。”初夏在四院的丫头婆子中也算有几分脸面,如此被武氏当庭训斥,顿时羞红了脸,缩至高氏身后。
李氏原想出门瞧瞧天色,想洗洗褥被,才行至廊下,瞧见庭中模样,连忙退了回去,半句不吭。而陈氏,听见声响,特意推开窗,倚在槛边冷眼旁观。
高氏反问:“武娘子想安置在哪里?”
萩怡斟了半杯热茶递与武氏,武氏半倚在藤椅上,慵懒的吹着水面上的茶末,道:“我倒无甚意见,只要离我房间相近,便可。”稍顿,又道:“只是我不爱大厨房的厨子做的饭菜,还请高娘子往外头寻个做鲁菜的厨子来。殿下可说了,若有什么要求,叫我尽管和你提。”
她既以殿下做盾牌,高氏只得道:“我明儿就叫人去外头寻。”
武氏双眸圆瞪,道:“为何要等到明天?”
高氏退一步,道:“那我今天就叫人去寻。”
武氏见她示弱,很是受用,语气也软了些,笑道:“如此便好,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说着,就吩咐萩怡收拾茶具,道:“那可是殿下赏的,小心点,别摔碎了。天气真冷,屋里烧了银炭,比外头暖和,我们进去吧。”
陈氏看着武氏趾高气扬的摇着蛇腰进屋,翻了个大白眼,转身就捧了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