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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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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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澜诧道:“已经这时候,娘娘还没歇息吗?”
  崔落花摇头苦笑:“哪里能闭上眼啊!”
  素澜听了叹口气,一路走进去,果然看见丹茜宫里里外外灯火通明,灯烛显然添了不止一倍,连附近园囿、道路也广置灯笼火把。她走入宫内,见人头攒动,仿佛丹茜宫所有在册女官与宦官一个不漏,聚集在一起。然而他们全部静静地伫立外间。原本悬挂珠帘的地方,换上一面刻丝屏风。
  透过素白牡丹图案,素澜看见姐姐一人坐在榻上,不准任何人靠近她。
  “娘娘!”素澜轻轻唤了一声。素盈身子一耸,略感诧异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素澜见她反应还好,稍稍宽心,笑道:“来陪姐姐说话。”她说着到素盈身边坐下,大胆地拉起素盈的手握了一下,只觉得手心凉冰冰的。
  “你听说了?”素盈的神情空荡荡,声音也没情绪:“我差点死掉。”
  素澜紧握她的手,希翼给她勇气。她看着素盈的眼睛,柔声说:“姐姐呀,难道你以为,只要坐在丹茜宫花一点心思,差遣别人动动手,永远不必玷污自己的眼睛,这天下就会乖乖臣服脚下?”捕捉到素盈瞬间的哀伤,她摇头叹息:“唉——你的确会这样以为。你是素盈,你一辈子也无法让自己的手沾上别人的血。没关系……以后会好的。”
  “会好吗?”素盈伸手捂上眼睛,“我不是没有想象过,然而我想到的不是这样的死亡。以后不过是再多一种噩梦,会好吗?”
  “会的。”素澜抱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今日不过一个拙劣的伎俩,日后你会耻笑它。到那时候,什么都不算可怕啦!你几曾见圣上怕得发抖?他早就入昭文阁做事去了。娘娘,你在发抖呢……这并不是你此刻能做的最好的事吧?”
  素盈推开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几次吞吐之后,她的态度渐趋安定。
  “是啊。”她双眼闪亮,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没做完。”
  信则从昏迷中痛醒,看到一大片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人世还是黄泉。片刻之后发现自己伏在床上,背部好似一条火蛇盘附,连他也忍不住疼得呻吟。
  忽然有一只手放在他伤口上,与烧燎似的疼痛相比,冰凉的手的触动反而舒坦少许。他惊得回身去看,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发簪摇动的影子。
  不需要看清面目,他也知道这是谁,于是更加吃惊:“娘娘!”
  “别叫得那么凄惨。你死不了。”素盈说,“你豁出命换的东西,我会给你。”
  她的话让信则心一宽,迷迷糊糊地沉睡过去。再一次疼醒,想起来还没有谢恩,忙唤一声:“娘娘……”
  可是素盈已经不在。
  夜渐深,昭文阁上华灯灿烂,阁下是明戈亮甲,一片森森寒光。
  领军将军见仪仗送皇后来到近前,行过君臣礼之后说:“娘娘留步。圣上在阁上议事,后宫妃主不得入内。”
  素盈扫了一眼阁下众兵卫的兵器服色:除了护卫昭文阁的司阁将军之外,领军、护军、左卫、右卫诸将军的部下皆在其列,然而不见二卫将军的影子。这两人掌管禁卫,却让逆贼突入御前,只怕他们这辈子也不能再到昭文阁下侍奉。
  “我不上去,就在这里等一会儿。”素盈浅浅一笑,却让领军将军为难:“此处风急霜重,兵戈交陈,娘娘銮驾不宜久留。”
  素盈不理他,忽见一队灯笼送着一个人渐行渐近。她好奇是谁来得这么晚,仔细端详才发现是哥哥素飒。领军将军迎上去道:“郡王请速登阁。”素飒也以君臣之礼与素盈相见,一字未发便匆匆入阁去了。
  素盈目送他的身影,心头忽然慌张。“他……?”领军将军不回答,反而说:“娘娘恕罪——即使娘娘守至天明,臣也不可通传。务请娘娘以御体为重,速返丹茜宫。”
  他是武将,说话直来直去,素盈和蔼地笑了笑,并不怪他,可也没有妥协的意思。她又等了一会儿,看见谢震从阁中出来。素盈见他无事,这才转身走开。
  走出老远,她与宫娥停下脚步,专等谢震跟上来。他拜毕垂首而立,素盈徐徐地问:“唤你上去做什么?”
  “问臣为何出现在玉屑宫。”谢震将御前的对答如实相告:“臣曾任职虎贲郎,原想趁今日过节,与旧日同僚打个招呼,未料到看见狂徒提刀在宫中冲撞。臣一时情急,才会逾职阑入玉屑宫……”
  素盈一挥手打住他后面的话,蹙眉问:“怎么?唤你上去,是要罚你?”
  谢震躬身道:“臣为北门禁军将军,未得召唤擅自在内宫行走,的确不该。何况又闯至御前,理当受罚。”他稍缓口气,又说:“蒙圣上恩典,以救驾之功与过相抵。”
  素盈轻哂:“寻虎贲中郎,怎么会走到丹茜宫附近?你是去见我……为何不说是我唤你入内?只要说,‘未至丹茜宫,远远看见歹人追逐皇后,救驾心切才会一路闯入玉屑宫’,不就可以了吗?好大的功劳,就这般轻贱了。”
  谢震一低头将话忍住。素盈微笑道:“这些人还可靠。有话但说无妨。”
  谢震凝望她,说:“现在回想,慌张时脱口而出的一声‘阿盈’足令圣心不快。此时怎能谎称是娘娘召唤,再添嫌隙?”他见素盈容色宁静,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素盈的嘴角轻轻地抿起,“你不是说,我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吗?我已经不是阿盈,你还管我做什么?”谢震知道她并没有生气,慢吞吞地回答:“这世上有什么人一成不变呢?我到现在才知道,你还在我眼前,已是最大的幸运。”
  素盈听罢向他伸出手,稍稍犹豫,还是在他肩上沉沉地按了一下,说:“我没事。”
  谢震知道此时此刻,那一地破碎的琉璃成为往事,他们又和解了。他躬身告退,走出三步就返回来,说:“其实我知道,不论你我,有时候不得不硬起心肠,否则就无法存活。可是我也知道,不能一直如此,否则就失去了存活的意义。”
  素盈笑笑:他直至此时也不放弃,不让她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素皇后。
  “可惜北宫门离我太远了。”她说。
  离她近的人,没有一个能挽住她,只会拿着刀,追赶她去越来越深的噩梦。
  素盈与谢震分别,又折回昭文阁下守候。直到大臣一一自阁中退出,皇帝还留在阁上。又过了一会儿,素飒陪琚相一道走了出来。
  素盈见琚相裹着温暖的厚氅依然面无血色,心中说不清是同病相怜还是别有滋味。琚相见她一身朝装,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大冷天,娘娘怎么站在这里?”
  素盈不回答,反问:“还有谁在上边?”
  “事情已说完了。”琚相似是牵动伤口,微微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圣上在等人,娘娘这时还不能上去。”
  素盈没问他在等谁——她看见,远处,睿洵被一队兵士簇拥着走过来。
  “你要在这里等?”琚相带着一点兴致望着她,“等着和他碰面?”他指的当然是睿洵。他以为素盈想看看睿洵今晚的表情。可素盈没理会。她无视从旁边走过的太子,定定地伫立在昭文阁下,显然不达目的不会离开。
  “现在我有点好奇你要请求什么。”琚相轻喃一句,步履缓慢地走开。他身后的素飒关切地看了看妹妹,说:“你放心吧。”一字字掷地有声。
  素盈含笑答他:“我没有担心什么。”
  该担心的,不是他们这些好端端站在昭文阁外的人。
  皇帝已很久没有出现在那张书案后。睿洵看多了他在玉屑宫半倚御榻的形象,诧异地发现:他再次出现在那面描龙画壁之前时,威风依旧。
  “父皇……今日的一切,不是儿臣所作所为。”他本来就无所隐瞒,又着意添上几分诚意,那口吻听起来几乎可怜。
  深泓直直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睿洵原本就不充足的信心,又被这安静剥夺了两成。也不知道这寂静持续了多久,深泓极其缓慢地问:“二郎,为什么?”
  “父皇……”睿洵对父亲的质问有些失望,“儿臣什么也没有做。儿臣,一直遵循你的教诲——不可轻举妄动……可是,有些人厌倦了等我犯错。今日的一切,就是这样。”
  深泓没有回应,伸手拿起书案上一张纸,轻轻一抛。那张纸飘飘忽忽落在睿洵面前。他大惑不解,拾起来看了两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陲一个军校拼死得到这封密信,送给兰陵郡王。中途几经风波,素飒还是把它夺了回来,今夜呈给我看——你写给西国主帅的信。里面写的,与你向我禀报的战事并不相同。”深泓双手撑着书案,慢慢地站起身来,“你葬送了龙骧将军的精兵,换来西国许诺来日出兵助你登上皇位。藉此机会乘胜修和?与西国王秘约儿女婚姻?的确,后家、宰相拥有的,你还没有。你妻子拥有的,你不情愿依靠。可是——向外国寻求助军?你疯了吗?!”
  睿洵喉咙里仿佛塞了一样东西,吞吐不得,憋得他浑身颤抖。“这不是真的!这是捏造!父皇,这是假信!”他大喊起来,连阁下的素盈也听到了。
  她心中一颤,问哥哥:“你做了什么?”
  “我早就想做的。”素飒眼中精光闪烁。
  “向我证明。”深泓一步步走过去,拾起那张纸。“文辞,笔迹,印信,甚至……落在右边的火星——你惯用左手,写字时,灯烛总是放在右边。”
  “这些小节人尽皆知!诚心模仿怎会不加注意?”睿洵痛苦地向父亲大喊:“父皇,为什么要我证明?只要你相信,我就什么也不需要证明!”
  “那么给我一个提示,让我面对天下的时候,可以告诉他们,我不是偏袒自己的儿子,我是在为一个清白的人主持正义!”
  “父皇,你可以为素飒御笔出罪,可以发落内宫近臣。你的话就是正义……为什么对你的亲子满口推诿?”
  深泓看着这个几乎绝望的孩子,极缓慢地摇摇头:“你太傻了。他们都不是储君,做的也不是这样的事,赶的也不是这样的当口……”
  睿洵惊诧地望着父亲,忽然怀疑他们是否真是父子。“可他们的确做错了一些事,而我什么也没有做。”他讷讷地说。刚说完就明白了:他有没有做,谁会在乎呢?所有的人,只在乎他们看到的。
  “啊!”他无力地发出一声长叹。在一个疯子闯入玉屑宫行刺的夜晚,忽然出现一封伪造的信。不巧的是,那疯子恰好是他过去的密友,并且在口中喊着要他父亲去当太上皇。不巧的是,那封信也在说着同样的事。更不巧的是,他现在满脑子想到的,不是如何为自己雪冤,而是一句话——
  不,父亲不会救他。
  如果连这样一个孩子也搭救,无异于同全天下说:他是我的儿子,他做任何事,我也原谅他。即使他通敌觊觎我的皇位,即使他谋反威胁我的性命,我也宽恕他。
  不,皇帝不会那样做,否则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皇位,性命,交在储君手中。
  不,皇帝不会那样做,就算明知他什么罪也没有犯……
  “啊!啊!”睿洵连连叫了两声,可是再无任何意义。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怎么会落到这地步?他呆呆地看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父皇,今天是腊八。”
  深泓默默地看着儿子忽然平静,心中隐隐痛起来。
  “儿臣原本备了素粥,打算亲手侍奉。”睿洵说,“父皇,你想尝尝吗?”
  他说话的口气,犹如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深泓心中一软,柔声回答:“你去取吧。”
  睿洵拜了一个大礼,起身离去时,风度依然很好。“父皇,我的确太傻了。”他的声音忽然深沉,“你没有教我——有些人,我永远等不到他们犯错。而我自己,也傻得没有发现。”
  深泓扶着椅子坐下,累得仿佛再也无法站起来。昭文阁上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享受这种寂静。
  一串安详的脚步声踏着软毡登阁。素盈的身姿慢慢映入眼睑。她走上前施礼,仔细地打量他,说:“陛下,请歇息吧。”
  “你等了很久,只为说这个?”深泓见她点头,向她伸出手。
  “原本有别的想说,现在,不该用任何事累你。”她一边说,一边拉着他的手,坐在他脚边。他们没有说话,半晌,深泓才叹:“你是个聪明人。”
  素盈笑了笑。“我是个倒霉的人,聪明的火候不对。干坏事,我不够聪明,当好人,又聪明过了头。陛下洞烛隐微,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深泓抚着她的头发说:“我是做尽了傻事,才有今日。可是到了今日才发现,想再做傻事,也做不得了。”
  “幸好我不像陛下一样聪明。否则,会和陛下一样寂寞。”素盈把脸放在他的膝上,诧异自己说话大胆。转念想:她今日连死也见过,还有什么更可怕呢?
  深泓听了她的话,呵呵地一笑。“你怎么不在丹茜宫?”
  “我……一个人不敢留在那里。”素盈觉得这并不是博取同情的谎言。
  深泓安慰似的说:“那我们一起回去。”

  心迹

  一撮砂糖倏然融化在腾腾热气里。
  睿洵诧异自己的手没有颤抖。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本该绝望……他笑了笑:谁知道呢,大约这样的漠然,就是他的绝望。这问题实在无需深想。
  “你为什么不立即否认?”素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封伪造的书信,就把你吓傻?”
  睿洵苦笑:的确,吓了一跳——造伪书的人,简直会读他的心思。他不是没有想过,利用有利的战机联络西国。因为他实在没有十分可靠的力量。可他仅仅是想了想……那封书信出现时,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把这些想法写了出来。
  “竟然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事情是突然发生。”素璃拭去一滴愤怨的眼泪,恨恨地说:“我们太粗心,错失了它的筹划而已。”
  发觉时,已太迟。
  不。也许,什么也没有迟到。一切都是正该发生的事,只是在他的幻想中,来得不该这么早。
  十数名禁军将东宫夫妇送到丹茜宫门外时,素盈与深泓和衣相偎,卧在御榻上。他们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宫人们也知如此。可是皇帝与皇后谁也没出声。
  他们默默地睁着眼睛,细听潘公公出外柔声转告:“陛下已安歇。”不知睿洵低语什么,又听到潘公公说:“殿下,这么晚了,不合规矩。”
  过了一会儿,东宫夫妇还不离去。深泓终于不忍,推素盈起身,说:“让他们进来。”
  睿洵送的是一碗粥,触手还温暖。素璃奉一壶酒,原该在入暮时孝敬。她膝行至帝后脚边,口中唱颂驱鬼避疫的古歌,向天、向地弹去指端的酒,恭恭敬敬斟了两杯送往帝后面前。
  深泓接了过来,依样在杯中浸湿手指,向空中弹了三次,将金杯送到唇边轻轻一沾,翻手把残酒倾在床头。素璃似是心中感动,两滴眼泪扑簌簌垂在手上。她急忙抹掉泪痕,对着深泓深深地一拜。
  素盈本该用同样的方式将另一杯酒倾倒在床脚,取“乾坤长久”之意。可她不想接,寒着脸一动不动。
  毡毯上那一片酒渍下,艳丽的花朵没有变色,这并非一杯鸩毒。素盈知道这一次她的表现不及深泓大度,然而她不在乎。酒气泛开浓浓醇香,可素盈冷着一颗心,冷眼看睿洵朗声说出那套为父亲祈福的说辞。烛光不安地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淡淡影子。他的脸色泛白,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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