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输一筹,同样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飞扬的眉目,和柔荑又是不一样,括苍觉得她一定是个精明自信的女人。
女子使劲摇摇头把他的手指也甩开了,扑通跪下:“王爷,您的夫人就在身旁,您放了我吧。”
“哦,她怀孕了呀。”括苍简简单单回答,然后问,“你不认识她吗?她叫柔荑,也是你们寨子里出去的。”括苍看到女子抬头刹那的震惊:“柔荑?那你是、你是——”
“你想说,三年前我被你们捉到过的事吗?”括苍已经领会到她想说的事情,“确实。那时本王来探路,就是为了今日作准备,差点回不成广源。多亏柔荑放了我。你有印象吗?”
女子的眸子向下:“对,她怀孕了,你却走了。她本来要被处死的,居然、居然活了下来。”女子的睫毛底下落了几滴晶莹的液体,她竟然没有死,竟然找到了那个人,和他在一起了。
女子猛然抬头直视括苍:“是她把你们的军队带进山里的?”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外人很难到达他们生活的地方,若没有人带路,如此数量庞大的一支军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括苍点头了。
“柔荑……”为什么,为什么要毁灭这里?因为她恨他们吗?可是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她的父母亲人全都生活在这里,就因为仇恨,她就要毁灭这里吗?女子痛心疾首地捶胸顿哭。括苍一阵失神,迅速出手拉起女子,她没有反抗的余力,但她的哭声震得他耳朵疼,括苍不由得松了手,女子无力地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作者有话要说:
☆、旧游如梦
吃饱了的孩子在榻上打了个滚,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柔荑眨呀眨,忽然叫了一声“妈妈”。柔荑一惊,把他抱在膝盖上。孩子伸出小手好奇地抱着柔荑的肚子,又把耳朵贴上去听。柔荑见到他滑稽的样子禁不住笑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孩子天真地晃了晃脑袋,柔荑正瞥见括苍从门帘处进来,就把孩子放到一边。
括苍含笑观察了那孩子一会儿,他正奋力地往柔荑膝上爬,可是括苍在旁边,柔荑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坐在膝盖上了。括苍笑道:“这个孩子很是可爱,同我们的女儿是不是有些像?”柔荑没应声,只是微笑了笑。括苍扶着她肩坐下:“你不认为吗?大约是我太想念女儿,见着小孩都与她像了。把他还给他母亲吧。”柔荑含笑点了点头,括苍喊外头的士兵进来,把幼儿抱了出去。
剿灭各个山寨的捷报陆续传来,括苍的心情也无比轻松愉快。二十六个山寨只余葛月寨未平,括苍开始按照计划将俘虏的夷人强制迁出大山。
老幼妇孺的手系在一根长长的草绳上,在士兵们吆喝催促下走出山寨大门。柔荑问道:“她们要去哪里?”她的心里不安,似乎要发生什么,这些人,会不会平安?可括苍只是说:“你不用问。”他说不要问,柔荑就不敢再问。即使知道又如何?她有办法让括苍放了她们吗?
“圣女?”声音不响,却足以震撼柔荑。柔荑傍在括苍身边望去,立刻寻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妇女,她胖了一些,胸部丰满似乎正在哺乳期,但是她的身边已经见不到她的婴儿。阿班,曾经和她一起日夜相伴度过了十几年岁月的阿班。阿班挣扎着向她走过来,引起前后的妇女们一阵骚动,人们也开始注意她了,有人认出她了。阿班高声向她喊:“圣女,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她们?柔荑愣住了,圣女是女神的化身,是为了保护和滋养族人而存在,她是圣女,她的责任必然是在这种时刻保护她的族人。
可是——
括苍的臂膀温柔地揽她转身,不要再看见她们,不要理会她们的呼唤。柔荑在括苍的臂弯里颤抖,她不敢抬头,眼泪禁不住地窜下来。如同柔荑一样,她们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将走向生路还是死途。她们发了疯似的哭喊、呼救,她们来不及去想她们曾经的圣女为什么会在括苍身边,甚至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圣女,只是抓住了那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无论怎么也不能放开。
开口向括苍求情?不敢、不想、不能,她有一万个理由不那么做。最重要的理由却是自私、是仇恨,即使今日她恳求括苍就可以拯救她们,谁来拯救两年前的她呢?两年前被杀死的孩子,两前被沉水的她——为什么要拯救这群人呢?这群宣告了她的死刑、无一对她施以援手的冷漠看客。那么,阿班呢?
括苍有力的手掌把她的头按在胸前,她抬不起头,女人们的呼唤和哀求渐渐被哭声和咒骂所代替,阿班的声音早已被淹没。柔荑躲在括苍怀里,什么都不去听,什么都不去想。“闭嘴!闭嘴!”一名士兵恐吓地挥着刀。
一个大嗓门的妇女的声音格外突出:“你的儿女会被淹死,会死得比大岗寨的男人更惨!”
括苍脸色一沉:“浣纱,带夫人回去。”括苍唤醒失神中的浣纱,浣纱匆忙从他身边带走柔荑,当她双手碰到柔荑的一刹那,柔荑剧烈的颤抖通过指尖传到她的身上,浣纱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开步子。主仆二人逃也似的跑向大长老的屋子。括苍冷冷扫视吵嚷的人群:“出言不逊,杀。”一口刀子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只等括苍命令一下,照着那个妇女的胸膛捅进去。
浣纱把柔荑扶到交椅上,惊魂未定地倚在墙边,抚着心口喘息。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被俘虏的人群在看见柔荑的时候,突然躁动起来。她们哭泣、求救,以至于诅咒。而这一切为什么发生、是怎样发生的,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柔荑伏在旁边的交椅背上嘤嘤哭泣,浣纱连忙问:“夫人,你、你渴了吗?我给你倒杯茶。”浣纱倒了一杯茶,却发现是冷的,她也只好端起茶碗在柔荑身边蹲下。浣纱轻轻拍打着柔荑的背安慰她:“夫人,喝碗茶,压压惊吧。”
柔荑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哭得歇斯底里。她听到浣纱这么说,便止住了哭声,双手捧着冷冷的茶碗,抿了一口茶,忽然又是一行清泪滚过:“浣纱,我、我……”浣纱赶紧把她搂住,原本尚算平静的柔荑,靠在浣纱的肩膀上,立刻嚎啕大哭。
一连破了二十五个山寨都未见圣女和大长老的身影,括苍猜想十有八九她们一开始便逃往实力最强的葛月寨,期望固守葛月寨。二十五个山寨先后陷落,期间用了一个多月,葛月寨方面却全无动静。“女人毕竟是女人,怎么可以统治一个部族呢?遭遇危险的时候,只知像老鼠一样缩到洞里。占据这样的天时地利,如果给我一个月时间必将敌人赶回老家了。”括苍面前的沙盘上,葛月寨的位置插着一面绿旗。攻下山寨之后威逼利诱,总算让几个夷人供出了更为详实的地图。
易行颔首:“想不到世间竟然还有女人统治奴役男人的部族。”但易行并不完全赞同括苍的言论。如果女人果真如括苍所说的那样无能,这个部族,如何在腾兰官军的卧榻之侧生存了几百年?“王爷,”易行心头盘桓着早上寨门口的那一幕,“柔荑夫人她——”括苍回头,易行生生咽下了关切的话,“柔荑夫人竟然是这里的圣女。那我们要追捕的圣女又是怎么回事?圣女究竟是做什么的?”
“柔荑从这里逃走,他们没有了圣女,自然要再选一个。夷人的信仰,是你在圣祠中见到的那个女神,他们选出来的圣女,被认为是女神的化身。圣女说的话,即是女神的话。呵,简直荒谬至极。”
“柔荑夫人在此受到全族的顶礼膜拜,难怪总是语出惊人。”
括苍忽然沉默了一下,又忽然问:“易行,柔荑像女神吗?”柔荑举世无双的美貌与圣祠中古朴端庄的女神面貌在易行眼前飘过,易行摇头。括苍嗤笑:“他们的女神,也不过是男人的宠物。”
浣纱忙里忙外,把食物一一摆上了桌,又转身拿了一副碗筷进来:“夫人,用膳吧。”柔荑躺在枕上,听到她唤便起床,走到桌边却见到这些菜与昨日完全都不一样了:“浣纱,怎么不是昨天那个人做的菜?”
“夫人心情不好,奴婢就亲自做了几样菜给夫人,夫人不喜欢吗?”浣纱有些失落。
柔荑摇头:“但是,昨天那个女人呢?还在厨房吗?”
“没有。”
难道她今天跟那些人一起被带离了山寨?柔荑懊悔居然没有往人群望一眼,她不知道姐姐在不在那群人中,现在她没有一点姐姐的下落。想起那个小男孩,柔荑紧张地问:“那她的孩子呢?她不是有个孩子吗?”
浣纱闷闷地摇了摇头:“也不在。”那他们母子,到底去了哪里?柔荑魂不守舍地坐在桌边。浣纱问:“夫人,你不喜欢这些菜对吗?你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
“浣纱,我很担心。”柔荑不想被浣纱误解,说出了心底的话,“她去哪里了,会有危险吗?她的孩子那么小,会不会也有危险?”
浣纱夹了几口菜放在碗里,端到她面前:“夫人担心也是没有用的。如果真的很想知道,何不去问问王爷?”
柔荑没有伸手接碗筷:“我不想问他。”她不知道该怎么样问。而且,万一括苍告诉她,他把他们都杀了呢?柔荑不想听到任何她不愿听到的答案,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问。这种话,从括苍的口里说出来,她会承受不了。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很久很久。柔荑忽然道:“我想吃黑米饭,浣纱,我们一起去摘草吧。”“黑米饭?”柔荑忽然很有活力地跳了起来:“嗯,是一种用草汁染成黑色的饭,加上水果和干果,放在竹筒里蒸,很好吃的。我们去采草,我做给你吃。”
柔荑走到了门口,又踌躇起来:“其实我也没做过黑米饭,但我经常看别人做,应该会做的吧?”浣纱觉得她说的方法倒也简单,即便柔荑不会做,自己也可以试试:“不打紧。只是夫人你认得那种草吗?”柔荑叫道:“当然认得,我经常和阿班一起采草,采了草就请寨里的婆婆阿妈帮忙做。但是——”柔荑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是春天长的草。”看来,终究还是吃不上这口黑米饭。
作者有话要说:
☆、枕上梦魂惊
山峦像伏下高傲头颅的巨龙,挺秀而柔美的山脊用一种低调的姿态,蜿蜒在这片土地上。浣纱挎着篮子,喘息着走上山坡。柔荑的背影立在高处,一动不动似乎出了神。一股焦味飘入浣纱的鼻子,浣纱奇怪地边走边问:“这是什么味道?有人在烧东西吗?”柔荑的背影依旧一动不动,矗立在山坡上。
浣纱好不容易爬上了她所在的山坡,从这里望下去,是一座小村落。寥寥可数的竹楼错落分布在山坳里,对面的山坡上,是一片茶园。一簇簇火苗从泛白的竹楼的茅草屋顶窜出来,从竹楼的门窗里窜出来,而对面的茶树,东歪西倒。
这里和大岗寨只隔了一座山,是距离大岗寨最近的小图灵寨,浣纱数了一下,全村不过二十一户人家。和大岗寨不同,这座山寨来来往往只有几个士兵,和数个衣着古怪的男子,极其冷清,但熊熊大火又让人觉得极为闹腾。忽然有一个蓝布衣的男子跪在地上嚎哭,几名士兵迅速将他围了起来,却不知在做什么。
“是括苍下令把它烧掉的吗?”
“应该是的。”
“那他们就没有家了啊。”
柔荑望着寨里的人,那种表情,似乎是痛惜的,又似乎刻意装作不在意。浣纱猛然明白到,那个男子一定是这座山寨的居民。眼看着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被付之一炬,怎能不痛哭流涕?“王爷要把他们迁出清凉山。虽然这些山寨被焚毁了,但他们可以住到平原上去,那不是更好吗?”
“唉,浣纱。”柔荑的语气罕见的稳重,“固然平原上有城、有人,什么都有,但那不一定是最好的。唉,你不懂的。”
浣纱问:“那夫人想住回到山寨里吗?”
柔荑矢口否认:“当然不。我要回到广源去,括苍回去的时候,我就回去。”语气急切,好似生怕被括苍丢弃在这里。面对浣纱眼中的疑问,柔荑仓皇扭过头,出神地望着山下冲破屋顶的烈火,那火荡出的热浪,似乎能一直扑到她们所立的地方。
大岗寨的圣祠内外,围了好多人。柔荑从山坡走下来,见到这热闹异常的情景,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浣纱走下山,回头见柔荑愣愣地站在原地,出声叫她:“夫人,怎么不下来?”浣纱的声音迅速驱散了她脑海里的迷雾,眼前突然清明起来,依旧是那座圣祠,依旧是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群。柔荑使劲晃晃脑袋,一定是小图灵寨的那把火,烧得太旺,烧得她头昏目眩。
与浣纱好奇地直奔圣祠而来,外围的士兵们见到柔荑,自觉给她让出了一条道路。面对空荡的道路,柔荑却裹足不前。浣纱用胳膊顶了顶她:“夫人,进去吗?”柔荑木然向前迈出了一步,又一步。
突、突、突。
谁的心跳这么响?柔荑摸了摸肚子,确认那不是胎儿的心跳。她小心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防止它突破胸膛蹦出来。
女神的脸是清瘦的,下巴是略尖的,眉目修长,偏厚的嘴唇让她妩媚的容颜顿时沉稳起来。夷族人中谁都讲不出她像谁,但无疑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女神的上身裸露,两手各戴四个臂钏,两只细细的小蛇穿过臂钏,盘在女神的手臂上,下身则围着一条彩裙。女神体态窈窕,但身高远远高过一个成年男子,站在供奉台上的士兵,最高的也不过只到女神胸前。
那只是一座木像,但当士兵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把她推倒,神像仍纹丝不动。士兵们开始对着神像发起愁来。一根临时编出来的草绳拴在女神的脖颈上,几十名士兵牵引着草绳,一直排到大堂外面,五六个士兵一齐躲在神像背后,有人在喊“一、二、使力”。如此反复几次,女神依旧保持着轻松的微笑矗立在供奉台上。
忽然有一个人冲上供奉台,把手中的大刀砍向女神的脖子。刀刃嵌进了木头里,他一用力,把刀拔出来,说道:“拿把锯子来,把这妖怪的头卸了。”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士兵们沾沾自喜于这聪明的办法,纷纷出去找家伙。不一会儿,士兵们举着锯子、斧头甚至镰刀回来了。
柔荑小心地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颗心在手心底下怦怦乱跳。她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腾挪到大堂门口。
士兵的欢呼顷刻沸腾了大堂。一颗头颅从神像的脖子上掉落,几个士兵恶意地把头颅踢来踢去。当柔荑踏进大堂的那一刻,那颗头颅正从一个士兵的脚下受到感召似的向她滚来。“啊!”柔荑惊叫一声跳出门外。头颅撞到门槛停了下来,士兵赶紧将头颅捡起来藏在背后:“请夫人恕罪、请夫人恕罪!”
浣纱急忙把柔荑护在身后:“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士兵匍匐在地上回答:“王爷下令把神像毁了。这神像搬不动,只好锯开。”
浣纱抬眼望去,立在供奉台上的,只有一具残破的木像,没有头颅,少了一只胳膊,士兵故意将神像袒露的胸部也锯掉,留下两团与其它部位颜色明显不同的圆。浣纱转身搂着柔荑:“夫人,没事,只是神像。”柔荑闭着眼睛不住地说:“快走,我们快走!”
“咕噜、咕噜。”这是什么声音?“咕噜、咕噜。”它越来越近了。她想逃,四周一片漆黑却不知该逃往哪儿。那阵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柔荑能感受到,它已经到了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