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能使她失去镇定。
她早把世间一切都看透,除了他。“走吧。”菸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寂如死水。
柔荑急忙踩着泥泞的斜坡往河边去:“等等,我要喝点水。”
附近的乡民用锄头在河岸上锄出了阶梯的形状,但是由于春季气候湿润,又人来人往,这“阶梯”已经变得又圆又滑。柔荑抓着岸上的草小心地往下走,突然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泥巴里。
柔荑丢掉手里被扯断的青草,回头,看见菸芳面无表情地站在岸上,微低着头,冷漠地俯视她。她一定是希望自己就这样滚下去,滚到河里去的。柔荑心头慌乱,小心地爬起来。她的裙子上一片泥巴,尤其是臀部黑乎乎的一团,岸上的婢女哈哈大笑起来。不明所以的柔荑又是生气又是恐惧,转过头瞪了她一眼,瞥见一旁的菸芳也无声地笑着。柔荑咽下心里头的火气,蹲在河边,先洗干净满手的泥和草汁,掬了一捧水洗洗嘴边,最后才用双手迅速捞了些水,用舌尖沾了沾。
流辉占据大观县之后,又主动向大观指挥使示好。大观指挥使正处于孤立的状态,纵然是他曾经敌视的流辉,伸出的这根树枝也尤为可贵。大观指挥使接纳流辉成为他的第一个盟友,并在自封为都督之后,封流辉为曲霞军副都督、大观守备军指挥使。这样一来,流辉名正言顺地接管了大观,而他不必为此付出任何东西。只是让曲流城中孤立无援的都督,看起来不那么孤独。
自从到达大观之后,柔荑被安排住进一处拥有高高的围墙的馆舍。这里面的房子只有一层,却有别处两层楼那么高,窗户高得出奇,即使让一个成年男人站在凳子上,只能勉强够到。这个地方,简直建起来就是为了关人的。无论白天、黑夜,都需要点上油灯,封闭的空间里却有一阵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盘旋,又阴又冷,柔荑不能寄望于厚厚的棉被,因为它们潮得可以拧出水来。
柔荑只有站在狭小的天井里,才能嗅到正常的空气。天井如此狭小,仅容通过能够照射到她一个人的阳光。柔荑寻常会铺张席子在天井下,枕着手臂躺着。但是今天,通过天井飘进来的,是细密的雨丝。
“唉,连个好好睡觉的地方都没了。”柔荑叹息。但是她喜欢这雨,带着腥甜的春天的气息。她知道不久春天就要过了,差不多等夏天到了的时候,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吃得怎样?睡得怎样?”男人的声音透过幽长的通道传到她这里。虽然在通道中被折射得变了样,还拖着长长的回音,但柔荑能辨识出那是流辉的声音。她撇撇嘴,看起来不那么高兴。
“王妃吃好睡好,平安无恙。”仆妇回答的声音。
仆妇的回音还未散尽,就看到他出现在小道口。他径自向柔荑走来,甚至也不避讳温柔的雨丝,穿越天井。柔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于是流辉绕过她,推开她的房门打量里面。他皱起了眉头,但是说出来的话仍是:“看来你在这里住得不错。”
柔荑冷笑了一下:“是,不错。能离你、离你那个夫人远远的,就是最好的地方了。”
“哦?”流辉走到她面前,“你讨厌我,菸芳又怎么得罪了你?”柔荑嘴一扁,差点要哭出来。但她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纵然如此,流辉不可能错过她那个万分委屈的神情。出乎意料,流辉牵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别这么委屈,你也不想生个小苦瓜脸,是不?”
被他一说,柔荑再也没忍住,转过身去抹起了眼泪。流辉劝道:“别哭,我可没欺负你。”他试图再次握住柔荑的手,却被柔荑甩开。“难道菸芳欺负你了?”问完,流辉又自己否定道,“你们似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柔荑不答话,一个劲儿地哭。流辉观察了半晌,这反应,应当是肯定了,但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菸芳不会这样。”他绕到柔荑正面想看看她的表情,想不到柔荑又一转身躲开了他。
她哭得没有那么声嘶力竭,抽抽搭搭地令人格外揪心。流辉烦恼地揽住她的肩道:“好了,别哭了。你都快成为我孩子的母亲了,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柔荑推开他的手臂:“为什么不哭?你不让我回家,我就要哭,一直哭!”
流辉无奈地盯了她半晌,挥挥手:“好吧好吧,你去哭个够吧。”仆妇会意赶过来把柔荑掺进屋里。闹心的流辉一句话不说便离开了。柔荑虽然不那么情愿,但在门槛前踌躇了一小会儿,还是跨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芒刺在身
新任都督的上任之路异常不顺利。在其成为都督之前,一直勉强维持着团结表象的曲霞军分崩离析;当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朝廷的认可的时候,国相突然中风不省人事。于是曲霞上下,纷纷讥讽他为“自封的都督”,这使新任都督愈加躁郁不安。
急于重新树立威信、整合曲霞军的新都督,在流辉的再三劝说下,同意出兵南麓。腾兰王括苍离开南麓后,据说仅仅留下不到一万的兵马驻守,这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机会。他的军队击败了腾兰官军、收复南麓,那么一定会震慑曲霞军中那些意图叛变的不安分子,从而重新掌控曲霞军。无论是国相的任命还是朝廷的认可,在这个靠武力生存的世道里,都不如实实在在的功业来得有说服力。
新都督对他那些旧同僚、旧部下十分地不放心,权衡之后,他采纳流辉的建议,拨出五千人马予流辉统率。赢了,南麓和这些军队全部归流辉,镇守南麓和大观,而流辉必须向他表示臣服;输了,他还是他的都督,还是守着他孤独的曲流城,而流辉,后果自负。
俏丽的女子坐在石阶上,右腿搭在左腿上,直直地伸出去。在她的脚踝够到的地方,沾到一片阳光。她低着头,地面散射的阳光打粉白的脸庞上,染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她的目光是极其专注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青丝。一片墨色之中,忽而闪过一道银光。
找到了。她小心地拈出一根发丝,绕了手指几周,一把扯断。
居然长出了白发,她才那么年轻,居然长出了白发。柔荑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手里一头银白、另一头仍是乌黑的发丝。若不是她亲手把它拔下来,又怎么会相信这种事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柔荑惊恐地丢掉它,紧紧护住自己的发鬓。
站在对面屋檐下的流辉,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穿过天井里的阳光,走到柔荑身旁,同她一样坐在地上:“怎么了?找白头发?”
“人老了总是会长白头发,可是我还不老……应该还不老……”柔荑不敢确信,“难道我这么快就要老了吗?”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她要是白了头发、长了皱纹,括苍还会认得她吗?更重要的是,括苍还会喜欢她吗?答应几乎是否定的。
流辉似是安慰她,说:“不是只有老了才会长的。太多烦恼的人,也会长白头发。”他指了指自己头顶,“我十六岁就长出了第一根白发,那是因为我想得太多。”柔荑朝他头上瞥了一眼,她见过他掺在黑发中间的、为数不少的白发。
“我一定是因为想得太多了。”柔荑叹了口气,说道。
流辉手里拿着一个桃子,笑问:“我忧的是家国大事,你想的是什么?”柔荑不吱声,不吱声他也知道,“想你的男人?”
夷族有一个传说,任何太过强烈的念头,经年累月都会长成一只虫子,就在人的身体里。虫子以人的思想为养分,会慢慢长大,会在身体里钻来钻去,于是你再也不能摆脱那个念头,也必须忍受虫子在身体里钻洞的剧痛。柔荑不太相信这个传说,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剖开她的血肉,一定到处都是虫子。现在,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痛,并不是怀孕带来的酸痛,因为这种痛,会直接传达到心里。
流辉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似乎是准备走了。低头看见柔荑时,忽然想起什么:“我们马上要与腾兰军开战。差点忘了,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柔荑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虽然心里有些不明白,还是不愿意同他多讲。流辉抿嘴一笑,径自往幽暗的通道口走去。
菸芳非常讨厌战争,她不太懂战争的意义,只知道那是危险并且充满杀戮的。但是流辉是为了战争而生的男人,所以,尽管讨厌,她不能阻止他。菸芳抚摸着冰冷的甲片,寒冷的锋芒刺痛她的指尖,在流辉的催促下,迟迟地抱着战甲,走到他旁边。
她和婢女一起吃力地把铠甲给流辉穿上,突然发现背后的甲片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突然担心起来了,这是多么锋利的武器,只差一点,就要刺到他的血肉之躯。菸芳摸着那道划痕,从脊椎左侧到右腰——
“菸芳,”突然,他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柔荑。她快要分娩了,我大约是赶不回来的。”
菸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问:“那生下来的孩子呢?”
“你先照顾着。”流辉转身,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孔。他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却在触碰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骤然缩了回去,“你要好好照顾着,不可怠慢了她们。”
菸芳似懂非懂地颔首。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疑虑,他并不放心把这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交给她。或许,他认为她会伤害她们。她空灵的目光在流辉的脸上徘徊,空虚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流辉胆怯了,她的眼神。他摸了摸腰上的皮带,尴尬地笑着说:“啊,真是太久不活动了,腰都粗了。”
“不要紧,向外移一个孔就好了。”菸芳垂首帮他整理腰带。流辉低着头,看着她削瘦的手指,因为长年习武,她的指关节比一般女子粗大,掌心也结了厚实的茧子。但是流辉不明白,菸芳这么多年吃穿不愁,何以瘦得如此惊人,简直教人害怕。
“少爷、夫人!”门口慌慌张张的仆妇的声音骤然闯入了属于两人的寂静的世界,“王妃大清早就说肚子疼,要不要给她请医生?”流辉的脸色猛然一沉,二话不说甩掉沉重的铠甲飞快地出门。
还未到柔荑的房间就听到她的哭号,因为唯一的仆妇去报信了,没有一个人照料她。柔荑卷着被子趴在门槛里,一看见流辉,突然背过身去,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流辉紧张地按住她的肚子:“是不是要生了?”柔荑摇摇头,流辉怒道,“你不是生过孩子吗?这都不知道?”
“不是。”柔荑委屈地回答,“我只是、只是肚子疼得厉害。说不定是吃坏什么东西了,一定是你们给我吃了不好的东西。”
流辉想了想:“我给你请个医生。”
菸芳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门外,身后就是那个去报信的仆妇。她们并排立在那里,挡住了门外的阳光。柔荑见状就要爬起来,流辉拉了她一把,扶着她坐到床上。柔荑拽住他的衣袖说:“你要和括苍打仗是不是?带我去好不好?”
还没等流辉回答,菸芳已经飘然到了他身后:“你肚子不疼了吗?”流辉回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柔荑默默地扭过了头。流辉心下了然,柔荑装病引他到这里,一定是有话要对他恕的,流辉便让菸芳和仆妇回避。菸芳温顺地走出房间,走到门外时,淡淡地望了他们半晌,轻轻把门合上。
这个屋子,一旦关上了门,异常的昏暗。即便流辉现在就坐在床边,而柔荑就坐在床上,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你想去见括苍?”流辉问,“腾兰括苍早就回广源了,你见不到他。”
柔荑摇摇头:“不,我是为了我的安全。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你的夫人会杀了我的。”流辉讪笑,柔荑认真地说,“她真的会杀人!她杀了都督,她拿着剑,一下子就把他刺死了。她一点都不会害怕,她、她好恐怖的。”“她不会杀你的。”柔荑根本没有听进流辉的话,自顾自说:“她会武功,而我不会,我跑得再快,也跑不掉。”
流辉扣住激动的柔荑的肩膀:“你安静点。我告诉你,菸芳不会杀你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柔荑生气地推开他的手,“都督和她没怨没仇她都杀,她早就恨死我了!我告诉你,她想杀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柔荑向他刻意强调。
“菸芳杀都督,是因为我的命令。我命令她不许杀你,她就不会杀你。”
柔荑使劲晃着脑袋:“你又不是她。她嫉妒我,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她的眼神、她的动作,都不一样了。”
仿佛有一根刺扎进了流辉的心里。他不在的时候的菸芳,又是什么样子的?他真的不知道。似乎他唯一能确信的是,他真的不了解菸芳,那么菸芳会不会像柔荑说的那样,他也不能确信。菸芳是个可怕的女人,这却是毋庸置疑的。
原来从这里看天空,是这样的高不可攀。菸芳眯着双眼,仰望天井。“吱呀”,身后的木门响了。她回头看着从里面走出的流辉,流辉望着她一笑,不知为何,菸芳觉得那笑容甚是勉强:“王妃需要医生吗?”
流辉摇头:“她没事了,吃错东西而已。我们走吧。”流辉转身,又停住,似乎是可以为了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对了,菸芳,我觉得我还是带上王妃比较好。”
菸芳的唇角动了一下:“她快分娩了。”
“正因如此,我觉得我还是带上她比较好。”流辉始终背向她。
菸芳沉默了片刻:“你的决定总是不会错的。”声音如此温柔,隐藏一份刻骨的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细雨湿流光
流辉首先要拿下的地方,是岱口。当初岱口的义军投降腾兰,以至于南麓腹背受敌,南麓太守战死城下,一直令流辉耿耿于怀。但是,当时据有南麓的义军统领,早已被腾兰括苍迁往他处,如今镇守南麓的,是腾兰官军。
大观军初到岱口的溪头,就与岱口守军打了遭遇战,岱口守军只是一支数十人的巡防队伍,全数被歼。虽然赢得不甚光彩,却大大鼓舞了大观军的士气。大观军本是数支义军凑起来的杂鱼,这场遭遇战让他们发现,他们以为很是厉害的对手——官军,也不过尔尔。俗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流辉趁着这次胜利,挥兵直击,连破三镇,直至岱口县城外。
婢女眉飞色舞地转述前线传来的捷报,偶然抬头,却见菸芳两眼放空,不知对着何处发呆:“夫人?”
菸芳眨了下眼睛,没有看她一眼,缓慢地转过了身。“又要下雨了。”彻底转身之前,菸芳抛下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
婢女笑了笑:“今天没有衣服在外头晾着。”她知道菸芳患有风湿,每当要下雨的时候,她的腿便会痛起来。
菸芳凭几而坐,握着扇柄轻敲脑袋:“今天什么日子?”“二十九。”婢女回答。二十九了,那个女人应该会在五月分娩。流辉居然把她带走了。菸芳兀自叹息。
这时候,窗外啪嗒啪嗒,小雨下了起来。婢女问:“夫人,您在担心那个王妃的事吗?”腾兰王妃与他们少爷的关系很不一般,虽然主人嘴上不肯承认,但下人们最懂得察言观色,流辉看腾兰王妃的眼神,都是与众不同的,甚至,比看着菸芳夫人的时候还亲昵。菸芳沉默不语,婢女识趣地住了嘴。
从五月开始,曲霞会进入持续三个月的多雨季节,将十分不利于攻城略地。流辉需要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可以暂时立足的根据地,那就是岱口县城。不仅是为了避免雨水带来的麻烦,更是要赶在腾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