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奴婢曾学过把脉,替公主瞧瞧吧。」叶夫人似乎感到帐内有隐秘之事,一句一步,几乎就要掀帘看个仔细。
「不……」怀烙连忙将身子侧对着墙,「我真的没大碍,妆没化、头没梳,不便见嬷嬷。」
「跟奴婢之间哪有这些讲究?」叶夫人不依不饶,「不把脉,看看脸色总行。」
「嬷嬷!」碧喜只得一把擒住叶夫人的手,故作不悦地扬高嗓子,「你有完没完啊,既然知道公主讨厌你,回了事就该快离开!」
霎时,屋内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惊心动魄。
「是……」终究,是叶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率先开口,「是奴婢唐突了,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说着,她果然没再多事,转身退下。
她一走,怀烙在帐中大大吁了一口气,方才一颗心差点儿吓得从喉中跳出来。
「格格,您还好吧?」碧喜也拍了拍心口,掀帘说道。
「刚才涂的药膏,都碰在被子上了……」做贼心虚的后果。
碧喜一笑,「我这儿还有许多呢,来,再替您敷上,待会儿再换条被单。」
怀烙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跳下床来,回到镜前……
她们不知道,此刻门外有一条身影,正轻轻戳破窗户纸,往屋中偷窥。
假意离开的人并非真的远去,而是窥悉了天大的秘密。
叶之江一边听着巡府介绍着中州的风土人情,思绪却一直在飘浮游移,心神不宁。
不知为何,从前他与嫂嫂相依为命,感情亲近,可这一次,看到嫂嫂前来,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真的为美色所迷,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大人,」巡府并不知他心不在焉,继续滔滔不绝地道:「来到中州,别的传闻可以不听,只这一件,却不能不听。」
「哦?什么传闻?」未待叶之江回答,叶夫人已经掀帘而入,朗声笑道。
「嬷嬷——」巡府知她是额驸的奶娘,也敬让三分。
「我没打扰你们吧?」叶夫人问。
「哪里、哪里,不过是在闲话一些风土人情,嬷嬷若感兴趣,小人拣些精彩的给嬷嬷讲讲。」巡抚答。
「你刚才说什么传闻?」叶之江眉间若蹙,岔话道。
长嫂说话之时,他是很少打岔的,可此刻却想打断对方——或许,对于叶夫人这种神出鬼没的行径,他也烦了吧!
「回大人,」巡抚回头道:「是一则关于鬼魅的传说。」
「鬼魅?」他一怔,「无稽之谈,何必在意?」
「不不不,」巡抚立刻辩驳,「这中州闹鬼的传说由来已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中州闹鬼?」叶夫人显然也不信,只笑着当娱乐听。
「对,中州荒僻之地,盛产厉鬼。据说这厉鬼须得吃人心脏才能存活,于是便剥下人皮,化作美女,勾引城中男子,一旦得手,此男子便被掏心挖肺,命不保矣。」
「是吗?」叶之江摇头莞尔,「他直接杀人岂不便宜?何必再化作美女?」
「真的!据说某个王姓书生,某夜路遇一美女,领回家后,私藏在书斋寻欢作乐,被下人发现此女子原是画皮厉鬼,王生却执意不信,终被厉鬼掏了心。幸好王生妻子贤良,不计前嫌,前往仙观苦求高人化解。高人为了考验她的真心,故意让她吃自己吐出的痰,那痰竟化为心脏,救活了王生……」
「这恐怕是哪个失宠的妇人编出的故事吧?」叶夫人叹一口气,「时下女子真是可怜,没丈夫的可怜,有丈夫的也可怜。」
一时之间,似忆起自身守寡多年,亦感慨良多。
「小人也是听来的传闻,」巡抚尴尬地笑,「嬷嬷不信也就算了。」
「中州穷困,百姓疾苦,遇到难事无法解决,只能责怪鬼神。」叶之江道:「希望我上任之后,能助他们过得好一些……」
「对、对,大人胸怀壮志,令小人叹服,」巡抚低头道:「不过这鬼魅说,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妥……」
「巡抚大人一片好意,我们也不能辜负,」叶夫人忽然眼珠子一转,仿佛打起了什么主意,「这样吧,大人若知道附近有得道高人,不如带我前往取些符水回来,在这院中洒一洒,也好辟邪安心。」
「正好,我知道附近山上就有这么一位。」巡抚积极道:「明儿我就带嬷嬷前去。」
「好说,」叶夫人笑得诡异,「明儿一早,我等大人音讯。」
「如此小人就暂且告辞了,天色也不早了。」巡抚再次恭敬了一番,躬身退去。
「嫂嫂,你明知我不是迷信之人,何必烦扰人家?」望着巡抚远去的背影,叶之江叹道。
「人家大人一片好意,你这个当上司的,也不能太固执。」叶夫人振振有词,「不过是取些符水,又不是受贿,不要紧吧?」
「对了,嫂嫂是找我有事吧?」叶之江回眸问。
「明儿晚上天空会出现奇景,你与怀烙一同观赏吧。」她却道出令人意外的答案。
「奇景?」叶之江愕笑,「嫂嫂你怎么知道?」
一向只沉溺在仇恨中的妇人,何时变得有闲情逸致关心天象了?
「听旁人说的,最近太白在追岁星,明晚与月亮相连,会呈现出一片罕见奇景。」叶夫人答,「领她看看吧,小女孩肯定喜欢。」
「嫂嫂,你不是一向反对我跟她在一起……」叶之江徐徐道。
「她是公主,咱们冷落了她这么久,也该哄一哄了,否则她回宫里告一状,皇上终究还是会护着她的。」叶夫人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所以,该适时给她一些甜头了,否则会坏了咱们大事。」
甜头?
呵,他真的很讨厌这种说法,也讨厌这样利用她的自己。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异的夜景,一望之后,不禁迷醉。
今晚真是良辰,夜幕深蓝,风儿轻盈,空中掠过阵阵馥郁的花香,还有他在身边……
「那是什么星?」她不禁问。
「据说是太白与岁星。」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星,而且就在月亮的旁边,就像一张笑脸。」
的确,两颗眼睛一般明亮的星,再加嘴唇微翘的弯月,组成一副如微笑般奇妙的图画。
「我也没见过。」叶之江轻轻道。
「这样的景象,几十年才出现一次吗?」
「不,听说一年会出现好几次。」
「什么?」怀烙吃惊,「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注意过?」
「我也一样……」他微微一笑。
呵,真是一对可怜人,不知是太没情趣,还是太没心情——从小到大,她牵挂的只是自己那张被胎记毁了的脸,而他,又是在牵挂什么?
因为各怀着凝重的心事,居然连这样的美景都叹为奇观,实在是孤陋寡闻,可悲可叹。
「今晚怎么想到邀我看星星?」怀烙侧眸笑。
他能说什么?说这只是一个引诱她的美男计?心中咒骂着自己的卑鄙,却不得不强忍住胸中苦涩,对她说谎。
「怀烙,人这辈子很多事情迫不得已,总是悲伤大于欢乐,」他在不知不觉间说出心里话,「假如将来……你遇到不开心的事,就看看天空——你不是说这画面像一张笑脸吗?看见它们,自然就会笑出来。」
他不可能永远陪着她,天大的仇恨,怎么一生相守?他只希望,将来自己离开了,她能有一个慰藉。
「那也要遇见太白与岁星同时出现才行啊,」怀烙娇嗔地望着他,「假如它们不出现,我又有了烦恼,怎么笑得出来?」
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傻瓜,你真的不懂吗?」她凑近,很近很近,踮起脚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会笑……」
叶之江的耳根顿时红了,红得像被火烧。
他很害怕她的亲近,只要她稍一靠近,他的心就开始迷乱,难以自持……
他低头,正思忖着该如何回答,忽然院中灯火通明,一众下人吵吵嚷嚷,手持火把,奔了进来。
「怎么了?」他与怀烙同时愣住。
定睛一看,叶夫人现身在那灯火通明处,率众领队,急步朝他们靠近。
「公主、额驸……」叶夫人厉色道:「冒死打扰了,大事不好……」
「到底怎么了?」怀烙抬头之间,发现碧喜也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来。
「这府里……有鬼!」叶夫人神秘道。
「有鬼?」怀烙莫名其妙。
「嬷嬷,你想干什么?」叶之江心里却一紧,他不信鬼,他知道嫂嫂也非迷信之辈,为何突然大张旗鼓说闹鬼?这里面,不简单。
他的直觉告诉他,嫂嫂要对付怀烙——这瞬间,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挡在弱小的身子前,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她是仇人,可为了仇人,他不惜在此刻背叛嫂嫂,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之前在前院散步,忽然,看到一阵阴风刮过,似乎有黑影飞过树丛,往这院里来了!」叶夫人没料到他居然如此态度,心下不由得恼怒,「我想起昨儿巡抚大人说的掏心厉鬼的传说,不知是不是咱们这儿也有了不干净的东西?」
「公主、额驸,不可不防啊!」下人们想必早被叶夫人洗脑,此刻均战战兢兢。
「防?怎么防?」叶之江浅笑,「不是说那厉鬼会化为美人作祟吗?咱们这院里又没有陌生人。」
「额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儿我与巡抚大人上道观取符水时,他又说了——那厉鬼不仅会化成陌生人,更有可能化身家里熟悉的人。」
「什么?」众人大惊,皆窃语纷纷。
「格格,别信她的!」碧喜上前道:「她就是想打扰格格与额驸的良辰美景!走走走,你们统统滚!」挥舞着袖子,驱赶诸人。
「公主殿下,事关府中上下的安危,您不会就这样漠不关心吧?」叶夫人道。
「我……」怀烙不置可否。凭直觉,她也觉得是眼前的妇人在搞鬼,可她不明白对方的目的。
「奴婢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在这院里搜索一遍。」叶夫人继续说。
「搜?」碧喜讽笑,「既然是鬼,无形无影,怎么搜?」
「幸好我今天求了符水。」叶夫人淡淡一笑,示意下人捧上一只盆子,「只要把这水在院里洒洒,说不定就会现形。」
怀烙心尖一颤,脸色煞白。
不错,她怕水,怕雨……怕一切会让脸上人皮脱落的东西。
「那就快洒吧,」叶之江不明就里,不耐烦地道:「大半夜吵吵闹闹的,大伙儿也不得安宁,快把事情了结了,也好散了。」
「既然额驸放话,奴婢就照办了。」叶夫人诡笑的脸忽然一转,对着怀烙。
霎时,怀烙有不祥预感——这符水,是冲着她来的!
可惜晚了,她刚想躲避,一盆水就泼了过来,从头到脚,淋湿全身。
「你干什么?!」碧喜大叫,「大胆婆子,居然敢对公主无礼!」
「我这是为了公主好啊,」叶夫人一脸胜利的神色,「先帮公主驱驱邪气,保了公主的周全,次啊能保我等全府人的周全。」
怀烙如落汤鸡一般,身子瑟瑟发抖。
她在激颤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最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她真的就像一个鬼,被狗血洒个正着,原形毕露,一览无遗。
「啊——」四周的下人率先叫起来。
她的脸,被睡湿淋的半张脸,此刻已经浮起褶子,仿佛炮烙过一般,褪了皮,面目全非。
「鬼啊——」有人大叫,有人哭喊,四下顿时乱作一团,惟一共同的姿势,就是连连后退,避她如鬼魅。
怀烙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她的手缓缓抬起,亲手撕下残褪的人皮。
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不如自行了结,干脆一些。
她抬眸,望着同样怔怔发呆的叶之江,眼里涌起泪花。这样近的距离,却忽然如隔万重江山——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亲近,又一次被毁了……
「我不是鬼。」她听见自己清晰地道。
她要解释,不论他信与不信,她只对他一个人解释。
叶之江一言不发,就这样与她对立着,好半晌,他忽然解下披风,上前裹住她。
「公主只是最近脸上长了些小疙瘩,所以用人皮遮掩。」他转身对众人道:「不必大惊小怪,去请大夫来。」
什么?怀烙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他在说什么?替她掩饰?
为什么?难道他不恨她骗了他?
她不解地望着叶之江,陷入迷惑,很久很久……
第六章
「我很丑吧?」怀烙看他半晌不说话,怯怯地问。
「为什么要骗人?」他却答。
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使脸上有一个胎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为何,要让自己活得那样辛苦?
「你在怪我吧?」她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怪我骗了你,怪我强迫你娶了我?」
呵,他该说什么?难道说他无悔无怨?
他们之间,何曾有了这样深的感情?
「我知道我很丑……」她摸着半张脸颊,「从小,为了大清的颜面,我不得不遮掩……你以为我愿意吗?戴着面具,夏天有多痒,还得提心吊胆怕别人发现,这种心情,你能了解吗?」
叶之江怔住,本以为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金枝玉叶生活逍遥快乐,没料到竟然也暗自遭受如此的折磨。
见他伫立着不说话,她更是误会,心中一阵绝望,走到近旁的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书信,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眉心微凝。
「休书。」怀烙抑制住哽咽,缓缓道。
「休书?」他脸色一变。
「这是我早就写好的——成亲以前,就写了,」她凄凉一笑,「我早料到会有今天,早料到你会嫌弃我,所以提早写了这封休书……我对自己说,只要一个与你相处的机会,如果你还是不喜欢我,我就主动求去。」
她尽力了,无怨无悔。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小到大,为了死守这半脸的秘密,她每日活在惶恐不安中,今夜大白于天下,再也不必遮掩,倒让她轻松自在起来。
丑就丑吧,没人爱就没人爱吧,自在就好。
叶之江接过休书,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他指尖力道一狠,将休书撕成碎片。
「你……」怀烙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顿时惊得呆了。
「我是你的丈夫,这样的东西,要写也该是我来写。」他抬眸凝视她,低声道。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她,看清她的脸。
难以置信,那样完美无缺的脸原来是谎言,一个胎记,毁了一个本该倾国倾城的美人。
可是,他心中却没有厌恶,反而觉得可亲。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现在,她是一个与他有着相同胎记的女子。
一些朦胧的记忆闯入他的脑海,在内心挽起阵阵波澜,他看不真切,却知道,那记忆,与夜夜纠缠他的梦境有关。
那日江湖术士的话亦涌入耳中,关于他的胎记,关于那个在淡水之滨被他埋葬的女子……难道,眼前的她,就是轮回的第二世?
呵,他从不相信鬼神,亦不信什么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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