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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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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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眼睛很迷惑。他伸手托住她的脸,声音有些哑:“一定是他说了什么。”
  素盈点点头,说不出话。
  “你是个不会死心的女人。”深泓翻个身,仰面平躺没有起身的打算。“再大的背叛,你也想找一点蛛丝马迹,证明它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即使你差点送命。”
  素盈原本想说的话,这时候也说不出了。她痴痴地问:“陛下,你会多睡一阵儿吗?”深泓合上眼睛,“嗯”一声说:“你也歇一歇。很快,我们都要忙不过来。”
  素盈伏在床沿,慢慢闭上眼。
  二十年前,四个人一同建立这个王朝时,当中有几个想到了今天?他说,洵越出了底线。那些人的离去,是否也因迈出了越界的一步?还有一个人,同样越过了自己的底线。素盈好奇,皇帝与他之间会怎么样。
  她想得太多了。二十年后,若是她还活着,是否会哂笑今天的自己?
  深泓没有猜到她沉默的缘故,轻轻地说:“如果相信他的话会让你好受……你可以选择让自己心里舒坦一点,没人会笑你。可你要知道,不会有人坦率地承认‘对,一切正是我做的’。”他说着偏头去看素盈,却发现,她枕着手臂入睡。
  “皇后?”深泓轻轻叫她。素盈“嗯”一声含糊应答,没有转醒。
  她的呼吸伴着他的心跳,他越来越清醒,渐渐听到更远:宫中炉火噼啪,窗外北风扫过树枒……此情此境不知怎的勾起回忆,忽然有一段故事涌到他嘴边。
  他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在她咫尺之处讲述,不在乎她能否听见。
  “我在宣城时,有个胡人自告奋勇为我相面。母亲用胡语问他,‘我儿生命中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他说了两句,停下来。素盈显然没有醒来。
  深泓继续说:“当然,她想问的是我能不能登上皇位。可胡人显然会错了意,回答说:‘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母亲觉得被愚弄,打了他五十板。”
  他笑了笑,那表情像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这事情滑稽。
  “洵出生时,胡人又来找我。我怕他会错了意,用所有我们能沟通的语言问他,洵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是什么。他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说:‘我肯定还是要挨打。可是,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我哑然失笑,不以为意,因为同样的预言,在我身上只是无稽之谈。”
  深泓停了很久没有说话,好像把这个故事的后续遗忘。
  “后来呢?”素盈不知在哪一刻醒来,轻柔地问。
  深泓于是继续说:“当歆儿出生后,我忽然想起他,派人四处去找,终于把他找来。我不会当真,可我好奇他还会说什么。你知道,他怎么说?”
  “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素盈开个玩笑,深泓却点点头,说:“他还没有开口,先伏在地上,说:‘原来找我来,是想打我。那么请吧!因为这男儿,还是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
  素盈与深泓一起微笑起来。
  “我没有打他,因为他是个不值得打的疯子。可我还是训他:‘你这傻瓜,以为君临天下的人,是满口你情我爱的小儿女?’胡人站起来,倔强地回答:‘聪明如陛下,怎么没有发现呢?爱情并不是宫廷中最耀眼的部分。可是当你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并非危险无用,而是冰冷的宫殿里,唯一能让你感到温暖、让你微笑的东西。这不是最要紧的事吗?’”
  素盈乍受触动,心中一软,轻轻地叫声“啊呀!”
  深泓笑道:“我不想再与他计较。他只是个浪漫的胡人,他看到的宫廷,和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不会懂……从我这里得到太多的女人,注定无法善终。就算有那种温暖,我已决意舍弃。”他看着素盈,问:“你懂吗?”
  素盈垂下眼睛,忽然想起:二十年的爱与被爱,不是他交给了神明,而是他自己从不践行。素盈淡淡地抿嘴微笑:“我一向明白。”早就知道,他为她和她家所做的一切,一定别有用意。他不会付出感情。
  那朵花开是未开,那女人来是未来,他不在乎。
  深泓欣慰地呼了口气,如释重负。
  素盈很想问他:我是明白的。可是,你从来不会好奇吗?从不想知道,当那朵花开时,你的心会怎样吗?你在怕什么呢?
  他在这个时候说:“安心睡吧。”
  睿洵的离去带来一场地震。东宫官署广受牵连,有人借机提出储位暂虚,可撤裁东宫属官。东宫属官一向自成一群,宛然另一个缩微的朝廷,实不利皇权永固。这提议一经提出就受到一片支持,东宫三府十率合并撤换之后仅剩一府六率,所有属官不再向太子称“臣”,改以“下官”自称。
  内宫之中同样改旧换新。守卫御寝的宗子队有千人之多,却无人在逆贼入内时挺身而出。在天颜震怒之下,宫廷禁卫几乎全盘易人。琚相提议清查宗子队与反贼的关系,皇帝却以为重责宗子队必伤勋贵老臣之心。尽管如此,当时轮值的全班侍卫仍被流放极边。
  当一切进行至此,没人想到最为棘手的竟是丹茜宫卫尉的选任。吏部选定的人选来丹茜宫拜见皇后,素盈没有说出那一番客套的话。她定定地望着这位新来的卫尉,脸上寻不着一星半点的亲切。
  “我不认识你。”她庄重地对这人说:“我不讨厌你,也没有私人的怨恨。所以我说的话,不是针对你。”
  新卫尉茫然不知所措。
  “丹茜宫卫尉是要保我生命的人。但我不信任你,更不能把性命交给你。”素盈坦荡荡地说:“我不能接受你成为丹茜宫卫尉!”
  皇朝历史上有许多比她强势、耀武扬威的皇后,但当众拒绝吏部选定的丹茜宫卫尉,她是第一个。
  并且,一连三次。
  吏部对皇后的无理取闹忍无可忍,一本奏到皇帝面前,称后宫妃主干涉铨叙。深泓合上奏章,淡淡地向素盈说:“你过分了。”
  素盈铁了心:“上一次我没有过分,结果呢?”
  深泓拍了拍她的手背,一样样历数:“丹茜宫卫尉之选,年高不用,年少不用,无功不用,外戚不用,智通崔氏不用……”一切可能让丹茜宫变成皇后私人堡垒的人,都被祖宗排除在外。这是皇帝们为丹茜宫划下的底线。他没有说完,素盈已笑道:“这‘八不用’我早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可以用。”
  深泓伸出手指摇了摇,说:“驰阳谢氏,不用。”
  素盈呆了一呆,不知几时变成了“九不用”。既然驰阳谢氏只剩一个人,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过。素盈用心望入他的眼睛里,寻找他真正的心意,口中喃喃说:“可我说的这人,叫做白信则。”
  “他?”宦官从来被排除在武官之外,连“九不用”也没想过多此一举,把他们纳入禁区。深泓还是摇头:“当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就跟在秀王后面摇旗呐喊了。”
  “小孩子懂什么呢?不过受人蛊惑罢。”素盈安然说:“如果拼死保护我的人,不能当丹茜宫卫尉,还有谁有资格?”
  她第一次如此肯定,不同他妥协。
  深泓提醒她:“宦官得权,从来不是好事,人尽皆知。”
  素盈牵起他的手,睁大的眼睛里溢出凄凉:“那么,当我在一朝一夕,或者三年五载之后突然死去时,你再把他加入‘十不用’。”
  信则还不能起床,恭贺的礼物已堆得与床榻齐平。
  他并不张扬自己的欣喜,他知道素盈迟早能够做到。可眼下正是皇帝收拢内宫权限的时候,她能把丹茜宫一支卫队从他手里扒出来,连信则也想说声“了得”。
  信则能够离床后,很快收到父亲差人送来的家书。三弟信端的职位在东宫被裁,转为散官,家中要他在皇后面前美言。信则看完信,轻轻投入火中烧了。
  他虽在养伤,也知道东宫事体牵连太大,连皇室宗亲组成的宗子队也难以幸免。尽管东宫在腊八当日暗邀他们按兵不动只是一个传闻。
  这传闻空穴来风,信则并不相信。并且他知道,不相信的大有人在。
  他一能行动,就赶在素盈生日那天到她面前谢恩,装作无意提起了这件事,向素盈说:“臣不知娘娘腊八之前的诸般筹备,是否尽皆完成。目下风动异常,重标方向不失为上策。”
  再过几天就是元日经筵和法会,素盈正在展卷读经,听了他的话没有说什么。为她捧经卷的正是宋令人,素盈向她笑笑:“之惠,你辛苦了这么久,去歇一会儿。”
  之惠将他们的话合起来一想,斗胆问:“娘娘要奴婢做的另外一件事,还需奴婢去做吗?”
  “罢手吧。”素盈说。
  在这种时候,皇后要留在皇后的底线之内,才能安全。
  之惠有些失望:“可惜了娘娘精心筹划。”
  素盈却笑笑:“我近来倒是觉得,凡事做到极致,是另一种无趣。”
  苍白的月仅在天心晃了一下,眨眼就藏得无影无踪。
  失去月的夜,总让人倍觉不安。失去月光的抚照,偌大的书房骤然不见五指。书房里的人不得不点燃盘灯,微光中,围灯而坐的人各自向墙壁上投了一片阴影。盘灯被他们密密匝匝围住,整间书房唯有天顶明亮,余地皆被他们笼入阴暗。
  他们特意围成圆圈、席地而坐,以此泯除宾主座次,可是一说话,又分了你高我低。
  “该如何是好?”最先开口的是素璃的长兄素征,他将父亲不便说出口的话谨慎地表达出来:“原先尽心竭诚的人,不过寄望于太子唾手可得的新朝。眼看革故鼎新之际近在眼前,事情却演变至此……所谓的废贬,几时有过好结果呢?更何况是在琚含玄虎视眈眈之下。”
  没有人开口接他的话。
  一圈七八个人仿佛商量好了,全部盯着中心的灯芯。仿佛他们不是太安素氏中的长辈,而是一群严肃的巫师,正在通过一摇一晃的灯芯预见未来。
  素若峦的沮丧让素征年轻的眼中充满失望和轻蔑。“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不满地挑了挑眉梢,立刻换来父亲的白眼。
  “呵——”素若峦叹了一口气,沉重的呼吸几乎让孱弱的灯火湮灭。“果然像家父说的……我们家的厄运,早在太安素氏没有于梁秀之战中挺身支持梁王时,就开始了。圣上并不是一个善忘的人。家姐助他廓清海内,他却没有与她共主天下的胸怀。偏偏皇子屡屡不得养成,家姐数度蒙受各种诽谤,好容易待到太子长成,又横遭预谋废立的谬论……一切,正如家父所说。一切皆因圣上早已对太安素氏生出疏远之心吧!”他越说越是丧气,“这一次,还是应该听一听法善大师的见地……”
  素征扬眉,阻断了父亲的话。“法善大师的确颇有预见。可是事到如今,不正是因为他一再说着这样丧气的话、一再退缩吗?若是当初没有听他阻挠,今日我家不是失去一个太子妃,而是拥有一位权倾天下的皇太后和一位稳坐丹茜宫的皇后!”
  “住口!”呼出这一声的不止素若峦,还有几个长辈。
  只有若峦的弟弟若华嘿嘿而笑:“为什么不试试看呢?法善大师此刻不正好在宫中吗?等到失去所有的机会,我们才开始死心塌地抱怨和后悔?我们家当初将丹茜宫兜入囊中,凭借的可不是‘明哲保身’四个字。”
  “你在说什么!”驳斥的声音并不是很强势。
  素征得到一个赞同者,立刻有了底气,向族亲们大声说:“还在等什么呢?!难道你们想等到庶人洵也死去,然后浑浑噩噩地叹息到死吗?”
  “年轻人何必急于求成?”一个人说,“事情若是败露,太安素氏将步上清河素氏的老路,永失宫缘。”
  素征看着他冷冷笑道:“年轻人怎么了?仁恭皇后比星后和阿璃更年轻。你们如有自信胜过年轻人,为何不与她一较高下?瞪着眼睛看她的诡计一步步实践,便是你们的才能吗?”他目光炯炯望向父亲:“退让到何种地步,是太安素氏的底线呢?难道我们要从皇朝顶尖的贵族,沦落成一群胆怯的废物,才能觉得更安心、更舒适吗?”
  “够了。”素若峦“扑”的吹熄了灯火,在一缕轻烟上伸出手。
  “来盟誓吧。”他说。
  月光好奇这是怎样的仪式,偷偷洒了一片光。
  轻烟荡尽,一只、两只、三只……所有的手握在一起,所有的脸皆是阴沉。
  地面结了一层浓霜。
  侍卫张大嘴巴,冰冷的空气早充斥口、喉、胸,似乎已将他冻成冰雕。然而双眼并未模糊——一盏红色的纱灯在远处晃过,仿佛飘荡一般,轻盈地消失在宫墙尽处。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提灯而来的不是怀敏皇后的幽灵,而是两个人。
  到底是谁呢?侍卫猜疑时已挪动脚步,终于看见霜地上两行浅浅的脚印。他大着胆子循迹向前,却听身后有人沉沉地问:“你要往哪儿走?”
  寒夜里这样一声,足够吓人。侍卫几乎是跳转了身躯,看清眼前说话的人是宰相。皇帝恩准宰相于禁中休养,近来两人在玉屑宫商谈完毕,宰相就前往昭文阁对面的彰化阁留宿。这几日在宫内见到宰相也非偶然,可是像今天这么晚,却是第一次。
  侍卫立刻单膝跪地:“小人……”
  “那边没有路。”琚含玄身披毛氅,拥着暖炉,态度也是一团融融和气。
  没错,那边是一个死胡同。“可是……”侍卫扫了一眼地上的足迹。
  “既然没有路,为什么还不回头?”琚含玄悠闲地问。
  侍卫已听出话中的含义,慌忙叩首,仓皇地离开。
  “这里霜太重,不好走。”宰相对身后的宦官们轻轻地说。他们立刻解下外衣在地面上扑打,为宰相面前的道路清去白霜,同时也打散了那些通往胡同中的足迹。“相爷请吧!”
  琚含玄看了看昏黑的远处,说:“我想知道,那名侍卫叫什么名字。”
  宦官们并不认识。不过当宰相在彰化阁中坐稳,很快就有人告诉他了。
  “尽快打发此人离开,尤其不要让他谈论宫中的事情。”他说。
  深泓忽然察觉一丝凉意,拢紧身上的毛氅。
  “这样的大氅,刚刚赐给相爷一条。”他一边抚摸皮毛,一边说:“毕竟我们都老了,天一冷就离不开这样的东西。”
  “陛下不老。”芳鸾庄重地说。
  “你心里不是在说我‘已经老糊涂’吗?”深泓微微地笑了笑。
  芳鸾仰头看了看他,敛容回答:“陛下一切主张,妾唯有遵从,绝无二意。然而……以妾之愚钝,实在不解陛下为何又匆匆搬出丹茜宫,又为何让宰相长居禁中。”
  “我要是放相爷回家,还能看到活着的他吗?”深泓抚摸着下颌,似笑非笑:“芳鸾,康豫太后对你有过交待,不是吗?”他并没有听到,但是可以大胆地猜到——
  “有朝一日琚含玄觊觎皇位,杀。”芳鸾平静地说:“太后如此说过。只要妾还活着,不容他迈过那条界限。”
  深泓带着探究的意味紧盯着她:“如果我放宰相回家,还能看到活着的他吗?”又问一次。
  芳鸾吸了一口气,稳稳地回答:“不会。”她抬眼看着深泓,说:“也不会再看到活着的我。”
  “你啊,还真是把太后的话当成一回事。”深泓托着腮,口气似乎有些感慨:“他是你的丈夫。二十年夫妻……”
  芳鸾无声地笑起来:“太后并非将妾嫁与他。妾嫁的,是一段憎恶——他对妾的厌弃,妾对他的怨怼,这些才是妾二十年的伴侣。”
  真是残忍。造一段互相仇恨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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