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慢慢把苏善人放这奇葩的泉池中去了,薛黎陷一边松了勒在他肋下的手,一边不忘柔声嘱咐道,「你小心点试试看能不能站稳了,然后再去试着坐下。」
语毕,就像是要验证他这句嘱咐有多么废话似的,苏提灯没入水里头去了,独留一个『泡泡』附上了泉面。
薛黎陷愣了一个眨眼的片刻,还没寻思明白他手里头的余热还在,人怎么就不见了的时候,「卧槽」了一句就连忙脱了鞋也钻入池子里去了。
等着把人可怜兮兮的从泉池里头举出来的时候,连薛黎陷也有些忍俊不禁,这哪里是他去泡泉池啊,完全是泉池泡他好吗,此刻那人一头乌发全被打湿,白皙的脸庞上是道道顺着发丝往下错落的玛瑙紫色泉水,迎着耀白的天光,迎着这人本就苍白的肤色,看上去竟像是一道道血泪。
薛黎陷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想起对方腰及肋骨那边伤势甚重,这般按上去也定是要疼的,便微微错了错手,再度挟至肋下,一面准备往岸边走去。
苏提灯得空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泉水,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他苍白的脸庞,脖子上,青天白日之下,活像一只被自己青丝束缚起来的恶鬼。
只是,很快就不是青天白日了,薛黎陷很敏锐的停了步子,看着忽然涌起的黑灰之雾,很快,只剩下周边一丈之内的景色还清楚了,要不就是远处雾里的花枝碎骨翅膀扇动的绯红流光才映的一二丝微亮。
原本好像还能轻易找到的岸边一瞬间失了准确位置,薛黎陷四顾茫然了会儿,这才淡定道,「你这是要泡多久,把我困这儿了陪你一起不成?」
苏提灯仍旧没睁眼,安分守己的任薛黎陷捏扁揉圆。
薛黎陷又摇了他几下,他忽然有点慌了,觉得自己手里抱着的不会是具尸体吧,软趴趴的,也好像没了气息,该不会是叫刚才那点水呛过去了?
「喂,苏……」
一阵奇异的水波晃动让薛黎陷不由自主抱着苏提灯换了个位置,他觉得水底下好像有甚么东西。
「别伤害它。」苏提灯忽然开了口,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薛黎陷愣住了,手上不由自主松了力气,苏提灯却反而早就料到似的,虽然努力想分开二人间的距离,还是忍不住伸手缠住了薛黎陷,缠住了他这个大哥。
就像是他的青丝缠在他那白皙的脖颈上一般,有点张扬,又有点诡异。
「你……」薛黎陷咽了口唾沫。
他很久之前就见识过,苏提灯究竟有一双多么风彩欺人的瞳,可那一双眼瞳,此刻,略微有些……过于诡艳了。
那一双眼瞳和往常日子并没甚么不一样,只是慢慢,慢慢地,中央竖成一线血红。
就像那人偶尔失去了血色的唇,苍白如雪,只中央一线血红一般。
如果,那一线血红换做了金色,薛黎陷便觉得,苏提灯一定化身猫妖了,他甚至还有闲心去逗逗,心说会不会叫他反挠一爪子。
此刻,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那人眼瞳中央的一线红,似乎带了种甚么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而这种架势,又似乎应和了戏文里甚么『天煞孤星出世』『妖皇再现』『江湖血雨腥风即起……』种种之流。
可很快,薛黎陷就觉得是他自己想多了,他想针对的,就自己一个人而已。
先前那隐藏在水底之下的怪物早已在刚才对上他眼瞳那刻,缠住了薛掌柜强劲有力的小腿肚子,也往上绕了一圈,缠住了苏提灯瘦削的腰肢。
此刻苏提灯与薛黎陷面对面,一只手绕过了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就按在他那硬邦邦的胸膛上。
薛黎陷想动,可是右腿又被那奇怪的东西缠的紧,要动势必带着苏提灯一起往前走了,因此也只好压下心中所有不快,鬼知道那是个甚么恶心人的玩意儿,「你把你那些个蛊虫都控制的离我远点,我……」
他再度愣住,是因为那个忽然从苏提灯肩膀上蹿出来的一个头,一个顶着黑金独角,像只被放大了的蟒。而那蛊虫的眼瞳,却如苏提灯……不,倒是该说成苏提灯的眼瞳此刻倒跟着怪物一样,都只是中央一线血红。
那蛊虫往后仰了仰身子,像是蛇发动攻击前要昂扬起上半身来虚张声势一般,这一下力道顿起,薛黎陷本就被它缠住了一只腿,又是在水下,本能的往后一趔趄,膝盖便撞上了对方的膝盖,也是这一下,让薛黎陷有些目瞪口呆的低下头了,似乎想要透过这玛瑙紫的水面,看清楚一些甚么东西似的。
沉瑟说过,苏提灯在拿身体养虫子……
「你左腿处……」
「嗯,就是养了它。它被我禁锢了,不敢脱离我的,但是它像泥鳅又像条蛇,可以探出很长很长的身子来。」
「你究竟想做甚么?」
苏提灯没有说话,同薛黎陷恨不得扎破水面直往下看清二人相触的腿骨那里,究竟有一种怎样的虫子伸长了自己的身子,绕着了彼此还探出了水面一样的纠结,一样的恨不得穿透水面,看透自己手掌下结实紧密的文理,那胸肌的包裹之下——有怎样一颗热血而滚烫的心。
苏提灯忽然靠近了,双手都缠住了薛黎陷的脖颈,也微微仰起了头,虽然还是那副惊人的慈悲,语调却软的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儿,他软软道,「你可别伤害它,它死了,我也就死了。实际上,它就是我,我也就是它。」
「?」
「借我点鲜血吧,我忍不住了。我的好哥哥。」
「?!」
苏提灯将头轻轻靠在薛黎陷胸膛上,目光贪恋的看着泉池之下那似乎若隐若现的强劲肌肉,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尔后,伸出他那纤白如玉的手指,点了点薛掌柜的胸口。
刹那间,万顷淘浪如血涌,血海里翻腾的,是蛊虫最初就忠于主人之血的欲望。
「成为我的祭祀之物吧,哥哥。你的血,实在比我自己的再好不过。」
「只是可惜,我们只有一半相似。但这一半,足够了。」
「哈……」
血色暴涨的池水里,再也不可见任何人影存在,只余一声半冷清半癫狂的笑叹,像是要勾住所有余下浮生。
仓惶不可得,旧梦不可得,故人不可得,他昔不可得。
作者有话要说: 6…19公告:
重要的事说三遍啊,前方高能预警——预备,走起!
【悬灯完结后言情文换《束魂令》先开了啊!】
【是《束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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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番孽》暂且延期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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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卷十,旧人序(二)
这一场楼头急雨下的未免太碍春色。
旧情荡漾于夜时温柔,连一丝绮丽难掩的醉态还未压下,便已是日升天明。
有人眷恋于温柔乡里不肯归家,有人却早已孜孜不倦的端坐书案之后,一脸堂堂正正的清明。
沉瑟从一旁的软榻上翻了个身,转眼就扫见这么一个清明的少年挂着一脸惊人的慈悲看某些暗杀的信件正看得仔细,静默的盯了会儿,沉大公子嘲讽的抛下了金句,「金龙殿上那位估计还在昨夜翻了牌的妃子那儿纸醉金迷,我说苏大善人,日理万机这个词你该晓得用在你身上其实是当不起的。」
苏提灯平静的烧了手里一封信,接着铺陈开上好的宣纸,提笔蘸了墨便要落,看来是早已在腹中打好草稿,心中思虑再三了的。
沉瑟又翻了个身,里衣都快卷到胸前了,也不在乎露出自己那一身足可吓死人的伤疤,继续嘟囔道,「我看你就差高悬个甚么明镜高堂之类的牌匾了……还好你无意仕途,要不然你这样的要是为了官,那得气煞多少奸臣走狗?」
苏提灯下笔如飞,神色端正凝然不为外界所动。
「我说,你从昨天回来就没闲着,便是知晓我做了甚么荒唐事,也不必这么着急给我打点收拾烂摊子的,反正江湖……」
「阿炎。」苏提灯也开了口,略微扬了音量。
门外候着的汉子应声而入,「先生?我现在是时候动身了吗?」
这不怪阿炎这么问,他从昨晚,及至今晨,反正是自打先生回来了,瞧见了沉公子,二人各怀鬼胎……哦不,不是,二人神色如常似乎是要商榷甚么大事一般的入了书房后,阿炎就被先生颠来倒去的叫了不下三十多次。
他要去送一些极其名贵的伤药到苏家去。
只是几乎刚出门不远就又被鬼市的人叫回来了。
先生又多添了哪几份药材进去。
驾了马车刚走,又被叫了回来,又多加了一些东西进去。
这来来回回颠颠倒倒的天都擦亮了,阿炎连个鬼市大门都没迈的出去,但是极其好的药材都快堆了两马车了。
阿炎有些郁闷,心说先生是不是搞错了,南宫家的伤员才是多的,那苏家顶多就是叫沉公子切了一个肉片苏竹罢了,而且还是外伤居多,倒是沉公子硬挨的那苏家家主一掌,倒是能让沉瑟消停个大半年。
「你倒是争气!拼着那么严重的内伤还能去挑了两家!知道的当你是在找事,不知道的当你是在找死!」
昨夜零星孤火里,倒是先生这一句动气的骂比沉公子那快背过去的咳嗽还响亮。
「你叫王忱去送吧,他苏家不值得动用你这么个大管事去奔波一趟。他为人也活络,还是中原人,能处理妥当。」
阿炎点点头,便又退出这气氛十分凝滞的屋子,麻溜去找王忱了。
自年后第一天沉公子差点把先生打死之后,王忱早就急的跟甚么似的回来了,他起先一直在南边跟人谈生意,闻讯后几乎是把他那点可怜的微薄功力全使在轻功上了,可回来也没见着先生,此时呆在祈安镇这边也是一直想帮先生分忧,二来,他确实会打圆场,心说沉公子万一再动怒,他好劝一劝。
他这个人,没别的,就是奸诈罢了,哄人套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可没想到先生这么快又打发他走了,但是也知道先生吩咐来的语气,极其郑重,又摸了摸怀里那鬼市特有的黑底金漆的信帖,认命的叹了口气,便再度拼着那微薄的功力,朝漠北那边找苏家去了。
苏提灯终于了了这个心思,才脱力的重重窝回椅子里去,眸色幽远的盯着大开的窗户下,药碳盆中升起的袅娜烟看的起劲。
好似在他刚刚被修缮好的书房里,屏风一侧锦绣软榻上的沉公子是一床普通的被子,没有甚么值得搭理的价值。
距离他从诡域里硬生生夺了薛黎陷一半儿的血去,已经有小半月余了,按理来说,那人也应是这几天恢复过来。嗯,如果他醒了的话。
他的行程自然比不得会轻功的人,他回来之时,沉瑟已经回鬼市养伤了,还神叨叨的闲着没事盘腿坐在床上敲木鱼。
苏提灯叫那木鱼声搞得烦心不已,加之又听下人回禀了一趟他昏迷日子里沉公子所做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二话不说将人从房间里一路拖来书房,还兼带从窗户里扔了他的木鱼。
沉瑟倒没急着捡回来,神色也淡漠着。
他倒是知道,他若是伤了苏家人,苏提灯铁定是要生气的。
彼时夜里未散寒凉,沉公子只着里衣披头散发在房间里敲木鱼敲一半呢,就被人毫不留情的拖下床,拖下两层阶梯,拖到了书房。
没说落座,於是沉大公子心情舒畅的直接爬上了榻。
苏提灯则是气的懒得骂他,提了笔就开始书信,反反复复的扔了有三十多张废纸,好像终于有一篇可得言辞切切。这才封了口,随着那两大箱子压马车的药材,浩浩荡荡的开了路走了。
沉瑟一开始还是不乐意的,起先还同样拿了笔去捣乱,苏提灯一概不理他,便是连身上伤都懒得同这人计较,药也不急的跟他要回来,总之就是当空气一样,除了之前那一句骂,便是无话。
沉瑟赤着脚,仅着里衣披头散发的跟只鬼似的团团转,心说我不就差点切了一盘菜出来吗,倒把你气的又急成这样,小兔崽子的,不是,小狼崽子的,白养你那么多年,衣食父母在眼前呢,在你眼前呢!
想了想便生气,沾了墨便要去花画那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真举着笔凑近了,却发现那人新铺陈开的宣纸上下笔认真的写道——
常言父债子偿,家父沉瑟言行疯癫多有得罪之处,万望苏前辈见谅,区区鬼市一二药材附上,亦比不得贵府珊瑚丹而药效显彰。微薄淡礼万望海涵。寥寥之物难表怜情,唯涕泗同哀,切骨同痛……
之后还有甚么客套的说辞沉瑟懒得瞧了,好心情的放下捣乱的笔便又蹭回了软榻上,一觉卧到天明。
当老子的舒舒服服,没管当儿子的那个是怎么目光哀愁的下笔颤抖了一夜。
几乎怎么说都难以撇清自己和苏家的关系,也几乎怎么说都难掩心中一二分激动与苦涩,也几乎怎么说,都好像难以彻底堵上他们的嘴。
怕他们再与自己有任何来往,怕一来二去我送药你回信的便有了交集。
点出谁是父谁是子,言谈恳切之间便已硬生生剥去旧昔过往,浑身鲜血淋漓失了皮肉只剩一副骨架亦能当得起一副好皮囊,只是,终于脱离了苏家这个身份,终于成了一个独立的鬼市主人,终于将旧日情仇往昔恩情一刀两断的干净。
冷冷春夜料峭风下他一身素衣,一脸漠然。
立在窗口前烧了一封又一封言辞不当的废稿,终于两手空空寂寥的身心俱疲。
只是未曾敢歇,怕再拖下去又是截然的境地,亦或者,那个小兔崽子撑不到他那名贵的药材送去便也死在那股子疼痛之下了。
那终归是他弟弟,无论他愿意,与不愿意。
苏家到底是曾对自己有恩情,无论这恩情是看似好意助他平步青云,还是万劫不复,二者何其一,都论及一个恩字。
人情债永远比金钱白银难凉,所以他只喜欢和钱打交道。向来厌恶与人言谈甚知一二。
正比如,榻上那位。
苏提灯卧了有一会儿略微恢复点精力,这才不情不愿开了口,「沉瑟。」
「欸,乖儿子。」
「你滚。」
「好的,那我滚去房间睡了,榻确实不舒服,你有空忙完了记得上楼去给我捏捏腰捶捶腿甚么的啊,我等你。」
「你回来。穿好外衣。我给你准备了更舒服的位置睡觉。」
沉瑟立在门口眨眨眼,又眨眨眼,看着苏提灯笑的人五人六的,忽然就觉得,这小崽子开始亮獠牙了。
紧了紧里衣,沉大公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我难道不该生你的气吗?你先是差不多快把我打死了,之后趁我昏迷就去闯了杀人放火滔天罪行,我难道不该在书房里高悬个明镜牌匾,之后惊堂木一拍,画押符一掷,高喝一声来人把这乱臣贼子给我拿下吗?」
沉瑟揉了揉脖颈,活动了下筋骨,尔后撸了袖子又慢腾腾的近了,「我怎么发觉你最近是老皮痒呢?你当我没在生你的气?乱服用不归就算了,你倒好,千叮咛万嘱咐别那么快跟薛黎陷摊牌,你倒不怕他最后揪查出异常之处倒是把你就地正法了,还指望着他的鲜血去起你最后的阵,这下可好,篓子捅了一半身份也亮了一半,你把薛黎陷弄成那样了我还没跟你生气呢!」
苏提灯艰难的微垂头看沉瑟揪起自己衣领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是暴涨的青筋。
苏提灯也有些咬牙切齿,「你有本事去跟苏鹤吃莫须有的醋,倒不允许我去吃薛黎陷的醋了。你倒是那么尽心尽力的护着他做甚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