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陶野……”
东朝帝国最后一位大将军东殊放,在仁已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时末闭上了眼睛,他最后的话是:陛下、陶野。
而那个时候,祺帝正在定滔宫内彻夜静坐,而东陶野正与皇朝交战!
对于这一位末世将军,后世有评论其“目光短浅、不识时务、不知变通、不顾大局”的,但史家留下的一个“忠”字,却是无人反驳!
第96节:裂痕(4)
战斗已近尾声,落英山中的禁卫军已寥寥可数,可是好不容易碰头的齐恕、徐渊、程知却没有半分高兴,彼此对视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面对千万敌人都能镇定从容的大将,此时却怎么也无法掩示内心的惶恐!
落英峰上的火也渐渐地小了,渐渐地熄了……可是王呢?久容呢?林玑呢?为何一个也没见到?移目环视,遍地的尸首,这其中有许许多多的风云骑战士!
“就是将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们!”程知的声音又粗又哑,目光回避着两人,扫向前方,只是那尸山血海却令他虎目紧闭!
忽然徐渊的目光凝住了,然后他快步走去,可只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脚步,仿佛前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畏惧,令他不敢再移半步!
齐恕、程知在他的身后,原本抬起的脚步忽然落回了,忽然不敢走近他。半晌后,两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地慢慢走来,似乎走得慢一点,前路那可怕的东西便会消失了!可是这一刻的路途却是如此的近,任他们如何拖延,终也有面对的时候!
“林……林玑……”程知粗哑的声音半途中忽然断了,呼吸猛然急促沉重,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然后他那巨大的身躯一折,跪倒在血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紧紧地抱住脑袋……
“啊!”
凄厉的悲嚎声响彻整个落英山上,荡起阵阵刺耳震心的回音……
齐恕与徐渊,他们没有嚎叫,只是那身躯似都不受他们控制了,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这不会是林玑的,林玑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恕,这不是林玑对不对?”向来冷静理智的徐渊只是喃喃地向同伴求证,就是盼望着能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可是没有回答,齐恕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双膝,当移到那个躯体边时,这个素来沉着稳重的男子此时也不由扑倒在地上,十指紧紧抠抓着,任那锋利的山石割破手掌!
这个人怎么会不是林玑呢?!即便……即便是一身的血,即便是……脑袋被砍成两半……即便是满身血肉模糊的伤……可是他们怎么会认不出这个人来?!他们都是相守了十多年的兄弟啊!林玑……
风云骑的神箭手,此时静静地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鲜血中,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长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张弓射箭了!一柄长刀正砍在他的脑袋上!而他的不远处,躺着的是东殊放大将军,一支银箭洞穿了他的眉心!
“嗒嗒嗒”的蹄声再次传来,片刻间,黑色的大军仿如轻羽飞掠而至,这世间有如此速度的只有墨羽骑!只是山上的风云骑却没有一人为此欢呼。
战斗已经结束了,满山的同伴,满山的尸首……满怀的失落,满腔的悲痛……落英山中忽然变得分外的安静,没有刀剑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人语声……数万人于此,却只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墨羽骑的将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场上走来的战士,可眼前场景的惨烈却震得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该是何等激烈的战斗所致!
“王……我们来迟了!”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齐齐看着身前的王,然后移目落英山上伫立的风云骑,那一刻,他们心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气,令他们全身为之畏抖!
“结束了……”兰息的声音似无意识地轻轻溢出。
结束了……结束的是什么?是战斗结束了,还是有其他的东西结束了?
稀疏的马蹄声传来,所有人侧首,只见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歪斜地驮着一名青衣人。
“息王,夕儿呢?”久微笨拙地跳下马背,喘息着问向兰息,他不会武功,骑术也不精,所以现在才赶至。
兰息闻言,脸色瞬间一变,幽海般的眸子刹时涌起暗涛,身已如羽般从马背上直向山上飞掠而去,恍如一束墨电眨眼即逝!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赶忙追奔而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只是不懂轻功的他被抛得远远的。
可当他们奔至第一瓣道之时,眼前的人影却令他们顿时止步。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垂首跪于地上,在他们中间无息地卧着一人!
难道……那一刹,一股恶寒忽然袭向兰息,令他身形一晃,几站立不稳。
“咚、咚……”静极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每一步都踏响一块山石,极有节奏地从上传下,从远至近……
东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景象渐渐清晰,从第二瓣顶慢慢走下的人影渐渐进入众人的视野,一步一步走近,一点一点看清,当看清的那一刹,所有人皆震惊得不能呼吸!
那个人……那是一个血人!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寸肌肤都是鲜红的血色,便是那一双眼睛似也为鲜血染透,射出的光芒仿如冰焰,赤红而冷利,木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虚无一般无知无感!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已化为血剑,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左手握着一根长绫,绫也是血绫,长长的拖在身后……在后面,四名银衣武士紧紧跟随。
第97节:裂痕(5)
衬着身后那淡淡的晨光,这个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后,因为这一刻,而被称为“血凤凰”!
“王!”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却是悲喜交加地一声呼唤,起身迎上前去。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处却被堵塞住,只能流着泪看着他们的王,看着他们安然归来的王!
惜云的目光终于调到他们身上,然后清冷而毫无韵律的声音响起:“你们都来了。”
“王,您没事太好了!”程知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
“嗯,我没事。”惜云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可那满脸的血却无法让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觉。”
“王……”齐恕与徐渊上前,可才一开口,却无法再说下去。
惜云目光一转,看向他们,然后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玑,淡淡点了点头:“林玑也累了呀,他都睡着了。”
目光再一转,落在久微身上,再轻轻地开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里睡着了,你去抱他下来好不好?”
“夕儿……”
惜云却不等他说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别人会去打扰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块石头,你去帮久微搬开好不好?”
“王……”程知震惊地看着她。
“久容其实很爱干净的,不喜欢随便被人碰。”惜云却又自顾说道,“不过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头,他一定愿意的。”
说罢她即自顾自下山而去,自始至终,她不曾看一眼兰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伫立的数万墨羽骑。
落英山的这一战,最后得胜的是风王。但是,这胜利却是以极其昂贵的代价换来的,此一战她不但痛失两名爱将,且三万风云骑中有一万两千名殁于此山!这一战也是风云骑自创立以来最艰苦的一战,也是自有战斗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战!而禁卫军则是全军覆没!
这一战在日后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风王作为一名杰出兵家的精彩证明!其以三万之兵引七万大军于山中,屡计挫其锐气,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万大军尽歼帝国最后的精锐!整个战略的设计相当完美,所采用的战术也精妙不凡,实不愧其“凰王”之称!
史家只计算最后的结果,那一万多名丧生的风云骑战士,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为着最后的巨大胜利而付出的一点必要的代价。他们却不知,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殁灭对于惜云来说是一个何等沉痛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这一万条生命的殁灭便等于在惜云身上划开一万道伤口,鲜血淋淋,入肉见骨!
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末。
“六韵,王还好吗?”
风王王帐中,随侍的女官之一五媚轻轻问着另一名女官六韵。
六韵凝着柳眉忧心地摇摇头:“王一回来即沐浴,可她泡在浴桶里已近两个时辰了,我虽悄悄换了热水,让她不至于着凉,但是泡在水中这么久对她的身体不好啊!”
“什么?”五媚一声惊叫,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唇,“还泡在水中,这怎么可以,我还以为王在睡觉呢!”
“王似乎是在浴桶里睡着了。”六韵这样答道。因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王是否真的睡着了,虽然她每次进去换水时,王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可是……王……
忽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两人一振。
“王醒了?!”六韵、五媚赶忙往里走去。
“王,您醒了!”
“嗯。”惜云漠然地点点头。
六韵和五媚赶紧帮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只是穿着穿着,惜云的目光忽然凝在衣服上。这是一件沉丝里衣,质地轻柔,色洁如雪,这如雪的白今日竟白得刺目!
“衣服呢?”惜云忽然问道。
“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着吗?
“我的衣服呢?”惜云再次问道,眼神已变得锐利。
“王是问原先的衣裳吗?”还是六韵反应过来,“刚才交给韶颜去洗……”
话还未说完,那利如冰剑的眼神顿时扫到,令她的话一下全卡在喉咙。
“谁叫你洗的?!”如冰霜冷彻的话又快又疾,惶恐的两人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闪,已不见了王。
“啊?王……王,您还没穿衣服呢!”六韵慌忙奔出去,手中犹捧着白色的王服,可待奔出帐门,哪里还见得到惜云的影子。
那一天,许多风云骑及墨羽骑士兵,亲眼目睹风王只着一件单薄的长衣在营帐前飞掠而过,那样的快,又那样的急切与惶恐,令人莫不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于是风云骑赶忙禀告齐、徐、程三位将军,墨羽骑则赶紧禀报息王。
河边的韶颜看着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由皱起好看的眉头,长叹一口气。
若依她的话,这衣服真的没必要洗了,染这么多血如何洗得干净,王又不缺衣服穿,不如丢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劳累!可六韵大人偏偏不肯,说王肯定会要留着这衣裳的。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韵大人为了她偷看息王的事而故意为难她的!
第98节:裂痕(6)
认命地抱起血衣往河水里浸去,还未触及水,一股寒意已刺及肌肤,令她不由畏缩地缩了缩手。
“住手!”
猛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吓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还来不及惊呼,耳边疾风扫过,刮得肌肤一阵麻痛,眼前一花,然后有什么“咚”的掉在水里,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视线。
“哪个冒失鬼呀!”韶颜抬袖拭去脸上的水珠,喃喃骂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顿时结舌,“王……王……”
惜云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里,长发、衣裳全被水珠溅湿,冰冷的河水齐膝淹没,可她却似没有感觉一样,冷冷地甚至是愤恨地瞪视着韶颜,而那一袭血衣,正完好地被她双手紧护在怀中!
“王……王……我……我……”韶颜“扑通”一下跪倒地上,全身害怕得颤抖起来。王的眼神那样的冷酷,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触犯了王。
“起来。”
冷淡的声音传来,韶颜不由抬首,却见王正抬步踏上河岸,一双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湿湿的血印!
“王,您的脚受伤了!”韶颜惊叫起来。
可是惜云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前面已有闻迅赶来的风云骑、墨羽骑将士,当看到她安然立于河边之时,不由都停下脚步,在他们最前方,一道黑影静静伫立。
惜云移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近了,两人终于面对面。
看着眼前这一张俊雅如昔、雍容如昔、淡定如昔的面孔,惜云木然的脸上忽然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定定地瞪视着,亮得仿如能滴出水来,灼得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却是那样的冰冷、锋利!嘴唇不断地哆嗦着,眸中各种光芒变幻……是愤!是怒!是怨!是悔!是苦!是痛!是哀!是恨……手似在一瞬间动了,兰息甚至已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杀气,颈脖处似已有利刃相抵……
可又在一刹那间,这所有的都消失了。只见惜云的双手交叉于胸前,血衣在怀,全身都在剧烈地战栗着,牙紧紧地咬住唇瓣,咬得鲜血直流,左手紧紧地抓住那要脱控劈出的右掌!
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两个灵魂控制着,一个叫嚣着要全力劈出,一个却不肯放松,于是那右手不住地战栗,那左手紧紧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缕缕的血丝渗出……
惜云……兰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
单衣赤足,水珠不断从她的发间、身上滚落,寒风中,她颤巍巍地、紧紧地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时是如此单薄,如此的脆弱,是那样的孤零零,那样的哀伤,又那样的凄美绝艳!惜云……兰息心房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忽然顿住了。
眼前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颤抖的身躯忽然平息了,所有的情绪忽然全都消失了。右手垂下,左手护着胸前的血衣,那双眼睛无波无绪地平视着。
那一刹那,兰息忽然觉得心头一空,似有什么飞走了,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快,可下一刹那又似被挖走了什么,令他痛得全身一颤!
那一刻,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可兰息却觉得两人从未如此之远。不是天涯海角之远,不是沧海桑田之遥……一步之间的这个人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是这十多年来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惜云!眼前这一张脸是完完全全静止的、凝绝的!眼前这一双眸,是完完全全虚无的、空然的!便是连憎恨、哀伤、绝望……都没有!如一座冰山之巅冰封了万年的雕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若是可以,便连生命也会凝固!
长长地对视,静静地对立,寒风四掠,拂起长袍黑发,漫天的黄沙翻飞,天地这一刻是喧嚣狂妄的,却又是极其静寂空荡的,无边无垠中,万物俱逝,万籁俱寂,只有风飞沙滚!
她——是想杀他的!刚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杀掉他!
“天气很冷了,风……风王不要着凉了。”
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响起。
“多谢息王关心。”惜云点头,声音如平缓的河流静静淌过,无波无痕,抱紧怀中的血衣,转身离去。
“寒冬似乎提早到了……”
看着那绝然而去的背影,兰息喃喃轻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冻得微微发颤。这个冬天,似乎比母后逝去的那一年还要冷!
第99节:离合聚散(1)
第四十六章:离合聚散
“她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