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树林,竟是一处悬崖,一眼望下去,浓雾一片,不知深浅。
小灰探头看了一眼,红眼睛瞪大,很怂地抖了两下就窝着不敢动了。
茴香将手里的披风和小灰一并递过去,宁书涵将清欢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贴着她的耳朵,嘴唇动了动,似是叹了一声,抱紧一人一兔纵身跳了下去。
顾南天抬脚要跳,茴香一把扯住他衣袖,作娇羞状,“哥哥,人家怕怕。”
顾南天抖了抖,眼神却是极柔和的,还未说什么,就听“啊——”的一声,茴香被身后的孙一给一脚踹了下去。
孙一拍拍顾南天的肩膀,“兄弟,不用谢。”
整个夜半,外墙高十尺,全部由三尺见长一尺见宽的石块砌成。两扇大门,由两块大岩石整个磨成,角边圆润,上无一字,却雕刻着两头仰颈咆哮的老虎,虎嘴大张,露出锐利的虎牙,门关上时,两虎对立,颇有一较雌雄的气势。
一名黑衣人上前叩了三声门,第一声和最后一声力道一般大,中间那声几乎是一带而过。
两名身穿灰衣,身形魁梧的大汉将门打开后,一脸正容地立在两侧。
宁书涵抱着清欢和兔子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
诺大的青石场地上,几十个灰衣人正在习武,见到他,皆放下手中武器,单膝跪迎。
宁书涵略皱了皱眉,稍稍抬了下手,示意他们起来。
场地尽头,是夜半的大堂。宁书涵看了一眼,往右边而去。
茴香摸了摸鼻子,这是要过正门而不入么?但他此刻也不敢开玩笑,木着张脸跟在后面。
学书堂在夜半的东南边,院落不算大,却十分的雅致。最难得的是,里面有一座六层的小楼。这座小楼,可以说是整个夜半最精致的地方了,站在楼顶,可以纵观整个夜半之景。
宁书涵将清欢安置在学书堂自己的房间里,刚转身,就见一相貌端庄的穿着粉色罗裙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铜盆,欲语还休地看着自己。
宁书涵将铜盆接过来,放在床边柜子上,熟练地拧了帕子要给清欢擦拭。
“公子,我来吧。”女子说着伸出手去。
宁书涵避开她的动作,拎起地上的兔子丢给她,小灰不乐意地挥舞了两下爪子。
宁书涵横它一眼,它立刻乖乖缩着不动了。
“晚枫,你去后厨看着他们熬一晚莲子羹,再给小灰找点吃的。”
晚枫转身刚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你带人将小楼收拾一下,看看缺什么,这两日都给添上。”
晚枫愣了下,想问什么到底没有说,心情极为复杂地看着怀里的兔子:之前已经听说少宫主捡了一个孩子,甚是宠爱,今日见此情形,竟是真的。
那处小楼……
只是个孩子,许是她想多了。
晚枫挥去心中那点略显荒谬的想法,匆匆往后厨而去。
顾南天和茴香的住处是在一座院子里,两人刚刚各伸了一只脚进院门,就见一团青色冲过来,抱住了顾南天的腰。
“大哥,你们总算回来了。”少年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抱怨。
“莫少青,你给爷起开,顾大哥是你抱的吗?”茴香不满地将他扯开丢一边去。
莫少青,人如其名,穿一身锦绣青衣,墨绿腰封,黑色锦靴。
茴香用食指挑起莫少青的下巴,吹了声口哨,“哟,一年不见,小青越来越标致了么?”
莫少青脸涨得通红,拍开他的手,瞪他:“流氓!”
茴香轻哼,“爷是在夸你,再说,你一个小屁孩有什么好流氓的,要流氓爷也是流氓顾大哥,顾大哥,对哦?”
顾南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到久违的地方心情极好,向来不苟言笑的人居然有了逗弄某人的心思。他忽地凑近茴香耳畔轻轻吐气:“你打算怎么流氓我?”
茴香:“……”
莫少青长得白白净净的,因常年习武,脸蛋褪去了圆润,轮廓渐显。可能是常年跟着顾南天的原因,二人神色间竟有几分相似。
“大哥。”莫少青拉住顾南天的衣袖,打断两人的交流,“我已经命人备好了热水,你快去洗个澡,然后去大堂吧。宫主大人,不是很高兴诶。”
茴香嗤笑:“马屁精。”
莫少青没理他,又道:“听说少宫主捡了个丫头回来,大哥你怎么不多劝劝?这丫头来历可有查清楚?”
话没说完,就被茴香拍了下脑袋,“别一口一个‘丫头’的,乖宝有名字的,叫‘清欢’。”
莫少青撅着嘴,嘀咕:“什么清欢,还不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臭丫头。”
***
宁书涵给清欢换好衣裳,又喂她吃了一碗莲子羹,哄得她在房间里自己玩儿,这才起身去前面大堂,临走前,又对晚枫嘱咐了一遍。
待人走后,晚枫才去细看半躺在塌上看书的孩子。七岁的年纪,有些瘦,穿着浅黄色的小衣裳,衬得一张小脸越发的俏丽可爱。
晚枫就这么看着她,已经可以想见她十年后的模样。她上前,努力温柔地笑,“清欢,想出去玩么?姐姐带你到院子里逛逛可好?”
清欢自书中抬起头,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是个漂亮姐姐,但没有茴香哥哥生得好看,复低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晚枫不晓得她不会说话,只觉得刚才这孩子看自己那一眼,有些傲气,心中便有些不喜,转身刚要走,衣摆就被扯住了。
清欢仰着脸,眼睛大大黑黑的,怯怯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比划了几下。晚枫看了几遍,才明白她是找那只兔子,便命门口的丫鬟去后厨将兔子寻了来。
小灰吃得滚成一只球,被抱过来的时候,爪子里还抱着一只胡萝卜。
清欢接过小灰,觉得有些丢脸。
晚枫还站在一边,清欢想了想,弯起嘴角对她露出感激的笑意。
晚枫给她合上门,转身就看见了等在院子里的两名小丫鬟。
“晚枫姐,就是这个丫头么?为了她,少宫主竟然要把小楼收拾出来。”
“就是,不就是少宫主路上捡的个小乞丐。”
小丫鬟喋喋不休的抱怨,晚枫没作声,只拿眼睛斜了她们一眼。
两人立刻闭嘴,匆匆往前边小楼去了。
外面又安静了下来,清欢抱着小灰抬起头,呆了半响,才拿起搁在床头的书,打开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
宁书涵走进大堂的时候,见到主座上那人在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下面站着的茴香等人,一个个敛眉垂眸,正色而立。
大门“轰隆”一声关上。堂下站着的人,皆是浑身一凛,顿觉头皮发麻。
主座的人搁下手中杯盏,上好的白玉瓷碰着沉香木的桌子发出极低的一声闷响。
“开始吧。”年过六旬的老者,一头白发,满脸褶皱,声音依旧雄浑有力。
顾南天是这一群人里面最为年长的,跟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率先在大堂正中跪下,汉白玉散发的寒气隔着一层布沁入肌肤。
有侍者呈上来一条三尺长的虎皮鞭过来,茴香只瞅了一眼,就觉得双腿酸软无力。
夜半的“家法”,一鞭子下去普通人起码要卧床七八日,何况十鞭。
执刑者是北角屋的,常年只会冷着张脸,此刻一挥鞭子,带起一阵劲风,刮得站得最近的茴香脸皮发疼。
顾南天咬着牙,还是没控制住地闷哼一声,十鞭抽完,自己爬起来靠边站好。
然后是孙一。
孙一身为大夫,平日里极为注重保养,在外面日晒雨淋的,仍旧细皮嫩肉。十鞭下来,皮开肉绽,后背鞭痕交错,狰狞可怖。
茴香抖着腿跪下,闭着眼,他自小怕疼,此刻心里着实害怕,但想到那个孩子,竟然头一次没觉得委屈。
茴香跟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宁书涵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咬破的唇,眉心蹙起。在执刑者打到第六鞭的时候,他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臂,一撩袍子跪下:“宫主,此事因我而起,余下五鞭,也该由我来承着。”
宫主抬手让茴香去边上站好,茴香想说什么,被顾南天捂着嘴拖了回去。
“闭嘴,他是少宫主。”顾南天在他耳边压低嗓音低斥。
宫主凝视着堂下跪着的少年,须臾,平淡地开口:“身为少宫主,触犯宫规,自当再加五鞭。”
二十鞭?
堂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这不是要了少宫主的命么?
但是宫主之令,无人敢站出来求情,倒不是他们怕死,而是冒然说情只会触怒宫主盛威,给少宫主带来更大的责罚。
一时堂中安静得只剩下虎皮鞭的破空之声。
衣衫碎裂,皮肉撕开,深可见骨,血模糊了宁书涵整个后背。茴香咬着唇,努力睁大眼睛,拼命压制着泪水。
二十鞭,堂中少年哼都未哼一声。
宫主走到少年身前,一手按在少年肩上,“那个丫头就暂且留下吧。”
少年额头都是冷汗,听到这话,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笑意,调皮地眨眨眼,“谢宫主。”
两名灰衣男子架着宁书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纵使大夫已经替他清洗过并抹了伤药,但受了这么严重的鞭刑,只稍稍一动,整个后背有如被人撕扯一般,疼痛难当。
学书堂很安静,晚枫等在院子里,一看到宁书涵,眼泪就落了下来,伸手就要扶住他。
宁书涵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轻声问:“乖宝睡了么?”
晚枫低泣着道:“已经躺下了,许是有些认生,一直未睡着。”
宁书涵深吸一口气,活络活络腮帮子,堆起宠溺的笑容,推门进去。
清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努力想睡着,但心里总是有些不安。听到推门声,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看到来人,立马笑了,伸着手要他抱。
晚枫跟着进来,见状刚连忙道:“少宫主,不可——”
余下的话,被宁书涵一个眼神给逼了回去。
“出去。”宁书涵下令。
晚枫心中一时担忧一时委屈,捂着嘴跑了。
清欢不明状况,但见宁书涵方才的样子,也知道他是生气了,伸着的手臂慢慢地往回缩。
宁书涵上前两步,步子有些急,扯动了后背的伤口,一时疼得立在原地倒抽几口凉气。等这一阵疼痛缓过去,才慢慢挪到床边,将清欢抱进怀里柔声安抚。
“乖宝睡不着?”
清欢点点头。
“小爹爹给你说故事好不好?”
清欢继续点头。
宁书涵慈爱地摸摸她的头,拣了几个有意思的故事慢慢地说给她听,没多久就听到了怀里孩子均匀的呼吸声。
他将清欢放到床上,给她掖好被子,想了想,又拂了她的睡穴,这才撑着床壁,由着疼痛肆意蔓延,低低哼出声。
小灰耳朵很灵,听到声音立马惊醒。从床里侧直起身子,待看到他的样子,惊了惊,红红的眼睛里,像是……担心?
宁书涵苦笑着看着小灰,没想到自己竟然沦落到要让一只兔子担心的地步。他想抬手顺顺兔毛,却使不上半分力气,每动一下,那疼就牵入四肢百骸。彻骨之痛,他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宫主这一次是下了狠手的,这二十鞭,真是实实在在地抽在背上,不光是皮肉之苦,内里也受了极严重的伤。
宁书涵压抑不住地重咳几声,一口血喷了出来,随之整个人栽到了床上。但就算是这个时候,他还是用仅有的意识 ,让自己避开了床上的清欢。
作者有话要说: 若说宁公子为清欢做的事情,这只是其一,也是最轻微的。
在他后来的生命中,世间除了父母双亲,只剩下清欢和其他人之分。
美人们,有这么情深的宁公子,确定不约么?
☆、弑蛇
宁书涵高烧数日不退,是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茴香等人急得团团转,孙一顾不得一身伤每日在他屋里守着。
清欢在睡梦间被茴香接到他院子里照顾,清晨醒来,不是熟悉的屋子,也不见熟悉的人,便慌了。
茴香从外面进来,看到她的模样,心下叹息一声,堆起笑脸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小爹爹出去办事了,乖宝这两日跟着茴香哥哥可好?”
清欢看着他的眼睛,像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假。孩子的眼睛最干净,茴香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脸上的笑就快绷不住的时候,孩子乖乖地点了头。
宁书涵不在身边,清欢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逗小灰就是看茴香给她带来的各种书,读不懂的地方会折起来,等着那人回来教自己。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月,作为一个孩子的耐心开始慢慢耗光。小灰明显感觉到了小主人不安的情绪,趴在她膝盖上蹭蹭她的手。到后来,小灰都开始变得有些恹恹的,抱着胡萝卜啃得心不在焉。
直到那一天。。。。。。
清欢记得,那天刚开始的时候,天气是阴沉沉的。小灰不知怎么回事,吃东西老是吐,茴香就抱了它去找孙一,留下院子里的两名侍女照顾她。她不会说话,不懂怎么亲近人,只好一直门头看书,两名侍女觉得无聊就锁了门溜出去玩了。
她看书看得正犯困,外面突然就起了风,乌云像铁罩一样沉沉地压下来。风透过半开的窗户灌进来,桌案的纸被吹得满屋四散。
那些都是她记的句子,清欢不得不从塌上起来,将纸一张张捡起来叠整齐放到桌上,用镇纸押好,又走到窗边去关窗户。可惜她个子太矮,力气又小,垫着脚连窗户边儿都够不着,倒是看到了一个好看的男孩子,一色青衣的站在雨幕对面。
男孩子看到她一愣,没撑伞就从雨里跑了过来,很不客气地一把将半掩的窗户推开。
清欢当时就站在窗下,结结实实地被窗角磕了一下,钻心的疼一下子涌到眼底。她委屈地看着他,扁起嘴,忍着眼泪。
外面门锁了,男孩子进不来,就隔着窗户瞪她,嘴里火大地骂着:“都是你,你就是个害人精,要不是你,顾大哥和茴香就不会被打,少宫主不会到现在还卧床不起。”说完,伸手大力推了她一下。
清欢被推得一下子跌在地上,懵懵懂懂的,脑子里慢慢拼凑出几个词,最后得出结论:小爹爹他们被打了。
被打,是很疼的一件事。
她想到这里,眼睛里包着泪满是急切。
男孩儿看到她这样一言不发,以为她是为自己委屈,更是气急,愈发的口不择言:“他们说你是个哑巴,我偏不信。今天瞧你这副装疯卖傻的模样,可见天生就是个骗人精。哼,你等着,我一定要让大家看清楚你,你这个祸星!”
男孩儿离开了,清欢从地上爬起来去扒门,但不论她敲多大声,就是没有人过来。她更加心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过了好久,刚刚离开的男孩子又出现在了窗户口。她虽然有些怕他,但这会见到他还是很开心的。
她指着门,想让他放自己出去。
莫少青嫌弃地看她一眼,从窗户口丢进来一袋子东西,恶声恶气地冲她说:“我看你这回喊不喊。哑巴?我才不信呢!”
清欢不明白他丢进来的是什么,但小爹爹跟自己说过,不能乱碰别人给的东西。
她就这样光着脚站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袋子里的东西鼓动着涌出来,一条条,不同的颜色交织盘桓在一起,冲她吐着红信子。
清欢吓傻了,心智再低,也知道这些东西全是会咬人的蛇。一双腿软得一动不能动,等到脚背上传来滑腻恶心的感觉时,才猛地清醒。
她害怕得都忘了哭,张开嘴想喊人,只是徒劳无功。满地的蛇沿着她的小腿,慢慢往上缠绕。
清欢看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