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是。”赶紧答应着,晋闰生点头。
那有几分憨憨的样子逗乐了秦师爷,向后退了半步,作了个揖,有着优美弧度的嘴唇开了口:“既是梁先生手书,必定不同于凡俗笔墨,有劳尊管,不知可让学生我瞻仰一二否?”
“五、五哥,你又拿我开心了!”让那一串文言弄得红了脸,听懂了其中意思却还是觉得别扭的晋闰生略微皱眉,脸上流露出颇类似大孩子撒娇的表情来。
“嗳~何来的开心二字呢?”终于笑出声来,秦青不再逗趣,十分得体的收住了戏谑的成分,他极小心的伸手过去,轻轻捏起对联垂下的半边,看了看梁尚君那苍劲的字体。
“唉……果然是凤舞龙飞铁画银钩一般呐。”心满意足点了点头,秦师爷松开了手。
“那个,五哥,今天你来找老爷何事?”晋闰生问。
“哦,昨天谷大人祭祖回来,带来的家乡土产,分赏了我一些,今儿个给你拿来尝尝。”说着,把手里提的几个捆扎整齐的点心包递给晋闰生,秦青轻声补充了一句,“这可不是给你家老爷的,你自己收好尝个新鲜也便是了,别拿去借花献佛啊~”
“看你说的……”意识到这是人家专门给自己送来的东西,又意识到自己刚才只顾着看人家的颜面都不曾发现手里还提着东西,突然觉得自己足够痴傻的晋闰生别扭起来。想去接,又被浆糊碗和对联占据了两只手,不敢弄坏了老爷的“大作”,最终只好三个指头端住了碗底儿,两个指头勾住了打成结的细纸绳,还好这东西并不沉重,想着待会儿先进去放下碗和对联儿,然后收好点心再出来,晋闰生冲着秦师爷傻笑起来,“那什么,谢谢五哥。”
“你与我还如此见外么?”没辙的忍着笑,秦青伸手从那小子手上拿过浆糊碗,“先给我端着,你去把点心放到屋里再出来,我等你。”
“啊?五哥,那碗,烫着呢还。”想赶紧让对方把仍旧有点儿烫手的碗放下,却被拒绝了,秦青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去收点心,晋闰生拗不过,只好投降,说了声“我马上出来!”,转身迈步就要往宅门里头走,可他还没迈进门坎儿,就被身后一声阴阳怪气的“招呼”拦住了脚步。
“哟~~~这大清早儿的,小哥儿俩卿卿我我热热乎乎的,这是干什么呐~~?”
第三章
那是晋闰生最讨厌的人,这个人有着他最讨厌的声音。
油腔滑调阴阳怪气,略带沙哑的公鸭嗓加上那酸不溜丢的京腔,简直就是绝配。
声音的主人迈着方步晃悠过来了,那张挺精神的脸在晋闰生眼里怎么看怎么令人反感。
“龚少爷有事儿么。”不冷不热瞥了对方一眼,他先小心把点心放在门旁的石鼓上,然后从秦青手里拿过那冒热气的浆糊碗。
“没事儿、就不能跟你招呼招呼~?”颤颤巍巍的挑高的尾音让讨厌二字得到了最好的诠释,被称作龚少爷的男人凑近了些,用那比秦青略高的身高优势垂着眼皮斜眼看了一眼扭过脸去的小师爷,然后带着肉麻的笑看着晋闰生,“哎我说四儿啊~你今儿个是不是就该准假啦?梁老爷今年放你们几天啊~?”
“身为院工,哪儿来的放假一说!”没好气回了一句,晋闰生皱着眉想先进屋去再说,示意了一下秦青,他一脚迈过了门坎儿,“龚少爷要是没要紧事,就请回吧!”
“哎哎哎~~谁说我没要紧事儿?”对方并没有放他走,反而一步跨过来,伸手就拉住了晋闰生的袖子,“我想跟你说说话儿套套近乎,这就是要紧事儿啊~”
被拉住衣裳的感觉太令人起鸡皮疙瘩了,猛的甩开那只手,他回过头抬高音量来了一嗓子。
“放开!”
袖子上的手倒是放开了,但是另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
“行了,闰生,何必如此。”秦青轻声阻拦,随后扭脸看着那像是被吓了一跳的龚少爷,“龚先生,请见谅,闰生自小儿就不喜欢人碰,加之在梁老爷跟前儿呆了这许多年,礼数向来严谨,如此拉拉扯扯的,想来也不是得体之举。龚先生要是有什么事儿找梁老爷,闰生自会帮您带个话儿,要是没什么事儿,这大过年的,您不妨先忙自家要务。恕罪了,少陪。”
声调不高不低,不紧不慢,但是字字句句都在合乎情理的基础上正戳上了龚大少爷的软肋,被弄得理亏了的家伙退缩了,讪讪的笑了两声,拱了拱手,自讨没趣了的人转脸走了。
秦青看着那个像是还很不服不忿的背影,叹了口气之后扭过头瞧着还在皱着眉的晋闰生。
“你啊,怎么越大脾气越急,何必跟他置气呢。”有点儿无奈的笑着,秦青从门旁的石鼓上提起那几包点心,然后拉着闹别扭的毛头小子往宅门里头走,“来来,先进来歇会儿,回头再贴对子也不迟。”
“不是,五哥,我就烦他这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恶心我好几年了!”晋闰生边说边听话的往后院儿走,只是嘴里还在唠叨,“还大家少爷呢,一说话就让人发毛!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都看不出个好赖脸儿来!真是倒了霉了,大过年的给我添恶心……”
“行啦你。”轻轻拽了晋闰生一下儿,秦青更加无奈,“不管怎么说,他们家在京城算是最大的珠宝商了,有钱有势。他不敢跟你明着作对,是因为你背后头是梁老爷,梁老爷背后头就是堂堂一品谷大人。可,真要是他暗地里搞鬼,吃亏的还得是你啊。”
“有本事让他来!”赌气的骂了一句,晋闰生在走到自己屋门口时一边叹气一边用脚尖顶开门,他把贴着福字儿的门用胳膊肘完全打开,语调缓和了不少,“五哥,留神门坎儿。”
轻轻点着头,秦青进了屋,把点心包放在小桌子上之后,回头看着正在关门的晋闰生。
“先把碗撂下吧,别摔了。”
“哦。”应着对方,把碗放好,小心将春联放在沾不到水的地方,又从桌子上提过茶壶倒了杯茶递给秦青,晋闰生坐在桌子另一边。
接过茶喝了两口,秦青挑起了嘴角:“你果然是当了这么些年的书童,沏出来的茶就是好喝。”
“五哥你就甭损我了。”说是损,可被表扬了的大男孩显然高兴起来了。
“嗳~实情而已,这茶叶虽不是极品,但沏得恰到好处,也能浓香四溢呢。”
“看你说得……”控制不住傻笑出来,晋闰生侧过脸看着对方小心饮茶的姿态。
又是那格外沉稳自然的优雅风度。修长的指头端着盖碗儿,捏着盖子轻轻拂开表面的茶叶,而后方才低头啜饮。低垂的眼,柔软的睫毛,直挺的鼻梁,还有漂亮的嘴唇……那嘴唇在茶杯边沿抿过时,晋闰生就会跟着下意识吞口水。确实是……太好看了,他的秦五哥,他的小师爷,可能在别人眼里只是个书生,可在他眼里,绝对占据着无可替代的位置。
明知道自己这样子有点儿痴,可还是控制不住,晋闰生抬手抓了抓头发,而后跟着端起碗来,送到嘴边。
“哎!四儿!”突然喊了一声对方的小名儿,秦青急忙中放下茶杯,继而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腕子,“你、你干嘛呢!”
经这么一嗓子,沉浸在美妙气氛中的家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端着的,竟然是那个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添乱的浆糊碗。窘迫的愣住了,想傻笑一个都没能笑出来,晋闰生皱着眉跟自己赌气似的把碗墩了回去,红着脸看了一眼秦青,对方正冲他笑。
那是个像是溺爱着小孩子一样的笑,然后,还有些许无奈,和对这个小自己几年的“有情人”的宠,与包容。
晋闰生低头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皮看了看关好的门,终于轻轻咬着下唇,抬起手来,伸过去,拉住了秦青的手腕。
第四章
被拉住手的时候,秦青并没有说话,他就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那对面的大小伙子,眼神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邀请。
然后,在你情我爱上虽说有点儿呆,却还是有足够的脑子快速领悟那眼神中更多的邀请成分的晋闰生,就最终没能把持得住。
他站起来了,凑过去了。
手撑着椅子两侧,俯身靠近了对方,在短暂的试探之后,便是脸颊上一个轻轻的亲吻。
嘴唇碰到那光滑的皮肤,心里就烧起一把火来,于是亲吻不再满足于脸颊,而是真正的唇与唇的粘腻。也许没有深刻的纠缠,可不知怎的越是这种干净到纯粹的亲吻,越是能让人心里头那把火烧的更旺。像是忍耐不住了的低声唤了句“五哥……”,晋闰生结束了绵长的亲吻之后把脸埋进了对方的颈窝。
那是短暂的沉默,也是无奈的缓和,甜腻的气氛固然美好,可交待给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终归是个疙瘩。
“……不继续了么?”很轻很轻的询问在耳边响起,皱着眉去看,正对上一双有些逗弄成分的眼。
“五哥……饶了我吧。”既是撒娇又是抱怨,晋闰生拼了命的想让理智压倒情感,却总觉得那理智有些力不从心。
“那就先饶了你~。”终于笑出来了,秦青垂下眼皮,看着那刚刚亲吻过自己的嘴唇,那温暖柔软的,有着阳光味道的嘴唇。
爱盯着对方发呆的,可不止他晋闰生一个,这温文尔雅的秦师爷同样有这样的癖好,他喜欢这小子的嘴唇轮廓,不薄不厚,从不傲气的垂着,也不谄媚的挑着,高兴了,那嘴角就藏着笑,生气了,就会像刚才那般抿了起来,偶尔闹了别扭,还会轻轻咬着,留下浅浅的牙印儿……
手抬了起来,沿着已经初具成熟男人规模的硬朗的下巴轮廓,一点点摩挲,体味着那种隔夜而生的短髭蹭过皮肤时略痒的触感,秦青让指头逐渐从下巴挪移到那一笑就会有个浅浅酒窝的嘴角,而后又滑到耳根,滑向颈侧。
晋闰生轻轻一下颤抖。
“痒痒了?”带着笑的声音。
“不都说了饶了我的嘛……”低声念叨着,他抓住那让他确实连心里头都痒痒起来的手。
秦青不曾说话,就只是那么随他用手掌包裹着自己,掌心很热,年轻的血脉涌动带来的温度让人踏实下来,却又更容易被点燃。
他果然足够年轻的,还不曾被光阴染上一丁点儿痕迹的二十出头的脸,与其说英气勃发,不如说还带着残存的稚嫩与年少的张狂,那张脸太可爱了……
他本身就是个可爱的人,刚见面时是个可爱的孩子,现如今,是个可爱的大小伙子,从小四到晋闰生,这个曾经的小书童长大了,渐渐让秦青越来越维持不住自己的淡然,也越来越挪不开流连的眼。
“看什么……?”小声问着,晋闰生用拇指磨蹭着对方的手背。
“看你长大了啊……”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秦青挑起嘴角,“头回见你时候,你还没到我胸口高。”
“五哥——”仍旧是带着撒娇意味的轻嗔,晋闰生皱起眉头来,“都十年多了,要是再长不大岂不成了怪物么。”
“你啊……”后头的话,秦青没有说出来,因为从门外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很是急促,就那么打断了这亲昵的气氛,脚步声很快靠近到门口,跟着就是被一把推开的房门发出咣当一声响。
门开了,明亮的光线撞了进来,跟着光线一道撞进来的,是满脸急躁的梁老爷。
“哎我说晋小四儿~!你贴个对子给我贴到暹罗国去了是嘛?!这眼瞅着那要人命的杜安棠就到了,一进门儿瞅见咱家门上连副对子都没有还不得拿话噎死我啊!你说你这孩子……”啰里八索的一串讨伐在看见坐在椅子里的秦青时戛然而止了,梁老爷愣了一下儿,随后瞪大了眼,“哟,秦师爷也在呐。”
“啊,梁老爷,叨扰了。”赶紧拉开了距离站起身,秦青冲着对方施了一礼,“我来找闰生……”
“没事儿没事儿,不用跟我说。”似乎刚才的急躁都不见了似的,梁先生看了一眼弄了个大红脸,站在一边儿不说话的晋闰生,嘴角浮现了邪恶的笑,“那你们先忙,四儿啊,忙完了可别忘了把对子贴上啊,听见没有~?”
“啊,是,嗯。”尴尬的答应着,随后是忽然的警醒,晋闰生看了一眼同样有些脸红的秦青,继而赶紧拿起浆糊碗和对联,“那什么,五哥,你等我会儿啊,我贴上对子这就回来!”
“啊,不急。”赶紧点头,秦青往外迈步,“那,要不我先告辞了……”
“哎哎别走啊别走啊,时候还早呢,秦师爷尽管坐着,哪儿来的告辞的道理~?”拦住他的,是梁尚君,那自诩的斯文人把秦青按了回去,然后边转身往外走边拽了一把脸上还在发烫的晋闰生,压低了嗓音开口,“臭小子,你敢无视老爷我的话,先把对子贴了再亲热就能憋死你了?看我回头不揍你的。”
“老、老爷,我没……”
“没什么没!”
“都是那龚……”
“龚什么龚!”
“我……”
“行了少废话!赶紧去贴去!”
“哦……”
没了说辞的晋闰生黑着脸去贴春联儿了,然后,就在他走到大门口之前,门房老头就和他面对面走了过来。老爷子走得挺急,但并非要找晋闰生,发现后头走过来的梁尚君,门房赶紧抬高音量报了一声。
“老爷!您赶紧的吧,杜老爷他们已经到了!”
第五章
杜老爷,说来就来了。
是,得叫他杜老爷了,因为大前年,那原来的杜老先生驾鹤西游归了天,继承了全部家业的杜安棠,自然成了名正言顺的“老爷”。
他仍旧不曾娶妻生子,这也难怪,有个沈大班头在旁边儿镇着,他怎么可能有娶妻生子的兴致?于是,早已年过而立的他,还像当年那般,房中不见半个女眷,倒是常能见到跨着腰刀,一身尚武精神的沈忱日出夜入。
说起来,杜安棠也算是不孝了,而且是大不孝,常言道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让虽并非亲生,却也有数十年养育之恩的父亲到死都没看见孙子,杜安棠心里也不落忍。可他没法做到只是因为不落忍就娶了谁家的闺秀进门,相比之下,他宁可一辈子背着不孝的罪名。
这一点沈忱是知道的,也曾劝过他不如娶一位太太回来,或者哪怕只是先收一个贴身丫鬟入房,有了孩子之后将之好生安置了,改嫁他人,赠与一大笔钱财呢。
杜安棠的回答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