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曰:“人跟人之间,相处之道,唯有信誉仁义而已。而履行信誉仁义,也只有人与人相处,才用得着。从没有听说有人对虎狼蜂蛇也讲信誉仁义的。楚王国固是祝融的后裔,而且由周王朝初叶君王分封爵位(子爵)。宋国国君(襄公)子滋甫尊奉信誉仁义,跟它们结盟,更严守信誉仁义,跟楚王国作战,结果军事失败,身受重伤,为西汉王国带来羞辱。对楚王国这种人,还不能跟他们讲信守义,何况其他那些跟野蛮民族混在一起,而又螫人咬人之徒。楼兰王表面归顺汉朝,暗地里却充当匈奴的间谍,傅介子执行皇帝诏书,加以诘责,楼兰王也承认他的罪行。问题是,野蛮民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所以他们也不在乎来一个当面屈膝。不久,匈奴汗国的使节,就又到了楼兰。汉朝如果信任他的归顺,而推诚相待,必然受他的诈欺。如果因怀疑他的归顺是假的,而出动大军###,既劳师动众于千里绝域,使汉朝疲惫;而楼兰势将要求匈奴援助,合力抵抗,汉朝军队受到挫折,不得不屯兵在坚城之下。这就是宋国国君子滋甫泓水之战的覆辙。傅介子计诱楼兰王,斩下人头,威力所及,夺取他们的魂魄,使匈奴胆寒,是何等的伟大勋业!因之,我认为,对于野蛮民族,诛杀他们的生命,不能称之为不仁;夺取他们的财物,不能称之为不义;用阴谋诡计引诱他们,不能称之为不信。为什么?只因为信义这种高贵的行为,是‘人’跟‘人’相处之道,不是‘人’跟‘非人’的野蛮人相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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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非人”(2)
霍光跟傅介子共同策划的这项对外国君王的谋杀行动,是中国外交史上最卑鄙、最无耻的下流行为之一。司马光已从道德、法理、政治三方面,发出严正的抨击。然而,王夫之在他的《读通鉴论》中,却狠狠掴了司马光一个耳光,认为司马光的主张不切实际。
王夫之对人类用的是二分法,一类是“人”,一类是“非人”。中国人——而且是狭义的中原人,连楚王国都排斥在外,是“人”;而其他芸芸众生,全是“非人”。仁义道德是中原人的专利,只可以专门对内使用,对外就要发挥兽性,肆意诈欺残忍,无所不用其极。听起来好像是希特勒在那里发表讲演,使人发抖。王夫之不过一个平庸的知识分子,如果他掌握大权,制造出来的灾难,恐怕超过纳粹。纳粹也是二分法,雅利安人是“人”,犹太人是“非人”。用最僵硬的公式强加到万物之上的人,头脑一定简单,性情一定粗暴。
文化人为了加强论据,而故意扭曲历史,跟政客们为了达到政治目的,而故意扭曲历史,同样使人浩叹。宋国国君子滋甫之不断地栽到楚王国之手,跟信义无关。子滋甫用诈术跟楚王国结盟,想利用楚王国的威望使自己成为霸主,被识破诡计,丢人砸锅。不是失败于他有信义,而是失败于他智商太低,竟企图狐假虎威。
一口咬定看着不顺眼的人是“非人”,这是为强梁世界制造屠杀的理论根据。西域本是和平的国土,匈奴跟西汉王国先后闯入,带给他们噩运。王夫之活像一个地痞流氓,认为只要有一把枪在手,你就应该乖乖听话。楼兰的国格跟西汉王国相等,为了谋求国家的生存,不能不委曲求全。为什么非效忠西汉王国不可?春秋时代,郑国位居中原,不得不同时对晋楚两面讨好,谁强大,就服谁。楼兰王曾向西汉王国哀告,说明他们受不了两大强国的压迫,要求取消独立,举国内迁,是西汉政府不许。西汉王国还打不过匈奴,有什么理由和颜面,要小国寡民的楼兰跟匈奴对抗?儒家系统以“恕道”自吹自擂,一旦遇到弱小,“恕道”可就没有了。“恕道”遂成了专门乞求强梁手下留情时用的符咒,对弱小连一星点也不肯施舍。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王夫之的断语,对于“非人”,“诛杀他们的性命不为不仁,夺取他们的财产不为不义,欺骗他们跳入圈套不为不信”。这种褊狭的胸襟,孕育不出崇高的人道精神。
谈到胸襟——健康的心灵和健康的包容,可以在司马迁身上找到。中国文化像一条澎湃壮观的大河,自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条大河开始一渣一汁地沉淀,千百年下来,由于沉淀太多,而停滞、而腐朽、而缺氧,而终于成为一个庞大的酱缸。中国人的视界、担当、气魄,以及高贵的情操,逐渐萎缩,像渡过淮河的橘子变成的枳子一样,司马光已被酱得不能望司马迁的项背,王夫之更像一条虫蛆,不能望司马光的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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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王子(1)
前70年,广川王(首府信都【河北省冀县】)刘去(六任景帝刘启儿子刘越的孙儿),被控诬杀他的师傅跟小老婆十余人,或用铅汁锡汁灌入口腔,或把尸体大卸八块,羼入毒药烹煮,使它糜烂。被放逐到上庸(湖北省竹山县西南田家坝),自杀。
刘去在他的小老婆群中,最宠爱两位美女:王昭平跟王地馀。当爱得发癫时,发誓要立她们当王后。然而,一场病使情势急变。刘去患病时,另一位美女阳城昭信(阳城,复姓)侍奉汤药,恩爱备至。她的强大媚工,使刘去爱她爱得入骨。有一次,刘去跟王地馀在一起游戏搂抱,忽然发现王地馀袖里藏有利刃,大吃一惊。下令逮捕拷打,王地馀供称:她跟王昭平同谋,准备刺杀阳城昭信。于是再逮捕王昭平拷打,王昭平坚持不知道这回事。刘去下令审问官用铁锥猛刺,王昭平面目身体被刺成一团血肉,只好承认。
刘去于是召集所有的小老婆,举行公审。刘去亲自用剑砍死王地馀,又叫阳城昭信用剑猛砍王昭平。两位美女霎时死于剑下。阳城昭信深谋远虑,说:“那两个狐狸精的婢女们,有泄露消息的可能。”于是,再把三个可怜的婢女绞死。后来,阳城昭信患病,梦见王昭平的阴魂向她索命,告诉刘去。刘去咆哮说:“这个女强盗可能还来吓我,要把她们彻底消灭。”下令把两位美女的尸首挖掘出来,用火烧成灰烬。
最后,刘去立阳城昭信女士当王后。阳城昭信的恶毒心肠跟她的花容月貌成正比,她要完全控制刘去。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却引起一连串更惨酷的杀戮。
刘去另一位宠爱的美女陶望卿,封号修靡夫人,主管绸缎。再一位宠爱的美女崔修成,封号明贞夫人,主管王宫事务(永巷)。阳城昭信向刘去打小报告说:“陶望卿对我不尊重,毫无礼貌;衣服穿得也比我漂亮,而且常把高贵的绸缎赏赐给宫人。”刘去说:“你说陶望卿的坏话没有用,不能减少我对她的宠信。除非她跟野男人通奸——我会用大锅把她煮烂。”一语提醒梦中人,阳城昭信改变手段,从奸情上着手。
不久,阳城昭信告诉刘去说:“有件事情你得注意,前些时,画家前来描绘陶望卿的房舍,陶望卿坐在他身旁,故意把衣裳脱得露出肩背。而且这骚货还常到南书房偷看小白脸,恐怕内情不简单。”刘去果然起疑,回答说:“拜托你小心察看。”从此对陶望卿开始冷淡。稍后,刘去跟王后阳城昭信设宴对饮,小老婆群衣香鬓影,在旁侍奉,陶望卿当然也在座。刘去大不舒服,高声唱起他自己编的歌——我们姑且称之为《刘去之歌》:
“背叛了你的教养/像残花一样/飘飘荡荡/多么奇妙的想法啊/是你自己逞能逞强/是你自己东奔西跑/是你自己投入罗网/当初是何等恩爱/如今,你还有什么希望!”
一面唱,一面叫小老婆群跟着和声。唱罢,刘去板着脸说:“就在你们中,有人心里有数。”包括陶望卿女士在内,虽然恐惧,但都不知道指的是谁。只有王后阳城昭信女士知道指的是谁,而且知道她注射到刘去身体里的蛊惑毒剂已经发作,只要再踢一脚,就会爆炸。于是再向刘去提供秘密情报说:“陶望卿常去禁卫官(郎)、小职员(吏)宿舍,对哪张床上睡的是谁,连姓名都知道。”又说:“王宫禁卫官司令(郎中令)锦被,跟她眉来眼去,两个人可能是床上关系。”
刘去果然咆哮如雷,跟阳城昭信女士,率领小老婆群,一齐到陶望卿住屋,把她浑身脱光,先施一顿殴打,下令其他姬妾各用烧红的铁条灼烧陶望卿的玉体。陶望卿哀号逃命,投井求死,阳城昭信急命救出——救出不是饶了她,而是要她受更大的苦。绑住手后,用木橛塞入陶望卿的阴户,然后割下她的鼻子、嘴唇,再割掉舌头。阳城昭信对刘去说:“从前杀王昭平,她反而在梦里吓我,我要把陶望卿煮烂,叫她不能成形。”于是,把陶望卿剁成肉块,放到大锅里,撒上桃灰毒药烹煮。叫其他美女围着观看。一天一夜,把一位千娇百媚的美女煮成一团肉糊。刘去跟阳城昭信,更杀掉也是姬妾的陶望卿的妹妹陶都,一对姐妹花同时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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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王子(2)
刘去当然不以王后一个女人为满足,常跟另一位美女荣爱饮酒欢乐。阳城昭信的毒手再次伸出,用一种使对方一定信任的媚功,告诉刘去说:“看荣爱的神态和眼神,恍惚不安,我怀疑她跟人有不可告人的勾当。”这时,荣爱正在给刘去的方领口上刺绣,刘去一把抢去,投到火里烧掉。荣爱霎时间了解恶爪已抓住她,不愿受陶望卿的苦刑,逃出来投井。阳城昭信照例不放过她,急行救出后,痛加鞭打。荣爱受刑不过,只好承认跟医生通奸。既经“攻破心防”、“自动招认”、“坦承不讳”,当然有这个事实。绿帽子使刘去发疯,把荣爱绑到柱子上,用烧红的牛耳刀,刺烂她秋水般的双眼,一块一块割她屁股上的肉。荣爱浴血哀号,刘去下令把熔化的铅汁硬灌到荣爱口中,这个可怜的美女,才告解脱。然后,把她四肢剁下,用带刺的荆条埋葬。之所以用带刺的荆条,是为了使她的灵魂永远在痛苦之中。
然而,这只是个开端。刘去所宠爱的美女,阳城昭信自有她特有的方法加以诬杀,前后共惨杀了14人,都埋葬在王太后(刘去老娘)所住的长寿宫中。
刘去的暴行终于被发觉,在绝对封建专制的社会中,对于一个煊赫的权势巨头,过程是曲折而血腥的。像陶爱卿的娘亲,为了索取两个女儿,刘去再施毒手,把她斩首。对此,我们不再报道,而只讨论全案的结局。全案的结局是,刘去只不过被削去王爵,放逐到航空距离900公里外的上庸(湖北省竹山县西南田家坝),而且还赏赐给他500户作为他的汤沐邑(500户人家的田赋税捐,统统缴给他)。真是天理何在?国法何在?“王子犯法”,可跟平民犯法,绝不相同。
无限权力是可怖的,刘去如果是一个皇帝,就更无法克制。幸而他不过是一个亲王,人民总算还有一个渠道可以控诉。刘去对儒家学派的经典《易经》、《论语》、《孝经》,全都精通,而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却凶残到如此地步。说明教育和知识都抵挡不住权力毒素。没有制衡,权力就要既害人而又害己。年轻少女们常常幻梦着“白马王子”,而刘去正是典型的一个“白马王子”——他身价高贵,而又多才多艺。不过中国的“白马王子”几乎全是凶残之辈,因为中国缺少一种克制当权派恶行的制度和尊重人性尊严的文化传统,往往使一个本来应该十分可爱的人,变得狰狞。
五日京兆
杨恽被处死之后,高级官员纷纷指控:“首都长安特别市长(京兆尹)张敞,是杨恽的朋友,不应该仍居高位。”刘病已爱护张敞,把奏章搁置,不交付查办。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氛十分紧张。张敞派他的一位秘书(掾)絮舜(絮,姓)调查一件案情,絮舜态度倨傲,爱理不理,索性回家睡觉,冷笑说:“你这个顶多再干五天的市长,还不知趣,查什么案?”(原文:“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这是“五日京兆”成语的来源。)张敞听到这话,逮捕絮舜,任意扣上一个罪名,日夜不停审讯,终于把他陷于死刑。处决之前,张敞叫秘书官(主簿)送一张字条给絮舜:“五天的市长,威力如何?冬季已尽,想不想拖延老命?”绑赴法场诛杀。等到立春,司法部查勘冤狱委员(行冤狱使者)出巡,絮舜家人抬着尸体,拿着张敞写的字条,向委员控告。委员遂弹劾张敞滥杀无罪。滥杀无罪的处分很重,刘病已不愿采取严厉手段,于是,把前些时因杨恽缘故而被要求免职的一些奏章,交下查办,贬作平民(如将滥杀无罪的弹劾案交下查办,就可能抵命)。张敞到未央宫北门,缴还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印信,一溜烟逃走。
絮舜不过一条势利眼的官场蛆而已,从稍后张敞所作的解释看出,他本是张敞的旧部,一旦发现老长官行将失去权势,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李广曾诛杀霸陵警察官,然而霸陵警察官还是在执行公务,絮舜却是拒绝执行职务。霸陵警察官被杀,我们对他同情。絮舜被杀,我们对他并不同情。
问题在于,势利眼虽然可厌,不犯死罪,强烈报复不应超过他应该得到的,不妨揍他一顿,不妨把他撤职。如果这两点办不到,不妨跟他绝交,以后敬鬼神而远之。势利眼是人性的卑劣面,无法用杀戮使之根绝。不应用苦刑拷打使他坦承莫须有的罪状,然后处死。只是,对势利眼之辈给予惩罚,即令是过当的,也确实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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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合德
调查前任帝(十二任成帝)刘骜死因案,侦讯结束,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校尉)解光,奏报说:“我曾经听说:许美人跟故皇后宫女教师(女史)曹宫,都蒙孝成皇帝(十二任帝刘骜)的恩典,召唤上床,生下儿子。可是儿子却像被大地吞没了似的,迄今无影无踪。我派官员们调查,每个人的报告,都是一样。”
刘欣(本年20岁)于是撤销新成侯赵钦、赵钦侄儿咸阳侯的封爵,贬作平民。赵姓家族全体放逐到辽西郡(辽宁省义县西)。
赵合德虽然在刘骜死后自杀,但皇太后王政君彻查刘骜死因的命令,仍在继续执行,终于有京畿总卫戍司令解光的这份调查报告。俗云:“虎毒不食子”,畜牲还爱自己的儿女,刘骜连毙两个亲生骨肉,而最后一子,恐怕还是亲手扼死,这个比畜牲都不如的杂种,在班彪笔下,却是“尊严如神”、“穆穆天子容”。
把刘骜弄得人性全失的动力,是赵合德的美色。赵合德临死前,愤慨地说:“我把刘骜当成一个婴儿,玩弄股掌之上!”并不夸大。然而,刘骜虽然深爱赵合德,仍然到处打野食,今天跟曹宫上床,明天跟许美人睡觉。似乎说明一件事:男人的爱情永久而不易专一,女人的爱情专一而不易永久。
赵合德在惨烈的夺床斗争中,不断获得胜利,但她无法克服能致她于死的重大危机:没有儿子。唯一的救命之路,是抚育曹宫或许美人的男孩,爱如亲生之子;此爱必须从内心发出,视同己出。就在东汉王朝以及宋王朝,都有成功的例证。然而赵合德的美丽有余,聪明有余,智慧却十分贫乏,不能支持她的野心,使她以及赵姓全家付出代价。
在解光的奏章中,可看出中国皇宫的全貌:无法无天,血腥残忍,暗如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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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育型”文妖(1)
对赵飞燕的控诉,引起反应。参议官(议郎)耿育上疏说:“我曾经听说:皇帝宝座的继承秩序,一旦混乱,抛弃嫡子(大老婆所生),而立庶子(小老婆所生),是圣人和法律都不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