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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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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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坐针毡的平王心头嘀咕了好一阵。皇后娘家在节前献罗衣,皇后穿不穿另当别论,收下衣服之后多少给些赏赐,这个过场就算走完一遭。平王早在数月之前就花重金着手筹备,今日本是兴冲冲来进献重阳罗衣,怎能想到皇后陛下不给父亲好脸色,赏赐的事压根不提,却也没开口放他回去。平王有出息的女儿们都有点脾气,他也熟知她们闹情绪的种种表现。偏偏皇后素盈恼怒时总是一言不发,让平王总也无法习惯,每次猜不透又提着心,情愿被她厉色呵斥几句。
  “娘娘——”他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就见素盈站起身向门外走,分明不打算听他说下去。他忙跟在她身后,立在阶前。
  素盈向四下望了望:火红的花朵热热闹闹开了满院。不知是谁,也不知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石榴装点丹茜宫,让暖色在渐深的秋意中随处可见。
  她神色宁静,平王恍然大悟:定是方才见了石榴,他又忍不住提起生养皇子的事,惹恼了皇后。他叹口气,斜眼瞄见宫女怀中活泼漂亮的皇孙,心头又嫉妒又担忧。“娘娘,圣上有上天庇佑,龙体康复是早晚的事。娘娘还年轻,总还有机会……”
  素盈扭头冷冷看父亲一眼,没想到他的脑子只在这一件事上打转。“不需平王发愁。”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口气却不甚和善。“听说贵府的总管素平,新近在城郊买了块好地,建了庭园迎娶第四房妾室。此事不假吧?”
  平王怔了怔,点头道:“的确。”
  素盈一声冷笑,“父亲可知道他的地是怎么来的?女人又是怎么来的?”见平王神情迷惘,她又道:“父亲向来御下不严,府里的下人们连不如意的小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他们在皇后娘家作鸡犬,只怕更加得意,积恶成习,以为世上没几个人能管得了他们吧?”
  平王听女儿口气,已然心虚了几分,讷讷道:“是臣失于管教……”
  素盈哼一声,向宫女颔首示意。平王正不知她有何用意,就见石榴丛中闪入一列红衣宦官,每人扛着一束朱漆长棍。他们弯着腰将棍子放在阶下,又迅速地退走。素盈没有给父亲很多猜测的时间,厉声说:“这是赏给平王府的——日后府上有人与平民争执,不论对错、不分主仆,先杖三十。家奴胆敢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杖打七十再交官府!”
  “娘娘……”
  素盈走下台阶,弯腰从一束长棍中抽出一根,交到平王手上,又说:“这一根留给府上的总管素平。怎么用,您心里应该清楚。”
  平王接过红漆棍,脸色一片惨白。素盈也不多看父亲一眼,甩袖走回宫中,撇下他一人尴尬地行礼,领了那一百根棍子,气鼓鼓地出宫。
  素澜在旁看着,一直不敢插嘴,这时才赔笑道:“姐姐大义灭亲,做给旁人看看样子就罢了,何必当着众多宫人的面,让父亲无地自容呢!”
  素盈扫了妹妹一眼,目光如冰似雪,冷淡清亮。她仰头望着头顶屋宇,声调又变得无可奈何。“丹茜宫的第一位主人,我们的祖先素太后,为什么失去这座宫殿?还不是因为她的家人飞扬跋扈,落得民怨官嫌?我不指望父亲脱胎换骨,只要他这一年安安分分别添乱,我就省心了。”
  素澜脑中打个激灵,看看姐姐,开玩笑似的问:“娘娘近来怎么了?左一个‘一年’、右一个‘一年’,我依稀已经听过好几遍。”
  话到此处,素盈又避而不谈,淡淡地向她说一句:“我不大能见到父亲,还要你多劝着他。”
  素澜知道再问她也没有结果,笑笑说:“妾看到平王刚才的脸色,就知道要顺道回娘家走一趟呢。”
  素盈没有挽留的意思,待妹妹走了,她像浑身脱力似的,缓缓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轻得不能再轻,不会传到第三只耳朵里,其中意味永远只有她自己明了。
  传说皇家与后家是天神与女仙的后代。地上女仙与青鹿在那罗河的源头游玩。天神被她的快乐吸引,骑上白马从九霄之巅降临。他们在晨光中相遇,当第一颗星星出现时,天地二神的一儿一女呱呱坠地。神的儿女七日便长大成人,在第十四天结为夫妻,凭着神力战胜当地部落,在水草丰美处获得他们的土地,成为北方帝国的祖先。
  他们的传奇里充满无穷的生机与希望,没有一丝退缩、一点沮丧。但那美好属于三百年之前。风云变幻,星霜轻易在苍穹下流散。不变的是秋季神圣的祭祀,皇家十四嫁娶的习俗,还有,为囊括天下而结合、高踞帝国巅峰共同傲视国家的睿素二族。然而三百年也让太多东西改变,那罗河踪迹难寻,曾经辉煌的整座宫城也失去了骄傲和活力,在岁月中变得沉默。
  居住其中的神的子孙,如果也会有短暂的疲惫,也许就是今日今时。

  皇亲

  素澜的马车穿越闹市时似乎撞翻了什么东西,引起一阵喧闹。素澜心里一直揣摩素盈今日的表现,没在意别的事情。过了好一阵,她才恍然察觉马车一刻也没停,向车夫道声:“方才是不是伤了人?怎么就这样走了?”
  坐在车夫身边的随从随随便便回道:“人人都认得相府的马车,他们要是伤着了,自然会找上门。没有动静就是没事。这种小事,少夫人大可不必挂心。”正说到这里,车夫吆喝着勒马,车子稳稳停在平王府西门外。
  素澜下了车,一眼瞥见几个仆役拎着白粉刷墙。不知哪里来的顽童在平王府的外墙上写了一串字,笔迹笨拙缭乱,似乎是好几个孩子一起动手恶作剧。白粉盖住几个字,但素澜还是看出,那是多年前就流传的谶言,“东平素氏杀姐妹,清河素氏生反贼,正宫有子多逢难……”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被刷得一干二净。素澜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听过,此刻却想不起来。因为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三位谋反被诛的亲王都是清河素氏所生,这首谶诗流行了一阵。不过当时所传的是“太安素氏杀姐妹”,暗指出身太安的康豫太后杀了亲妹妹怀敏皇后。今日不知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又将丑话移花接木到东平素氏身上。
  素澜瞪起眼睛怒道:“什么人唆使孩子做这种事?今日欺到平王府头上,明日难不成想造反?”又向那些仆役大声说:“你们平常怎么做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让几个孩子在墙上胡乱涂画——连一群顽童都防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在一边指挥下人的,正是总管素平的小儿子素威。见这位嫁出去的小姐又回娘家发威,他笑嘻嘻走上前道:“琚夫人有所不知,那一群孩子足有二十来个。这么多小鬼一拥而上,一人只写一个字,门房的人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写完跑了。不过还是拿住几个,我爹正找到他们的爹娘一并管教呢。这些事情我们料理就是,怎敢劳动琚夫人生气。”
  他一口一个“琚夫人”叫得生分,素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爹今日还好?”素威应一声“托赖”,素澜又冷冷一笑:“只怕过一会儿就不大好了。”说罢由西门进了府。
  她没走几步,原先在她亲娘身边伺候的丫鬟迎上来,欢欢喜喜喊声:“七小姐!”素澜的脚步并不停歇,边走边问:“苑绮,府中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苑绮小声道:“大夫人的身子不行了。请了好多先生来看,都说拖一日是从阎王手里偷一日,恐怕撑不到来春。”
  “病得真不是时候。”素澜嘟哝一句,问:“王爷回来发脾气了没有?”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情,走到王府花厅外。苑绮不敢进去,素澜也不管她,自顾自迈进门。
  鸦雀无声的厅中坐着平王和诸位姬妾,唯独没有平王妃睿氏。女人们一个个尴尬地观察平王脸色,不敢轻易挑起话头。见素澜进来,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招呼。素澜向父亲跟前行个礼,微笑道:“爹还在生闷气?”
  一旁的四夫人忙接口:“一家人欢欢喜喜等着王爷回来开宴,哪想到他一进门就黑着脸不理人,分明想把我们吓死。”
  “开什么宴?”平王鼓着腮帮子大吼了一句,气不打一处来,“没看见娘娘赏的棍子?领了一百根棍子也值得把酒欢庆?”
  众人面面相觑,更加不敢多嘴。平王的话匣子打开,索性一口气发泄:“哎呦呦,我算是明白啦!以前还指望她把持大权,现在——算了吧!真让她掌了权,只怕连我这当爹的也要挨棍子!”
  旁人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桩,素澜却清楚不过,笑嘻嘻说给她们听。白潇潇听罢一声冷哼:“娘娘以前做事就是这样,宁可委屈自己,也不给人落下口舌。王爷有这女儿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忘了?”
  平王叹息道:“就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我才有气——你们见过哪个做大事的人,像她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素澜呵呵一笑,说:“爹从前只是随便养着姐姐,不曾用心栽培,这时候又怪她拿不出气魄,岂不是冤枉人?姐姐自然有她的心思,你我不知道罢了。”
  平王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这么一句,眨巴眨巴眼睛,说:“她有什么大事要花心思?她以为这是什么年头?需要她领兵打仗还是开疆辟土?或者需要她整顿朝纲、廓清四海?就算真有这种伟业——凭她?!”
  众人听到话锋不对,越发不敢接茬。平王说得起劲,又道:“眼里只看着这些细枝末节,就算花上一辈子料理干净,又能怎样?正经事却不见她下功夫……”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能做的最大的事,就是趁着圣上龙体好转,赶紧生个皇子。继大统倒是不敢想,就算日后封王,对我们家也大有好处。”
  他这套说辞有一大半不对素澜的心思。待他停下要茶时,素澜冷着脸说:“爹的念头转得真快。前些日子还希望姐姐把握时机,助我们家跻身朝政。依我说,即使姐姐当真不谙世事又怎样?天子只有她这么一位皇后,天子乏力时,就该让她从旁协助。天下只有我们是皇后的娘家,她拿不出主意,我们帮她。姐姐不懂的事,爹懂、哥哥懂、我也懂,难不成一大家人还扶不起一个皇后?让她像寻常人家的媳妇,整天琢磨着生孩子,不觉得可惜?”
  她这一通说得平王一个劲咂舌:“阿澜,你是宰相家的媳妇,管好你自家的事情就好得很。宫里的事情,你跟着起什么哄?”
  素澜看着父亲冷笑一声:“也对。在爹眼里,我这种嫁出门的女儿,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了。”
  诸位女眷见父女二人气氛弄僵,连忙出来圆场,张罗着开宴招待素澜。平王站起身,甩袖子发威:“我头疼的事还没着落呢!去把素平叫来。”
  总管素平匆匆了结了手边的事赶过去,却见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没一个有好脸色。平王手里拿着一根朱红的大棍,不住在地上敲敲打打,见了素平,叹口气道:“圣贤之书上也写着聘而为妻,夺而为妾。你那个四夫人,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让我们这位小题大做的皇后娘娘知道了,定要罚你挨打。”
  素平吃了一惊,嗵的跪下连连哀求。平王把大棍丢给旁边的家丁,向素平道:“罢了,罢了,素平,你就去挨上三十棍,就当是为日后写史书的人,添一件娘娘的正直事迹。”
  素平见事情没商量,垂头丧气地告退。素澜冷眼旁观,这时讥诮道:“娘娘交待的七十大棍,在爹这里少了一大半——爹对素平真是仁厚得很!”
  “你姐姐不明白事理,你也不懂吗?”平王狠狠瞪着女儿道:“他在这家里的日子比你还久,连他都被打残了,日后还有哪个肯来尽忠?别人跟着我,不过图‘好处’二字,我要真听了你姐姐的话,不给好处只给棍子,日后人家会巴巴地跑上门来找打不成?”他发了半天脾气,神情大为疲惫,挥挥手道:“不吃了!我找个清静地方歇着去。”
  素澜用过饭就要回相府,临走之前去父亲书房告辞,只见平王搬了一把椅子面壁,对着壁上一副画呆呆出神。素澜凑近一看,原来是当年名家所绘的平王的十二位夫人。
  她觉得父亲凝望的人,一定是图中那个与众美人气质迥异的女人。那人面目极为清秀,随意地坐在一株树旁,离其他女子不远也不近,神情不亲热也不疏远,明明身在人群,却像对周遭视若无睹。“这是姐姐的亲娘?”
  平王向那女子“唉”一声,“她可真是生了两个好孩子!”
  素澜早就想说这件事,碰巧他提起,立刻道:“京中沸沸扬扬在说三哥的事。近来相府中来往的大人们,也在探听相爷的口风。听说这个月就要把三哥送回来。”她说“送回来”,其实是不想把自己的哥哥讲得太难堪。素飒因率军不利,被太子睿洵卸了军职,绑缚回京定罪。太子亲拟的奏章已经到了宰相手中,素澜打听不到其中内容,但听说言辞犀利,列了好几条凶险的罪状。
  皇后原本怕太子伤害素飒,费了心思把皇孙拿做人质。可睿洵也非常人,径直将这烫手的山芋丢了回来。败军之将,国有常刑。皇后若是为自己的哥哥求情,便是徇情违法,若是不求情,又保不住素飒。平王思及此处,手指不住在椅子上轻轻敲击,犹豫地说:“不管怎么说,皇后的亲哥哥也在八议之列,受大罪是不至于的。”
  “只怕有人还想借这机会,把姐姐一并拉下水呢。”素澜轻声道,“爹难道没有觉得,近来京中有很多不利于我们家的事情发生?”
  平王埋头不语,素澜又道:“幸好同哥哥一起回来的是谢震与盛乐公主,这两个人定会为哥哥美言。”她顿了顿,又对父亲说:“大夫人的病,万万要拖住。假设哪天忽然没了,哥哥便入了孝期,与公主的婚事又要悬起来。”
  “这些事情还要你交待吗?”平王望了望这个女儿,神色和缓下来,重重叹道:“要是你与你姐姐能换一换,我不知能省多少心思。”
  素澜神色悻然,“爹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平王悠悠道:“你也知道你们是换不成的——那不如各安其分。你们两个要是都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又能省不少心了。”他在椅子上伸个懒腰,又叹了口气:“当年你祖母在世,我的日子很好。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王子王孙不拿我当回事,日后也不会有人给一个公主的儿子著书立传。现在才知道,离皇帝皇后越远越好。摊上你姐姐那样的皇后,我才开始担心一颗脑袋用起来不够,丢起来也不够呢。”
  素澜笑了笑,不以为然。别过父亲,她一出门遇到大哥素沉,忙拉着大哥远远走开,说:“爹这时候正闷闷不乐,大哥待会儿再去。”
  “素平挨打的声音都传到我那边了。”素沉蹙着眉头问:“爹今天一早明明是高高兴兴出门,怎么回来之后又是打人又是生气?宫里出事?”
  素澜随口回答一句“小事”,有意将话题扯开:“妹妹本来想去见一见凤烨公主,可听说她最近身体又不好,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她听苑绮说,凤烨前一阵以为又有身孕,谁知空欢喜一场,灰心之下又病恹恹地不愿意见人了。
  素沉默默地走了几步,黯然叹息道:“这么多年都为这件事难过,不是喝药调理,就是想着法子保胎。偏偏天不遂愿,又伤心又伤身……她这些年也够辛苦。我是不忍心再看她这样下去。要是命中注定我们夫妇无子,不如就此作罢,保住她身子周全,我已知足。”
  素澜陪着叹了口气,眼珠一转,微笑道:“大哥也不用为难。妹妹虽然没用,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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