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啊,你难不难过呢,娘最后竟然被你最好的兄弟给强上了,那人还是个江湖上出了名宅心仁厚的大宗师,你心里……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娘明明那么喜欢你,这种事她怎么可能忍得了……
你说你也是的,当时你要不是为了率领正渊盟围剿恶人,苏家要不是又恰巧出了苏景慕那个二货需得清理门户闭门思过,你又怎么会把娘托付给你最好的兄弟管……
要是,要是一切都没这么恰巧就好了……
要是,要是苏提灯那次没有那么恰好的被娘怀上,再或者,娘能早点发现……娘是不是也能忍辱负重的等你回来?
是不是这样,等你回来时,就不单单是一抔骨灰了。
你也不用那么早走了,不用那么早逼我接手正渊盟了,不用让我见识到那么多恶,也不用让我现在还茶不思饭不想的为天下大计奔波,为所有人心险恶而……
可,可苏提灯他又错在哪儿了呢?
薛黎陷忽然愣住。
纵使再怎么恨苏鹤这个人,那个臭小孩,好像也是无辜的吧……
不,他怎么无辜了,他要是不出生,娘或许就不用死了。
不,不,又不是他能选择出不出生的,娘发现时都已经晚了,虽然再执拗,再觉得羞愤,可是不同样善心的忍不住杀死这个孩子,不是么?
可是,可是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娘或许真的可以忍辱负重活下来啊!大不了当做被狗啃一口,大不了……爹还是会喜欢的啊,爹对娘用情那么深,一定会帮助娘度过这道心里的坎啊……
可娘没过的去。
可娘又善良的没下手杀了这个小孩。
那自己呢,自己该怎么对待这个忽然多出来的弟弟?
娘便是长做他那个样子么?呃,不,是长做他女装时候的样子?
娘一定是美人啊……
不,不对,绕到哪里去了,苏提灯,苏提灯这么多年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心里也有点难过呢,自己那天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自己只是太气了,实在太气愤了,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等等,想到哪儿去了,不该是恨这个人吗……
「我……草!要长针眼啊这是!」疯跑本是到后院抱捆柴火去药庐加火,一看院内风光就吓傻了,一下子扑过去揪起了自家掌柜不知何时掉了的毛巾——
「老大,老大,你听我说,我们都知道您那尺寸傲人,但,咱家至少还有未出嫁的闺女,您别吓唬她们成吗?就算有个女汉子,也别忘了还有个小晴啊,咱至少衣衫整齐别暴露狂一样的就奔出来成吗?成吗?!成吗亲!!毛巾缠好了它啊!」
薛黎陷松了抱浴桶的手,『地里桄榔』的滚得震天响,呆呆的伸手自己捞稳了毛巾就被疯跑给推屋子里去了,掀开帘子以为出了甚么事的小姑娘小伙子都有些愣,看着那空空滚着的木桶,齐声发问,「掌柜你咋了?」
「没事,他没事!」
疯跑抹了把脸,心说还好没叫其他人见着,尤其是姑娘们,给薛黎陷找出衣衫来劈头盖脸砸过去,疯跑觉得这不是个事,这掌柜的究竟是受甚么刺激了,这以后不会发展成披着那种黑色斗篷,大半夜的藏在街头巷尾,有黄花大闺女走近时怪叫一声然后忽然扒开了斗篷把那甚么甚么东西给露出来的那种变态吧?!
不行啊,要真是这样,怎么办啊?!
薛黎陷穿上衣服后神情就显得特别挫败了,头发也湿漉漉的,几乎擦了没几下就放空,疯跑在一旁都替他看的手酸,有些不解,刚想耐心问问,心说哥大不了也做一回引导人生心理升华的导师,还未待开口,就见自家掌柜抬起了一张略微有点迷茫的脸,「疯跑,你见过我最凶的样子是甚么样的?认真想想,要最凶的。」
疯跑歪着头想了会儿,郑重的摇了摇头,「老大,你不是个会生气的人。整天就一缺心眼子的二百五,傻乐傻乐的。」
「你妈个蛋锤。」薛掌柜吹鼻子瞪眼骂了一句,然后继续低下头来若有所思。
疯跑也有点不解,难道这就是掌柜的近些日子的烦心事么,不由得也蹲下身,仰头看着呆坐在桌边的掌柜,轻声哄道,「到底咋了嘛,你说说看,我们也好给你出出主意啊,要是不小心凶着了谁,道个歉甚么的完事啊。」
「不,我没有悔意。我凶的对。」薛黎陷两条英气的眉毛彻底打成了死结,「我明明凶的是对的,可心里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顿了顿,又道,「难不成我真发错了火,活该天打雷劈?」
几乎卡着他尾音刚落,天空滚滚三道巨雷炸响。
倒是把原本听得认真的疯跑吓的一惊,一屁股墩摔地上结实,受惊的小伙伴哆嗦了半晌,听着外面突然劈头盖脸的响雨,颤颤巍巍指着薛黎陷道,「老,老大,你该不会是得罪了甚么千年老妖吧。」
薛黎陷扭头看着窗外毫无征兆的大雨,再次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9章 卷十,旧人序(四)
同样被这暴雨困住的,有距离祈安镇几个小城远的沉瑟,和忽然心血来潮回了伫月楼后山的苏提灯。
沉瑟是因为忽然收到情报,好像查出了苏家那次送来的拜帖上是甚么事,但碍于在鬼市里不方便,便定在了远处,沉瑟去打个来回也不过就半个时辰的光景,但没想到就这样叫一场雨困在了回路上。
沉瑟到底是为那件事有些耿耿于怀的,这醋他也吃定了。毕竟他这人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就是这样——说难听点,他沉瑟嘴里吃下去的东西,霸道的就是你去我的翔里头扒拉扒拉,我连这个人半点渣也不肯分给你的。
因此不把苏家那次到底为了甚么事缠上苏提灯查清楚,他心里就不舒服。加之苏提灯虽在中原隐藏了十年,但公孙家都能遇见的人,他就不信苏家不能『有心或无心』的遇上。这十年都仍旧老死不相往来,你忽而想见他了,想见你这个儿子了,你倒不看看他养父我肯不肯给的!
说白了,沉瑟那日在苏家愿意挨下苏鹤那一掌,多少也是让自己心里头能舒服些。
便是往年种种你与苏提灯之间的情分都断于落在我身这一掌,之后无论怎样,他是生是死是好活还是赖活,那都是我沉瑟的儿子,跟你再无半点关系。
明明白白搁在这儿的事实了,那个老不休的还来缠我的儿子,能忍吗?!不能忍!
看一眼都不行!
连闻个味儿都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个老不死的,恩情一掌断干净,下次就直接把你化成灰了,去地府里头跟你其他儿子闺女的见面吧!
*******
苏提灯心里也有些怅然,这大半个月他虽然像个正常人一样的处理事、处理事、处理事。
可是深夜一闭眼却全都是那日薛黎陷咆哮在眼前的话,和带着怒气挥出的那一拳,那只与自己脖颈偏颇了那么一点点的拳头,砸在自己身后,万千道龟裂之痕于顽固的墙上纷纷展现,尔后『哗——』的一声,扑簌簌漫天粉尘。
身后是碎成了千千片万万片的『嫌恶』和『拒绝』。
他那时被薛黎陷一路逼至墙角,座椅犹自稳当,身后却无半点靠山。
一侧眼好像就能看的着廊院景象,日后还可拿这事同沉瑟当作谈资——「你瞧我鬼市房屋坚不可摧。」
心房却溃踏成千千万万片,捧都捧不起完好的一星半点。便是比那被薛黎陷掌风碎掉的砖石粉末都要细碎上不知几许。
苏提灯有些惆怅的躲在这亭子里看着这突然的急雨,心下只祈求这雨停的尽快快些吧,他还想早点回鬼市呢。难得趁着沉瑟不在的时候自己出来展露一下疲态,怕沉瑟瞧见了自己这副心生不宁的模样也难受,苏提灯便默默咽下所有,只是咽的久了怕在自己喉间也堵成一团郁气,便想来此稍微放空下,还真是领教了甚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回去了怎么跟沉瑟解释,自己到底还是难过的?还是很不争气的想哭?还是觉得,原来这大千世界,与自己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竟然都是不想要自己的?
越想越难过,忽然就有点忍不住泪意,又不想叫人瞧出来,苏提灯索性慢悠悠拖沓着步子脱下外衣罩着灯笼,一步步往回走了。
——路程并不远,从后山绕至前院回到了书房密室就到鬼市了,他可不会傻到还走外面的路。
并不是在装甚么可怜博甚么同情,他只是想借雨掩盖一下脸上的泪,再或者,他不细思一下也不至于会仓惶落泪,终究是觉得这近三十年,他一个人撑得实在太苦了,好歹得了那么一丝甜,才发现这块糖不是给自己的,哪怕分到了自己手里,这糖还硬是蹦出了手心,言之凿凿道,「呸,你这个恶心人的东西,我才不要和你一起,你自己苦你自己的去吧。」
苏提灯刚走至那木桥就被脑子里这念头逗乐了,顿住了身,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终于抛弃了优雅,有点失态的冲着身后的湖水怒吼,「你们干嘛都这么对我啊!」
「我到底做错了甚么啊!」
「你们都好讨厌知不知道!」
「你以为我稀罕你们!」
「干嘛啊这是……」
「我也会难过!你以为有人愿意难过!」
「我呸!」
「就月娘对我好,就她是最好的。你们一群王八蛋!」
「啊啊啊啊啊啊!我讨厌你们!」
「啊——!」
抱着怀里灯笼狂吼的少年忽然又笑了笑,最后吼的声音太响呛着了自己,俯下身动作太大还凌乱了那一头青丝,七拐八扭的缠绕在脸上,苏提灯也不伸手去抹掉,像个傻子似的笑嘻嘻的,抱着灯笼往回走。
吼出来果然心情畅快点,苏提灯一面摇头甩掉自己刚才那可笑的一幕幕——那是哪个傻子,怎会如此狂态尽出,定然不是自己。
他却不知道,刚才那种种糗态,却早让隐在暗处的薛黎陷看个正着。
有点没从那几幕里回过神的薛掌柜低下头来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手中纸伞,尔后飘摇的下了山对正在街市上找人的绿奴柔声道,「你家先生不在伫月楼。」
顿了顿,又像是不忍心看那小孩失落的神色,薛黎陷补了句,「兴许他这时候已经回去了。」
便飞快转了身要回济善堂。
绿奴巴巴的跟上再度塞给他一把伞,「薛大哥,你打着吧,我不知道先生怎么气你了,也不知道你回来怎么发了那么大火,但先生……」
「不必说了。」薛黎陷笑了笑,没有接过绿奴手中的伞,笑容里能看得出一二浓愁,「我们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
语毕,银灰暗衫一晃,便融进了行人寥寥的清雨街巷里。
*******
「不就是苦肉计吗,我替你圆了这个梦又有何不妥?」
「不……不是……沉瑟你停下,别带我去……不是你想的那样……」苏提灯空挥了会手就叫沉瑟倒栽葱到了身上,暴雨夜歇的大晚上连叽啾虫鸣都是俏么声来的。
「不是?不是你淋甚么雨?不争气的发甚么烧?成心给我添堵吗?」
「没……有,一小段路,没想到会烧……」
「闭嘴吧你,以为给冥蛊喝了点血你身子骨就能强健点似的?几斤几两自己没数?我这些天都得自己养伤没空顾你……」
「有绿奴……」肩头的人几乎恐惧极了,有些着急扑腾着胳膊腿的——他是真怕看见薛黎陷,看见那人眼里浓郁的怒气与嫌弃。
他不想被家人抛弃第四次了。
都说再一再二无再三,被苏瞳抛弃被苏鹤抛弃,末了被还要被薛黎陷抛弃再抛弃么?
够了,真的够了,那种眼神,那种宁肯把自己当空气也不愿自己出现在他们视线里沾污了他们的眼……
不想再看到……一点也不……
「沉瑟,求求你,别这样……」苏提灯在沉瑟肩膀上被颠的七荤八素的,头还烧的昏昏沉沉的,硬是拼着一二丝清明还想跟沉瑟说说情,他怎会不知道沉瑟是好意,想把自己交给薛黎陷,可现在这个薛黎陷,已经不是那个原先能和他和平共处的薛黎陷了。
只要一想到那种眼神,他就冷的像是被人扔在九尺冰窟,任他喊破喉咙哭天抢地,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随意一顾。
「嗙」的一声响亮。
正在院子里侍弄药草的薛黎陷一愣,看了看自己那被踹开的房门,以及迅疾闪进去的沉瑟,他肩上还扛了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还未及起身去看看,便听里面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巴掌,「烦死了,给我闭嘴。」
又家暴……
薛黎陷刚准备起身去阻止,便忽然醒悟过来能被沉瑟暴的是谁了,脚步便踌躇了一下。
沉瑟又一个闪身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二话没说便是一踹,绕的薛黎陷再分神还是一扭身躲开了,沉瑟又一把愤愤揪了他的衣领,「薛大掌柜,你和我之间,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吧?」
「你和医患之间,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吧?」
「我身上有伤,没功夫照顾病人,加之那货最近玩命往死里处理事的架势我实在看不惯,他的存在破没破坏你原本和睦的家庭我不管——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但是现在你这个弟弟还活着吧。更不巧,你这个弟弟成了我的养子,我还想好好过我这个家。但人上了年纪脾气又爆了点,扪心自问近些年养这个儿子不如养条狗让我省心,我还想多活两年,听说你这济善堂远近闻名,对待病患如出一撤。如此……承蒙照料了。别妄想把他扔回鬼市,你不想救人把他扔大街上叫狗叼去都是可以的,就是别让他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怕忍不住动手打死他。我负伤的时候一般火气都特别大,见谁打谁的。」
薛黎陷的脸色一瞬间有些难看,「沉公子,你这是何苦……」
沉瑟冷笑一声,「那你觉得两难,便把他扔大街上好了。我是不管了。」
白衣飘飘的沉大公子往前走的时候,还把撩帘子进来的福丫头吓了一跳——哎呦妈呀,这男鬼长得真俊俏!就是……有点凶……欸不对,这人啥时候闯进来的?!
行至帘子旁,也不管面前这个小姑娘,沉瑟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道,「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向来是需要运气的。据我所知,你好像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就一个他了。要不要是你的事,扔不扔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你。我现在将他扔过来了,你要是不要?」
你怎么是将他扔过来了,你简直就是直接将他堵到我怀里了,还是个病怏怏的,我纵使铁石心肠,真能再扔出去?
薛黎陷咬牙切齿了半晌,忽而扬声道,「他在我这迟早被正渊盟的其他人发现,你就不怕他被正渊盟的人折磨死!」
沉瑟闻言直接乐了,「你们正渊盟的刑罚狠,还是我修罗门的刑罚狠?」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男鬼飘走了。
「掌,掌柜的,刚才那公子是谁啊……长得真好看……」
「真好看真好看,妈的老子不好看吗!」
「……你也好看,草莽的好看。」
「……不是要好看的吗,从今起我屋子给你住了,快去看吧,里面一个病美男等你治呢!」
福丫头眨眨眼,又眨眨眼,然后撂了手头活儿就真二话不说往里头奔去了。
薛黎陷愤愤拿起手中喷壶,再度对着一大剌药材喷喷喷个不停。
福丫头自从进去后惊呼了一声就再没出来过,等着疯跑跟白术换班值下半夜的时候,还被自家掌柜那架势给吓着了,小小声扒着侧堂帘子道,「老大,你这大半夜的演戏呢?水淹药材铺?」
「我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