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丰大军分军而行时,按理,作为风国将军修久容未婚妻的琅华,应该跟随风军一起才是,可风王却将她送至凤栖梧的帐中,只说了一句:和凤姑娘在一起比较好。
好吗?到现在仍不能断言。只是当琅华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惶恐不已时,一旁的凤栖梧便会弹一曲琵琶或唱一曲清歌,每每那时,琅华便会静静地倚在凤栖梧身边,仿如一只午间卧睡在湖边的猫儿,慵懒而倦怠。
清冷寡言的凤栖梧,活泼热情的白琅华,这两个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皆无一丝相融处的美人,凑在一起却恰似一幅碧水红莲图,相辅又相成,既清且艳,既丽且娇。
“凤姐姐,唱歌好不好吗?”琅华扯扯专心擦拭着琴弦的玉手。
“每天都要唱歌给你听,你又不是睡不着觉的孩子。”凤栖梧不冷不热地答道。
“可是……可是人家心里好乱啊。”琅华苦恼地拍拍脑袋,“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啊,一颗心老是跳上跳下的,我……我好害怕啊,凤姐姐,父王他……我父王他……”
擦着琴弦的手终于停下来,那冷冷的波光移向地上那彤火中绽着的白玉花儿,心头无声地叹息着。
“凤姐姐,我父王他……他会死吗?”嗫嚅地、怯怯地,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当一个“死”字脱口时,一串泪珠便跟着滑落,白生生的小手赶忙抬起拭去,泪水浸泡得异样明亮的眼眸惶惶地看着眼前这个似炽日坠落于眼前也不会融动的寒玉美人,“凤姐姐,我好怕父王会死,可是我……可是我……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
“唉。”凤栖梧微微叹息出声,抬手轻抚栖在膝上那颗脑袋,“不用担心,息王决不会杀害你父王的。”
“嗯。”琅华轻轻点头,可是一张小脸却依然是苦恼地纠在一起,“刚才任军师也叫我不要担心,他说息王意在天下太平,决非嗜杀好战之人,所以不论此战如何,丰国任何一名士兵都不会对父王有所不敬,更不用说杀他……可是……可我的心还是乱乱的,所以姐姐唱歌给我听好不好?只要听着姐姐的歌,我就会忘了所有的害怕的。”
凤栖梧看着她,然后继续埋首擦拭琴弦:“你的心乱是因为修将军。”
“什……什么?……才不是呢!”琅华反射性地抬首尖叫,一张脸瞬间已与那火红的衣裳同色,艳如天边的朝霞。
凤栖梧擦拭琴弦的手微微一顿,转首瞅着她,淡淡道:“修将军本领很高,你不用担心。”
第66节:轻取白都(4)
“他……我才没担心!我是在担心父王!担心我白国的安危!”琅华尖声争辩着,可那红彤彤的脸、水漾漾的眸却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意。
看着那娇羞的容、那似喜似嗔的神情,凤栖梧冷艳的脸上也不由绽起一丝浅浅的笑容,平添一分柔丽。
“修将军会是很好的夫君,你很有福气。”冷冷的清波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欢欣以及一丝……隐隐的怅然。
“他……他……”琅华很想说几句绝情的话来证明自己并不在意那个修久容,可当脑中闪过那一张脸时,心头又是一阵刺痛,令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住胸口,似抚着那微痛的心,又似隔着遥远的时空抚上那张脸、抚在那一道令她痛的伤疤上!
看着琅华脸上掠过的各种表情,凤栖梧微羡地摇摇首,丢开丝绢,指尖轻轻一挑,琴弦发出“淙”的轻响。
“你想听什么歌?”
“啊?”琅华有片刻的茫然,然后又似猛然醒转,“就唱……就唱……是了,是了,就那次你唱的什么偷龙王杯采万年冰的那一曲!”
“那个啊……”凤栖梧垂首弦上,“是风王的《醉酒歌》。”
“风王写的?”杏眸亮亮地射出崇拜的光芒,“那快唱,可好听了!姐姐,我们要不要喝酒啊?品琳,快去端酒来!”
“哧!”看着眼前眨眼间又雀跃不已的人儿,凤栖梧轻轻一笑,不再答话,纤手轻拂,启喉而歌:
“闻君携酒西域来,
吾开柴门扫蓬径。
先偷龙王夜光杯,
再采天山万年冰。
犹是临水照芙蓉,
青丝依旧眉笼烟……”
“叮叮”的琵琶和着泠泠的歌声散于帐中,品琳端着美酒进来时,那歌儿便从掀起的帐帘悄悄飞出……
白都王宫。
夷澹宫紧闭的宫门被轻轻推开,露出大殿中伫立如雕像的白王。
“大王。”内务总管葛鸿轻手轻脚地走进大殿。
“还没有消息吗?”白王头也不回地问道。
“暂还未有两位公子回都的消息。”葛鸿垂首答道。
“哼!”白王冷冷一哼,“只怕永远也不会有消息了!”
“大公子、四公子或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也许明日大王就可以看到公子他们率领大军回都了。”葛鸿依然垂首道。
白王闻言却是重重一叹:“葛鸿,你不用安慰本王,那两个孽子是不会领军回都了。本王明白,王都现在在所有人眼中,都等于阎罗殿,谁又愿意舍弃性命跨进来?”
“大王……”葛鸿抬首,却发现眼前的王竟衰瘦得如此厉害,两鬓如霜,眼眶深凹,原本合体的王袍此时也是松松挂着。
“唉,祖先的基业,我竟然守不住……”白王目光在殿中白氏历代国主的画像上游移,抬手掩目,苦苦叹息,“地下也愧见啊!”
葛鸿看着白王,却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才好,想着城内城外的情形,也是心忧如焚。
“可有探得公主的消息?”白王忽然问道。
“还没有。”葛鸿答道,待看到白王那失望忧心的目光,不由说道,“王不用太担心,息王要博仁义之名,绝不会轻易杀王族公主的!况且公主那么可爱,是人都不忍心害之。”
“但愿……但愿天佑我的琅儿!”白王无奈地叹道,末了眼神忽转狠厉,咬牙怒道,“那两个没用的劣子,竟然只顾自己逃命,而把妹妹丢下不管!本王……本王……咳咳……”一阵急痛攻心,白王顿时咳个不停。
“大王,请保重身子啊。”葛鸿慌忙轻抚着白王的胸口。
“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待缓过气来,白王有些疲倦地道。
“大王……”葛鸿张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忽又咽了声。
白王转头看一眼他:“葛鸿,有什么话就跟本王说罢,过了今夜,或就没机会了。”
“大王,现今城内谣言四起、人心溃散、军心动摇,王都……实已难守!”葛鸿忽一口气说道,眼睛定定地看着白王,竟不畏此等大逆之言招来杀身之罪。
白王闻言面上果显怒颜,颔下长须微动,似要发作,但最终他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道:“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
“风、丰大军自起兵之日起,一路而来已连得七城,吾白国可谓已大半入其囊中。其虽以战得城,但深悉安民之道,百姓皆不以国破为耻,反以能栖其羽下为安。而国内时传息王之仁义、风王之威名,其余百姓不畏之反心生企盼。今午时西城即有强求出城愿投息帐之人,守将勒令不听者斩之,反激民愤,后虽得以镇压,但此举已令吾等大失民心。而连日围城,我军如紧绷之弦,身心俱疲,长此以往,则无须息攻之,吾等自败也。”
葛鸿的回答却似背书一般,抑扬顿挫、滔滔而出。
第67节:轻取白都(5)
“谁教你说的?”白王眼中闪过一道利光,满脸严霜。
“奴才该死。”葛鸿“扑通”跪下,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双手捧上,“只因大王已三日未上朝,太律大人才托奴才向大王进言。”
白王目中光芒明灭不定,良久不语,殿中一片窒息的静默。地上跪着的葛鸿额上已布满汗珠,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紧张。
“呈上来。”良久后,白王的声音低哑地响起。
“是。”葛鸿慌忙跪着移至白王面前,将手中折子高高捧至头顶。
白王接过折子,殿中又是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久到葛鸿双膝都麻木了时,才听得头顶传来白王不带一丝感情起伏的声音:“起来吧。”
“谢大王。”葛鸿慌忙叩首起身。
而白王的目光却看向历代先人的画像,然后又落回手中的奏折上。
“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喃喃的声音仿如自语。
葛鸿闻言不由悄悄抬首看向白王,却见他似失神一般地盯着大殿最正中的壁上,那里悬挂的画像是白国的第一代国主——白意马。
八月二十六日晚,白王领着五万大军,携带所有宗室王亲及大臣,连夜悄悄逃往浈城。
八月二十七日,白都百姓打开城门迎接那俊雅无双、仁德兼备的息王。
就这样,息王不流一滴血,便将白国王都纳入掌中。当消息传出时,天下莫不震惊讶异。
“这是很正常的结果。”星空之下,玉无缘平静地对领军前来会合因之惊诧不已的皇雨道。
“能不伤一兵一卒即取一城,这等智谋本王也不得不佩服。”皇朝说出此话之时,手抚上胸前血透紫甲的箭伤。
而得到消息的风云骑四将却不似他们的对手那般称赞同一方的息王。
“让白王逃走,岂不后患无穷?!”这是四将共同的认同。
而风王却是微笑摇头道:“你们难道忘了我们起兵时之诏天下言吗?”
此言一出,四将赫然一惊。
“‘伐乱臣以安君侧,扫逆贼以安民生’,若这天下都没什么‘乱臣逆贼’了,那我们还有伐、扫下去的理由吗?若这通往帝都的桥断了,我们又如何走至帝都呢?”风王温言点醒爱将。
“白王弃城而逃,此举实也合情合理,他也有他的打算。”惜云又继续道,“外有不论是兵力还是实力都远远胜于己方的墨羽骑虎视眈眈,而内民心涣散、军心不稳,交战也不过一场惨败,不若弃城而保存实力,再会合两公子屯于王域的大军,齐力向王域进发。丰军虽不能胜,但王域之军却比之白军更弱,自可屡战屡得,若能打到帝都,挟持皇帝,而号令天下诸侯……”
说至此风王忽一顿,眸光看向天际流云:“只不过帝都还有一位东殊放大将军,东朝帝国之所以还能存名,皇帝之所以还能坐于帝都金殿,全是这位大将军的功劳!所以白王的梦想啊,终是要落空!”
最后风王看向诸将,道:“以后,你们便可看到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奇景,而且,你们还能亲身参与创造这一段历史,只不过……这是幸还是不幸,我也不能断言。但不论是白王还是东殊放,他们终究都只是别人掌中的棋子,而掌控这些棋子的那个人,虽从未上马杀过一人,可那些即算万夫莫挡、杀敌成山的勇猛大将也不敌他轻轻一指!那个人即算不披铠甲,但仍是倾世名将!”
这一语说完后,风王脸上浮起令人费解的神情,似笑似叹,似喜似忧,似赞似讽,实不符作为得胜者的息王未来王后应有的反应。
日后,风王这最后一段话以及皇王、玉无缘之语皆被载入史书。
而史家评曰:公子之语,尽显其玉家慧见之能;皇王之语,则显其王者之识英雄重英雄的胸怀气度;风王之语,则表露其所言之“参与并创造历史是幸还是不幸”的矛盾以及作为王者所具有的洞彻世事时局的犀利目光。是以,乱世三王,息实有令天下拜服的仁君之质,皇有令天下俯首的霸主之气,而风虽有帝王之能却独缺其心其志,是天降世人的一曲空谷清音。
“既然息王已取下白都,那明日我们便直取栾城吧!”
第68节:醉歌起意(1)
第四十章:醉歌起意
八月二十九日,风、丰大军重会于白都。
九月一日,风王、息王亲自犒赏白都城内外大军。至九月五日,风、丰大军一直屯于白都城内外休生养息。
九月六日,晴,白王宫写意宫前。
“拜见风王!”宫前的侍卫齐齐跪迎那似扶风而来的女王。
“平身。”惜云摆摆手,“息王在宫中吗?”
“大王在舞鹤殿。”侍卫首领恭声答道,却并没有马上前往通传。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无论是风国还是丰国的侍卫、内侍、宫人,没有人吩咐过他们,但他们却一致在风、息王互访时从不通报,似乎便是风(息)王在沐浴,息(风)王要进去那也是可以的。
“嗯。”惜云微微颔首,直往舞鹤殿去,身后是如影相随的久微。
才踏入宫门,隐隐便传来歌声。
“……犹是临水照芙蓉,
青丝依旧眉笼烟……”
“栖梧又在唱《醉酒歌》啊。”惜云无端地眉头一锁。
“或人人心中皆想有一番醉歌吧。”久微淡淡道。
穿过长廊,转过亭角,舞鹤殿便在眼前,殿前侍立的宫人、内侍皆静悄悄地向女王行礼。
“……挽妆着我湘绮裙。
启喉绽破《将军令》,
绿罗舞开《出水莲》。”
典雅中带着几分随意的殿中,冷艳无双的歌者正启喉高歌;大殿的中央,红裳如火的舞者正婆裟起舞;高高的王座上,兰息身子微斜地倚在椅中,手持玉杯,黑眸半睁半闭,不知是为美酒而醺醉,还是为眼前的歌舞而沉醉。
“红颜碧酒相映怜,
流波欲醉意盈盈。”
琵琶清音仿如涧间窜出的浅流,歌声如风中轻吟的铃声,清越中犹带一丝多情的期盼。舞者随着曲音轻盈地旋飞着,那一袭红衣翻飞仿如一朵燃烧着的彤云,温柔的焰火散着淡淡的绮艳,旋绕之时又似绽在碧荷之上的那一朵红莲,娇媚地吐着浅浅清香,莲瓣中一张似晶雪溶成的娇颜……
“久会不知秋云暗,
纵欢不记流水光。
何处飞来白玉笛,
折柳声声碎芙蓉……”
兰息那半闭的眸子忽然睁开,直射向大殿门口,这细微的举动引起了歌者的注意。琵琶声息,清歌且休,移目看来,殿外伫立的人影或因着背光,看起来竟有几分阴霾。曲歌突止,犹自舞着的舞者便如失了灵魂的木偶,不知下一步动作,疑惑地转头,却扫到一道正移步入殿的身影。还未看清面目,却有一股气势凌空而来。
“拜见风王。”凤栖梧怀抱琵琶盈盈下拜。
“见……见过风王。”琅华不知为何,此时竟隐觉得有几分惶恐。
“都起来吧。”惜云淡淡摆手,脸上带着优雅的浅笑,“栖梧的歌声可让人忘忧,而琅华公主的舞姿也美得可让人失魂。”
“多谢风王夸奖,栖梧先行告退。”凤栖梧又是盈盈一拜后即转身离殿。
“琅华……琅华……”琅华绞着手中长长的红绫,目光悄悄瞟一眼优雅和气的风王,“我……我要去找修将军!”说完即匆匆冲出大殿。
看着凤栖梧与琅华急急离去的背影,再转身回看依斜倚王座的兰息,惜云心头忽生出一种荒谬之感,眼前似闪过一幅画面……那庄严富丽的金殿之上,雍容高贵的帝者正惬意地品着美酒,赏着殿中的那如花宫女、绝艳嫔妃的轻歌妙舞,她忽然走入了,然后那歌便断了、那舞也散了,那些美丽的女子或匆匆或悄悄地退去了……那一刻,惜云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