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荑忍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咬着牙道:“不。”
柔荑试图从旁边过去,旖堂身子一闪,又挡在她的面前:“你和侍卫易行私通、嫁给反贼流辉,却要拒绝我名正言顺的求取?”
“我没有嫁给流辉!”柔荑大声辩解。
“没有嫁给流辉,却为他生了三个孩子?”
柔荑一时语塞,继而坚决地说:“没有,没有那样的事。”
旖堂不屑地笑笑:“可是,王兄对此深信不疑呢。他怎么会接受自己的王妃为敌人生儿育女呢?除非——我可以说服他。”柔荑警惕地盯着他。旖堂悠闲地绕到她身后,他知道,柔荑一定会听他说下去:“我可以说服他,你用什么来说服我?”
作者有话要说:
☆、离人鬓花将换
阔别多年的腾兰王府,当她终于再踏入魂牵梦萦的家,失落地发现并没有记忆中的繁华。战争的泥淖,终究是拖垮了王室。王室的家宴在升平堂举行,屋檐下悬挂着一行行崭新的花灯,庄重典雅的紫色帷幔随处可见。
“柔荑夫人,进去之前,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对你说。王兄交代,一会儿见到世子与王女时,切记不可坦承你的身份。”
柔荑点了点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是能看看他们,能看看括苍,也是好的。旖堂转身即将走入升平堂,柔荑忽然跨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裳:“旖堂王子……我、我会遇见新王妃吗?”旖堂漠然凝视她半晌,摇了摇头。
柔荑跟随着旖堂夫妇的脚步走进升平堂。她拘谨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但在她出现的一刹那,升平堂里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除了那低沉婉转的乐声。旖堂的妻子告诉她只要行屈膝礼,当旖堂夫妇行过礼后,柔荑却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良久,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无须多礼,入席吧。”旖堂的妻子过来牵柔荑,此时,柔荑猛然抬起头,与席上括苍的目光撞个正着。
他还是那个模样,高贵得如同天神,降临在卑微的她的面前,她拼命地踮起脚、仰起头,也触碰不到他呼出的空气。时间仿佛不会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他始终是她在清凉山见到的那个美貌的青年,深沉、文静、高雅如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在她的心里掀起涟漪。
胶着的目光紧紧相随,柔荑被旖堂的妻子安置在席上,颔首露出一丝妩媚的微笑。她一定要同他讲,她有多么思念他;一定要向他乞求宽恕,不管她做没做错什么;一定要让他接回自己,哪怕不再是他的王妃。柔荑在心里演练了几百遍,可是,括苍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柔荑夫人——见到你安然无恙,真是令人欣慰。”说话的人,是夕玥。她的身边,依偎着一个小小的男孩,柔荑的眼睛骤然放光,那应该、是她的儿子吧?生得粉妆玉琢,煞是可爱,看起来精神也好,大约夕玥待他还是不错的。
柔荑轻轻提了一下唇角:“谢谢你。我从茨湖来,还带来了那里的特产,夕玥夫人想尝一尝吗?”
柔荑的友善不仅出乎夕玥的意料,也令括苍侧目。夕玥道:“多谢柔荑夫人。我想世子,一定很香尝尝的。”夕玥抚了抚世子的脑袋,世子开心地抬头对着她笑,然后看向柔荑,像模像样地说:“多谢柔荑夫人!”真是乖巧懂事,柔荑忍不住在心里称赞。
宴会结束,众人先恭送括苍离开。在一片低着头的人群中,柔荑突然跑了出去:“王爷!”旖堂愣了一下,意识到已经来不及追回,便由着她去。括苍听到她的喊声,但径自走出了很远,直到柔荑追到他的前面,才停下脚步面对她。除了他的侍从,四周没有任何人,他是有意走到这个地方来的。
柔荑摸了摸头发,掩饰尴尬:“那个……我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你一面,总该同你多说些话的。我——都有按你的吩咐做,我今天的表现好吗?”括苍沉默地端详她半晌,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柔荑暗自松了口气:“那我可以回来吗?”
括苍不语。“我听说你要娶新的王妃了,不要紧,我不会同她争。你不希望我和那两个孩子在一起,也不要紧,我可以不说。但是我真的不想一个人住在茨湖。”柔荑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思考良久,括苍问:“如果你只是想回到广源生活,我会考虑为你另择一处寓所。但是,柔荑,你不能再回这里。”
那和在茨湖有什么区别?“为什么?”
“你我夫妻情义已绝,你若留住在王府中,难免引人闲言碎语。”
原来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见到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柔荑紧张地牵住他的衣袖,“王爷,我会很听话,也不会顶撞你,也不会、也不会跟夕玥作对了。你让我回来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的经历,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太多创伤,柔荑变得格外敏感和容易紧张。括苍看得懂她的眼神,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在苦苦哀求自己。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咽喉,括苍沉吟半晌,缓缓道:“那么,等册妃之后,我会慎重考虑此事。”柔荑激动地掩住了嘴巴,虽然制止住了哭声,却挡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腾兰王妃的册立大典在建业二年的四月举行,柔荑对此不只没有丝毫的怨恨,甚至是满心期待的。她始终记着,括苍说册妃之后,会考虑把她接王府的话。到举行典礼的四月十二日后,她每日都要到码头问问,有没有从王府来的信。或许是典礼的各项事宜让括苍太伤脑筋了,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许诺,直到六月,柔荑因为天热不再每天早晨到码头去,王府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水神,快把括苍带到我这里来吧。”柔荑时常在心里祈祷。她知道会有一天,括苍乘着装饰华丽的船,荡破平静的茨湖水面,向她迎面而来。可是来的那个人,竟然不是括苍。
“括苍让你来接我吗?”柔荑见到旖堂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么问。
旖堂踏上湖岸:“如果不是,柔荑夫人会欢迎我来吗?”
旖堂是被派来主持茨湖水神的祭祀。每年六月初六,是茨湖水神的生日,在这一天,茨湖边的居民会以盛大的典礼进行庆祝。连年来茨湖周边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太守奏请腾兰王举行大祭来感激水神,腾兰王便派王弟旖堂亲自主持今年的祭祀。
“茨湖的风景,真是不错啊。”旖堂望着远处的湖面赞叹,“晴时如冶艳女郎,雨时如娟秀佳丽;动时如活泼少女,静时如名媛贵妇。”
柔荑没有耐心听他抒发感慨,催问:“旖堂王子,王爷到底是怎么说的?”旖堂指了指面前的茶杯,示意柔荑添茶。柔荑连忙端起水壶,给他斟满茶水。但见旖堂悠闲地品茶赏景,仍然不肯回答她的问题。实在按捺不住的柔荑从席子上跳了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杯:“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旖堂低头一笑:“夫人忘了,我说过,只有我可以说服他。那么,夫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柔荑冷笑:“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括苍答应过我接我回去,如果你敢碰我,我就会告诉他。”旖堂久久凝视着她,发出一声讪笑。柔荑顿时没了底气,括苍承诺的期限,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不确定,括苍究竟是否记得自己的承诺,或者是否打算履行。柔荑把旖堂的茶杯放回他面前:“我不欢迎有坏心思的客人。”
如果不答应旖堂,她可能真的无法再见到括苍了;可如果答应了旖堂,括苍一定不会原谅她。她要改头换面,按照括苍的要求去改变自己,好不容易捱到今天,怎么能半途而废?但如果再也见不到他,自己变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柔荑的内心仿佛有两个人在不停地打架。“嘎——”是谁推开了她的房门?柔荑吓得赶紧用被子蒙住头。还能是谁呢?尽管知道,柔荑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并从腰际向上滑到胸部。柔荑绷紧了身子,头皮一阵阵发麻。真的不拒绝吗?这个曾经是她最讨厌的男人,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括苍不会原谅她的,柔荑使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蜷缩到角落里。
旖堂抓住她:“你不想回去吗?你乖乖听我的,我就有办法,让你如愿以偿。”当他贴近她的时候,柔荑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她恶心。可是无论如何,她并不想跟这个讨厌至极的人发生什么。何况她并不能确定,旖堂真的会帮助她。
柔荑躲开他的亲吻:“我真的不想……我只要和括苍在一起……”
“我知道。我不会强迫你跟我在一起,我让你回到他身边,但是,你要做我的情人。”柔荑无力地摇头,她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反正你已经不是他的王妃,他不会在乎。”旖堂进一步地劝说。
他在乎她的贞节,是因为她是他的王妃,她的名节关乎他的名声。他在乎的,并不是柔荑这个人。旖堂的话,揭开了一直被她故意忽视的血淋淋的真相。世上没有比括苍更残酷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她,又不断用温柔的假象给她希望。
“旖堂王子,你一定要帮我回到他身边。”可是明明看透了这些,还是不能忘却。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风露花似雪
恼人的柳絮,轻飘飘地掠过窗扉门户,穿堂入室,停歇在高高的房梁上、沉寂的茶几上、洁净的地板上。华丽的裙裾在回旋,一尘不染的地板倒映出绚丽的身影,起手、抬腿、转身、垂手、踏步、弯腰,不断重复,伴随着舞者的喘息。
巫舞,很多年没有跳过这样的舞蹈,柔荑竭力从记忆深处发觉舞蹈的每个细节。她指望用这舞蹈再次召唤女神,她需要女神的力量,帮她从孤独中解脱。
一团柳絮迎面飞向柔荑,随着衣袖的翻转,柳絮又轻飘飘地偏移了方向。“夫人,旖堂王子来了。”柔荑的舞步登时止住,欣喜地从房间内跑出来,飘扬的衣袖拂动风中的柳絮,像一只穿梭而过的大蝴蝶。
“王爷!”
旖堂正坐在大厅里喝茶,闻声抬头望去,柔荑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蝴蝶成了萎靡的花朵,脸上满满地写着失落:“怎么是你啊?”她无力地坐在旖堂的对面,垂头丧气。
旖堂凝视着她的侧颜,脸色格外苍白,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阳光。去年年底,括苍出于维护新王妃的考虑,摒弃了前年与她共同团聚的作法,令柔荑深受打击。她在旖堂的承诺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却始终没有等来括苍,与日俱增的失望,几乎耗尽了她的生气。这一次,旖堂终于带来了她期待的消息,但旖堂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听到:“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兄答应来见你了。”
暗淡的目光里骤然燃起了一团火焰:“真的、真的吗?”柔荑没有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她迅速离开席子跪在旖堂面前,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旖堂王子,谢谢你!”纵然等了一整年那么久,她终于要脱离这漫无边际的寂寞。
“但是——”旖堂欲言又止,在柔荑疑惑的目光中,终于将剩下的话说了出口,“他来见你,是有十分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回府之事,不可逼他太急。不然,效果会适得其反。”柔荑激动地咬着手指:“好,我不急、我不急。”
旖堂清了清喉:“在他面前,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应该也无须再教你。”柔荑连连点头:“我不说、我不说。旖堂王子是我的大恩人,我一定不会说的。”旖堂俯看着柔荑,她用看神一般崇敬的目光仰望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你说错了什么话,我再也帮不了你。”柔荑咬着自己的手,不住地点头,示意自己一定会听他的话。
柔荑站在柳絮纷飞的码头等候括苍的船。和旖堂说的不一样,括苍并没有在四月初九到达。柔荑于是一直等在码头,到了晚上也不肯回去,困了就趴在码头边的茶铺里睡一会儿,婢女将饭菜送到码头给她吃。
怎么还是不来呢?柔荑坐在柳树下想。
王府的船!柔荑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王府的船!大船周围,还有三艘小船护航,这不是括苍还能是谁?柔荑激动地跑出去,她不敢呼唤,怕喊错了人,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有了结论。
小船先靠岸,侍卫们带着武器跳上岸,开始驱赶码头上的百姓。柔荑被到三丈开外,此时大船靠岸,大船上陆续有人从船舱走出来。
果然——
“括苍……”柔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他踏到了岸上,但没有向人群看来,也没有发现她。柔荑兴奋地招手:“王爷,我在这里,王爷!”拦阻人群的侍卫一愣,被柔荑一把推开面前横放的枪,冲向括苍。括苍身边的侍卫立即拔刀,柔荑吓得停住脚步,直到括苍喝令他们收起兵刃,柔荑一下子跳向前,紧紧搂住括苍。
“柔荑、柔荑?”括苍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稳住她的情绪。
听说王爷要来,婢女早就准备好精贵的茶叶,括苍入神地看着茶水在小火炉上发出一阵阵低鸣,柔荑在他的对面,目光胆怯而又眷恋,始终离不开他。柔荑的发髻杂乱,身上的衣裳也有些脏,看起来非常颓废。括苍的内心不由得揪成一团。
括苍小声地开口说:“柔荑,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将这个消息亲口告诉你——他们是你的孩子,也是我仅有的子女,我的悲痛,不仅是失去了我仅有的两个子女,更悲痛腾兰王室,到底要断送在我手里。”括苍斟酌许久,才将这番话说出口,不料他抬头看时,对面的柔荑正一脸茫然,“柔荑?”
柔荑摇头:“我、我……你刚才在说什么?”她方才看括苍看得出了神,竟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她一定是难以接受这样的打击,括苍并没有责怪她的意味,耐心地解释:“四月初二,两个孩子跟随乳母到江上泛舟,谁知舟船倾覆。乳母拼了命才将世子救上岸,含光已经沉入水底不见踪影。世子回来后即高烧不断,我本来想接你到广源照看世子,但是,初三一早,世子就……就夭折了。”括苍难过地擦拭眼角,虽然他的眼中看起来并没有泪水。
柔荑迟钝地问:“你说,我的孩子,死了吗?”怪不得括苍看起来这样憔悴,怪不得他的鬓边添了几缕银白,怪不得……
奇怪啊,她每日都在跳巫舞,向女神祝祷,为什么她的孩子还会死去?女神真的有在听吗?真的会保佑她吗?柔荑兀自摇头,她每天都在跳的巫舞,不过是不断地乞求让她与括苍相见,她何曾为自己的孩子祈祷过?她不知道他们最近健康与否,不知道他们素日都在做什么,不知道他们的一切。那是连接她与括苍的唯一的纽带,是倾注无数心血灌溉的爱情的果实,却如此在她的疏忽中凋零。如果她为他们祈祷一次,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柔荑的脸色惨白,括苍看着她攥成拳头的手,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柔荑,或许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安抚你的悲伤。”括苍苦笑了声,“但是,这次我会陪着你,一起悲伤。”
柔荑幽然望向他:“你会陪着我吗?”括苍犹豫了一下,点头。柔荑的唇角轻轻扬了起来,眼泪却在同时落下,那是一个极端苦涩的笑容:“那就好了。”原来女神真的有在帮助她。在这个承诺面前,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无论为它,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柔荑跪行到括苍一侧,贴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