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思永啊,我刚拉着他去喝酒了,多喝了几杯,他现在都起不来了,我刚刚把他扔到床上去哪……哎,要不要我去把他叫醒,家里有什么事吗?”
成冰瞥席思永一眼,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成冰微微笑道:“哦,没什么事,都快一点了他没回来,我怕他出什么事,知道他在哪里我就放心了。”
几乎是成冰放下手机的同一时间,席思永的手机猛烈地振动起来,柔和的铃声在闷湿的夏夜里,忽显得尖锐异常。席思永盯着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时经纬”三个字,神色复杂莫测,成冰伸过手来按下免提键,时经纬的声音几乎以振聋发聩的分贝传来:“靠,你丫今天又去我酒吧鬼混了?早跟你说了不要天天去,迟早你老婆那里会露馅的,刚刚你老婆电话上门了……我说你跟我出去喝酒了,她没问时间你瞎编一个吧……对了,别忘了喝点酒再回去啊,我刚说你喝得都起不来了……”
成冰不说话,把手机递到席思永耳边,只听他极干涩地回答:“我知道了,谢谢。”
可怖的沉默,席思永似乎并没有想过要辩解。
成冰积压的怒火几乎是在一瞬间里迸发的,带着火山爆发的滚滚烈焰,席卷而来,沙发茶几上能摔的一切东西都被她噼里啪啦地砸向门边:茶杯、抱枕、凉水壶、药瓶……本以为过去的三个半小时里她已经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完了,现在却发现它全无干涸的痕迹,她气急败坏地冲着他叫:“今天是在酒吧鬼混,昨天呢,前天呢?还有之前……以前你是带回家做,这大半年你几乎没有准点回来的时候,这么多日子你都到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去了?我以为你天天在加班,辛苦得要死——哈,原来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是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她歇斯底里,席思永一言不发,面上凝结扭曲,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良久后他摁摁太阳穴,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疲累和倦怠:“成冰,今天我累了,咱们能明天再说这个问题吗?”
“明天?明天你再找另外一个狐朋狗友来给你打掩护?”
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个潜藏许久的名字,成冰在小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席思永,你老实跟我说,你在外面到底还有多少面彩旗飘飘,到底还有多少个女人跟你藕断丝连?我知道的有一个彭秋莎,除她之外还有多少我蒙在鼓里的?我只要一个明白,只要你全给我说出来,明天我就跟你去民政局离婚,绝不多纠缠你一天!咱们说好的,好合好散不是,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
“莎莎?”席思永惊骇地盯着她,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转为凝重。成冰的心寸寸地冷下去——她知道男人这种表情叫什么,这叫默认,其实只要席思永肯解释,哪怕再用一个什么借口来唬住她,只要他能自圆其说,她觉得自己都可以自欺欺人下去。
然而席思永现在连哄她的精力都不再有,初认识时他说过,男人如果肯骗一个女人,至少证明她还值得他花一点精力;等他连表面工夫也懒得做的时候,只说明他已彻底丧失兴趣。
“席思永,我们不如离婚吧。”
短短的几分钟,似乎有三生三世那么长,席思永情绪难辨地看着她,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然而成冰毫不退缩,以极凶悍的眼神瞪着他,直到他垂下头来:“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接受你的选择。”
席思永倒在沙发靠背上,微合着眼,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成冰我真的累了。”
成冰背转手扶着墙,等到席思永站起身来进卧房才反应过来,他是默认了离婚二字。
只有一张床,两人各睡一边,成冰心凉到绝处,以为肯定会失眠——况且席思永就在咫尺之遥,谁知竟很快入睡。也许是争吵消耗了太多精力,她整个人都垮下来,蜷成一团,缩在小小的一隅,沉沉睡去。
可笑的是,她梦到的竟然是他温柔缠绵的吻,细致地碾过她每一寸肌肤,激起层层的战栗。可惜是在梦里,也幸而是在梦里,她可以不设防备,毫无保留地沉浸在他的柔情蜜意里。
甚至隐约听见零落耳边的轻诉。
多么可悲,在梦里都忘不了他。
做梦都梦到他说爱她。
事实是,除了在师兄师姐们毕业起哄的时候趁乱调戏了她一回外,席思永从不曾对她说过爱字。
即便他们已抵死缠绵过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还记得席思永说过,若是大张旗鼓地去爱一个人,最后不得善终,岂不是很没面子?将自己置于一无所有,便永不会失去。
昨夜以前,以为这是新的开始。
今天以后,才发现竟已是结束。
翌日照常上班,依旧是永远看不完的邮件,写不完的周报,MSN上碰到季慎言,称赞她事情处理得不错——林南生初步同意成卫国的提议,只等双方约齐律师签字。成冰忽然问:“离婚协议都是怎么写的,发个模板过来给我看看。”
季慎言传了份文档给她,随口问:“有朋友要离婚?”
“怎么,有兴趣?”
“当然,有财产诉讼要求的话别忘了介绍给我。”
果然是吃这口饭的,随时随地不忘替自己招揽生意。成冰点开协议模板,格式很简单,姓名性别出生日期证件号码,然后表明自愿离婚并无财产纠纷,签好字就可以去民政局办手续。下班后她径直回青浦那边,说自己决意离婚,母亲颇感诧异:“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蹙蹙眉后笑道:“怕你知道了骂我吗?”
母亲脸上浮起一丝疲倦的笑:“那理由呢?”
“性格不合,”成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自然不肯承认婚姻失败,“距离产生美感,因了解而分手吗。”
“哪有这么随便的?”本以为母亲会巴不得自己离婚,谁知现在母亲竟劝起她来,“夫妻都是要磨合的,头几年谁不吵吵闹闹,时间长了自然就好了。”
成冰歪起脑袋瞅着母亲,半开玩笑道:“原来你不是说只要我愿意离婚,随时搬回来住吗——难道你现在讨厌我了不想让我回来了?妈妈我告诉你这房子写的也是我的名字哦……”
母亲皱起眉又好气又好笑:“结婚离婚你怎么都这么儿戏!”
成冰连忙正色道:“我是考虑得很成熟了才决定离婚的。”
母亲嗤了一声:“成熟?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德行,现在来跟我说成熟?你才几岁呢,结结离离的,知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笑话你?”
“我不管,”成冰开始放赖,“反正这婚我离定了。”
“我不同意!”
“妈……是我离婚哎!”
母亲压根不理成冰撒娇这一套,转而采取迂回政策:“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结婚前也没和他办财产公证吧?你知道这种情况下你要离婚,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成冰不以为然,母亲说来说去,从感情角度到经济角度,目的都是劝她慎离,最后劝不住她,又下了另一道符:“要我答应你离婚也行,一个条件,你们签个协议,他一个子儿也甭想拿走,再请慎言做个公证。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分钱没给你,为的就是把这些钱留给你离婚后用!”
于是成冰电话席思永,正式谈离婚的事,席思永十分爽快,答应她去找季慎言做见证人。事情谈得如此顺风顺水,倒让她心底有些恨,正好又逢着父母去律师事务所签协议,叫她心底更不是滋味——父亲至少曾做过努力,虽然手段拙劣,然而席思永却如此爽快。纵然他家在K市也小有家底,可他表现得如此洒脱,让她不得不疑心他其实早有此意,不过碍于多年情面,不好痛快提出来。
不料季慎言却推推阻阻,今天说要出差,明天说财产列表未经核实,成冰明白这是母亲的意思——真闹不明白,当年她要和席思永在一起,大伙都义正词严地要她慎重;现在她要和席思永离婚,难道这不正表示当年大家都很有先见之明吗,为什么又要拦着呢?
况且事到如今,这段婚姻又岂是她慎重就可以挽回的。
席思永说他累了。
她自认为已足够努力不给席思永任何压力,从不开口谈海景豪宅,甘愿天天挤公交地铁,甚至因为席思永不适应本帮菜而洗手学羹汤。却不曾想到,对席思永而言,和一个固定的女人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还记得席思永很多年前说的那句话:“有很多人爱自己的感觉,难道不好吗?”
也许他曾需要她的爱,然而她的爱和其他女人的爱对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她这里已流连得太久,终于到要放手的时候了。
而成冰放手,只是因为席思永已不肯再抓住她。
事情摊开来说后,一切都变得轻松许多,甚至两个人说起话来也不用像婚后那样思前想后。
到民政局办好手续后她才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全搬回青浦的别墅,东西清点齐后成冰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这房子我也一分钱没出,找个时间我们去办过户。”
席思永倒也干脆,真称得上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用麻烦了,反正……”他摊摊手笑笑,“我应该也不住这儿了。”
成冰一想也是,席思永的根基究竟还是在K市,只要他肯回去,又是父母的孝顺儿子。纵然如此,席思永离婚的态度也是可圈可点,成冰听人说过许多男人分手后便是另一副嘴脸,相比之下席思永真是绅士到叫人佩服他的家教。
搬好行李后司机先回家,席思永又请成冰去吃饭,两人居然还能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就像昔年在K大南门的饺子馆吃消夜一样。仿佛是在谈笑之间,这段婚姻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成冰暗叹自己功力又精进了一层,连前夫都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一起吃饭,以后还有什么客户是摆不平的?
Still Loving You(1)
To win back our love again
——Still Loving You
离婚之后,席思永忽然便没了踪迹。
成冰本以为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来适应没有席思永的生活,谁知一切都发生得很平静。没多久小boss诞下千金,她备了套婴儿装送过去。原来事业心极重的小boss,忽然告诉成冰她预备申请调岗,以便能多陪孩子。成冰有些诧异,却又在意料之中,秋季评定时晋升邮件正式发下来,替她省却不少麻烦。不久父亲打电话给她,她多了个弟弟。
孩子很可爱,他母亲寸步不离地跟着,仿佛怕成冰暗下毒手似的。父亲老来得子,全副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从半年前就开始翻书取名字,到孩子生下来仍未定下。
季慎言接案子的起步价越来越高,逐步向经济类倾斜;时经纬也炼出金字招牌,能上他的专访都成为一种标榜;赵旭仍在湘西,据说和女友的关系因为分隔两地而岌岌可危,正在努力回调;原来学校的朋友也有联系,乐队当年的班底,结婚的结婚,毕业的毕业,黄金时代再次换血,黎锐照旧是老样子,听说有几门课还没重修完……成冰揣测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和席思永离婚的消息了,因为原来大家都会例行问一句“席总最近如何呀”,而现在都不着痕迹地规避了这个人。
和老朋友们的联系终归是越来越少,又半年传来杜锦芸结婚的消息,杜锦芸和男友在一起已有几个年头,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也算是喜事一桩。不巧的是正逢上公司派成冰去美国总部进修,只能越洋电话恭喜杜锦芸,两个人唧唧喳喳地忆往昔峥嵘岁月,她披着床单讲了个没完没了。挂上电话后忽有些怅然若失,像是长大后在街上看到小时候吃的糖葫芦,兴冲冲地赶过去买,却发现糖葫芦还是糖葫芦,然而幼时的那份欢欣,却再也回不来了。
杜锦芸休完婚假再联系她的时候,她已经从曼哈顿回来,杜锦芸电话里不正经地问:“有没有艳遇?”
成冰仔细一回想,Training部门的一个ABC,天天缠着她去看自由姐姐的雕像,临回国前仍不死心,说总部有global pay的名额能派他回国,问成冰他是否需要考虑。一五一十地讲给杜锦芸听,那边便怪叫起来:“最重要的还没说呐,色相如何?”
“还行吧,长得乖乖的,听说在大学时篮球打得不错。”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他不是说可以global pay回来吗?拿美国的工资在上海过日子,那简直是天堂啊,换我直接就压倒了!”
“我劝他没有必要贸然改变工作环境。”
“你……”杜锦芸回过神来后哇哇叫,“太不给人机会了!”
成冰微愣后说:“我结过婚了。”
“大姐,你离婚都不止一年了。”
成冰无奈叹气,沉默很久后杜锦芸突然问:“其实你还惦着席思永吧?”
她迅捷地反对,杜锦芸却叹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提离婚,你到底看他哪儿不顺眼呢?”
人人都知道是成冰先提的离婚,其实这也是默契。当年约好的,就算要分手,席思永也得给她开个不插电演唱会,给足她面子,免得让人笑话她是下堂妇。想到这里忽然她又笑起来:“没,其实我们俩都挺花的,老绑在一起觉得怪别扭的。”
“得了吧姐姐,就你那贫瘠的情史,装什么万花丛中过呀?再说那席思永对你其实挺痴心的,老娘我火眼金睛,他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成冰正喝水,差点一口喷出来,这是头一回听人说席思永痴心的,那边杜锦芸却得意扬扬道:“老娘我第六感不是一般的准,我第一回见到他,他那双眼睛就在你身上打转。不过这位大哥太闷骚了,居然能一直忍到快毕业才和你挑明。我们过组织生活那会儿,我每次看到他憋得内伤就在心里狂笑,看你丫能忍到几时……”
得,这姐们八成是大学时言情小说看多了,见谁都恨不得往痴情种子里套。
放下电话,母亲又要她出去试衣服——母亲努力地给她制造各种机会,出去吃饭总能碰到各式青年俊彦来打招呼,有时还有名目要成冰教她打网球。然而球场的话题也无非是这位才拉到了多少风投,那位刚在浦东批了块地——成冰跟母亲说:“妈,我在家陪你就好。”谁知母亲却嗤笑道:“我一把老骨头,不想在家里发霉,你一点年纪,就开始老气横秋了?”
母亲怕她寂寞,可有时人越多越寂寞,成冰会故意去骚扰学校的朋友们,现代社会的人越来越成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这种心理很奇怪,她承认自己有那么点放不下,开始崇拜母亲——母亲书房里有幅裱起来的字,是一位书法名家送的,飞扬遒劲的八个大字: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和她同病相怜的是季慎言,说一向沉得住气的父亲,现在也每天找他谈三十而立,谈修身齐家。季慎言叫苦不迭:“成冰,你说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算了吧,省得你妈我爸天天拉郎配,反正咱们都这么熟了不是?”
成冰一句话呛死他:“我不想在同一条河流里淹死两次。”
偶尔来季慎言的律师事务所避避风头倒是不错,只是办公室外那个助理,半小时里进来给她添了三次茶。成冰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更多的时候宁愿留在公司加班。毕竟,比起她的终身大事,上司更在乎的是她交上去的业绩数据。
月末留在办公室写财年总结,手机忽然响了,陌生的号码,自报家门是颜宣。成冰愣了愣才想起来,上月陪母亲和她的手帕交施阿姨逛街,末了来接她们并请吃饭的似乎是这个人,施阿姨的干儿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