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川被他气得缓了缓神,方道:“这位姬姑娘,就是昆仑派的姬少息!”
刘鸿云脸色一变,这才如梦初醒,再一抬头,却见唐厉和姬燕歌两个已经走远了。
等到了小九庄,只见除了唐门中人,站着更多的是仆妇婢子、小厮丫环。唐门虽是江湖门派,先辈自唐中宗起便有人出入庙堂,为官入仕、加谥封爵者,不在少数,出门在外,排场却也不小。
姬燕歌见怪不怪,在微微一笑之间,已和众人行礼见过了。
等转过一道垂花拱门进了别院,便又只剩刘家兄弟和唐厉在场。姬燕歌摸了摸收在袖中的唐门家谱,又记起一件心事,便径自向僻静的别院南屋走去,朝着唐厉道:“小唐,你跟我来。” 说话间,仿佛反客为主,和唐厉互换了身份。
唐厉也不以为意,拔腿跟了上去。刘家兄弟见状,更觉得两人关系不甚一般,相互做了个眼色,意味暧昧。
两人走到南屋里坐了,姬燕歌便从宽袖中摸出青城派囚牢里前辈所授的那本唐门家谱,推到他眼前,道:“你看看这个。”
唐厉接过了一翻,笑意便凝在唇边,再翻了几页,在神色转而凝重之际,又强自隐忍,只问道:“谁给你的?”
姬燕歌便把如何上青城派、如何发现囚牢、那人如何托付此物给自己的经过大致说了。
唐厉默然片刻,才把这本家谱小心收好,缓缓地阖眼叹息道:“果然是他们。他们有心结交于我,信任如斯,却是我负了他们。”
姬燕歌屏息静听,又听他道:“那年是我的生辰,我正当弱冠之年,江湖上各门各派登门道贺行礼的自然很多。这两人皆是青城派弟子,跟着师长一起来唐门道贺。
“生辰宴之后,他两人私下邀我密谈,对我说,青城派里学武需凭资历,同门之间多有欺压,师徒之间又各有保留,他们拜在青城门下十数年,武功却仍平平。他们不甘一生庸碌无为,想要转投唐门,恳求我收留。”
江湖之中讲究忠孝仁义,对改投门派之辈多有不齿,姬燕歌听到这里,便心想唐厉当时的处境一定非常为难。
只听唐厉又道:“那时我血热上脑,佩服这两人均是血性汉子,便答应了他们。临走时以这本家谱授为信物,让他们去往川西分舵投师。大概青城派发现他们有逃叛之意,便抓了投进地牢。我本以为他们已在分舵投师,岂料世事无常,原来竟已死在牢里。”
姬燕歌听他所言大概不假,中间一些言辞隐约、逻辑含糊的部分,想来牵扯青城与唐门旧事,不便多说,倒也不去追问。
唐厉静了一会儿,道:“小歌,他们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
姬燕歌心思极快地一转,心想那两人在地牢中骂的话,多半是骂他的了,又怕唐厉听了内疚,便摇头道:“没有什么。”这时忽然想起来,地牢中已有一人锯断了腿逃出来,不禁心中一凛,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片刻,门外就有仆妇进来端茶,稍一分神,终是没有说出口。
唐厉掀起茶盏撇去浮花茶乳,抿了一口,心情渐渐回转,又与她逐句闲聊,道:“你们昆仑派还不到?南海剑派的排场大得很,一个月前便已到了。”话虽如此,却有讥诮。
姬燕歌道:“要是早来便能赢,只怕有人一年前就到了。”
唐厉和她埋头分析道:“江湖里当属少林、武当、峨嵋为大。少林是东道之主,和尚们以慈悲为怀,只怕不会出手。倒是峨嵋的尼姑,也许会与你为难噢。”
“南海剑派、关中剑派、龙虎山、括苍派等等也不可小觑”,唐厉想了一会儿,下结论道:“还是武当派最是劲敌。”
姬燕歌心中一恍,不由又想及沈秋水,微微侧头,眸中映着青竹雪窗定定地出神,眼底明媚神色逐渐暗淡,竟有苍凉之意。
唐厉见她忽然眼神不对,忙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他们武当只是中原正宗,你们昆仑是江湖正宗,好不好?”
姬燕歌噗哧一声笑开,自觉失态,只撒谎道:“我不过在想武当的招式,接招拆招。”
唐厉道:“这个简单。我的三姑母出自武当,其中招式我略识一些。我来陪你拆招。”说着出手极快,右手呈鹤手探出,一招武当九禽拳中的“岚山鹤唳”。
姬燕歌见他徒然伸手到自己面前,心中一惊,下意识也伸出手去,竟去捏他的脸颊。
唐厉似也惊了一跳,他生长二十年间怕还没有被人捏过脸颊,一时有些无措,也伸手捏住她的面颊。
姬燕歌左手握着寒虬剑欲挡,被他握住手腕。
姬燕歌甫开口,却听唐厉道:“小歌,你放手!”
“你敢捏我?”
唐厉却似比她更为莫名委屈:“这招‘岚山鹤唳’你未曾见过,输我半招又怎样?捏人脸颊,这是哪派的招式?”
姬燕歌一手握着寒虬剑鞘举在半空,半信半疑。两人正当僵持,刘玉川推门而入,忽见这副情景不由一愣,又是想笑又是脸红,等稍一回神,赶紧合门退了出来。
刘鸿云道:“大哥,老大怎么回事?”
刘玉川忍了又忍,直憋得脸红脖子红,等走得远了,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姬燕歌于他明艳清冷的印象,算是彻底毁了。
等两人互相松了手,唐厉陪她拆招,却不敢再出拳掌招式,起剑便是“临渊采芙蓉”。姬燕歌轻轻跃开,剑花一挽,对以“梦影雾花”。
唐厉第二招“日极沧海远”,姬燕歌甫避开,却见他一连两招“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武当归云剑法里,姬燕歌对这两招最是熟稔,刚要对招,却见唐厉招数一变,却似沈秋水用过的忘生剑法,起初柔绵温存,到后来竟越发狠厉,锐不可当。
姬燕歌一时无法跳到剑气圈外,应付起来有些吃力。唐厉不是武当弟子,他的忘生剑法使得一般已有如此威力,若换了沈秋水,胜负就很难预料。姬燕歌收了剑,喃喃自语道:“这剑法一开始看似柔绵,变化却多。我专注应招,到后头剑法凌厉,却已不能避开,像是入了套一般。”
唐厉微笑道:“索性一开始不曾入套就好了。”
姬燕歌道:“一开始应付随便,只怕早就输了。”
唐厉道:“输了又怎样?”姬燕歌“啊”了一声,就见唐厉撑着肘喝茶,信口道:“很多剑法都为取胜求赢而创,比武时,剑客也以取胜为目的。许是你急于求胜,所以一眚障目,看不出破绽。”
姬燕歌闻言似所有思,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道:“小唐,我问你,以慢攻快、以快攻慢已是寻常招数。如果有人的剑法古怪,是设法破了他的古怪剑法来得快,还是比他的剑法更古怪来得快?”
唐厉想了想,道:“自然是后者来得快。”
姬燕歌随即一笑,似是已有所悟:“你且出剑,再来!”
楼红萼姗姗来迟:“此地人多,避过不易。公子恕我来迟了。”
青年眸中深幽,笑意淡淡一晃:“很快就会见到门派故人,我本以为楼夫人不愿同行”,说话之间,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帛递给她:“或许你看到这个,能够高兴一些。”
楼红萼展开细细看来,捧着锦帛的手不由剧烈颤抖,冷静如她,数十年的定力修为仿佛霎时崩塌,声音似有欣喜、又似有着无限惊惧,几不成声道:“这是……这是寒虬剑鞘上的纹刻?这是寒虬剑的纹刻!公子竟拿到了?”
从未现身于江湖的、无人知晓下落的寒虬剑,剑鞘记载着四分之一心法的如此细致的刻纹,他竟然拿到了!
青年接过锦帛收好,秀逸清俊的容颜一如往常,却不见欣喜若狂,只道:“楼夫人一介前辈,我只晚辈,还要多谢您的指点。”
楼红萼的身体仍有些颤抖,勉强调息平静心神,声音曼妙而清明:“公子几时拿到的?”
“现在我想见到寒虬剑,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凭记忆摹画纹刻却不是什么易事,粗看的机会多,近处细看的机会极少。我曾近观过剑鞘几次,一次就在今日。”
楼红萼思量之下,他从见到剑鞘上纹刻的那天起,每次记下一部分,到今日完全描摹而成,从头到尾,竟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声色,心性之隐忍,令她不由深感寒意。过了片刻,方问道:“公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青年直言道:“敢问楼夫人,昔日昆仑派中,可有术法或者丹药,可令人遗忘某段记忆?若有,我需要四粒。”
四粒?
楼红萼微微一愣,眉目之间随即流出隐约怅然,失笑道:“公子毕竟年少,想法真是有趣。若有这种药,哪怕前事尽忘,我也已吞下千粒百粒,如何还能在这里协助公子?”
烛照之下,但见她容色惊艳,唇间一抹绛红微微黯然,却似开到极处的花,霎时将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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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洛阳城南一家客栈的檐角之上,一抹青绸和铜铃同时高高悬起。
姬燕歌见到青绸,知道是昆仑派众人已到,看着铜铃却有些奇怪,正在困惑之时,却见黄宗石已从二楼探出头来:“小姬,上来!”
姬燕歌一笑纵出,在雕漆镂花栏杆上轻轻一踏,人已翻上了二楼,只见二楼已坐了十几名昆仑弟子。她环顾了一圈却不见瑶光,便问道:“瑶光呢?”
“慕容受不得颠沛,身子不怎么好。你师兄照拂他一路,哼,吃穿住睡从不见瑶光这么周全过。十几天下来,便是铁打的神仙也受不了,这会儿正在歇息。”
黄宗石说到这里,就听旁边一名燕墟城弟子玩笑道:“开朝以来,满朝笃信道教,宫中亦存有道藏无数。听说当今官家几次下旨,请瑶光大人出任天官一职,他却不肯,还不是担心去了汴京后,慕容的身体有恙?姬师妹,要得你师兄这般屈低身份地悉心关照,我也宁愿身无武功,整天和他吃吃喝喝、琴棋书画,多好!”
姬燕歌微笑道:“好啊,我师兄一时不在,你们就这样编排他。回头我定告诉他听!”说着,走过去在黄宗石身边坐了,见庞清霜不在,心想大约她在房间里静修罢了。
此刻却听身边一个清脆女声嘻嘻笑道:“姬师姐,你的眼睛转也不转,在看哪个玉面郎君啊?”
姬燕歌还未说话,黄宗石已斜了那少女一眼,道:“师尊怕武林大会上多有受伤,嘱咐带两个紫薇城弟子来。要不是你们苏师姐不能来,我才不会带你来。留瑕,你再这样口无遮拦,看回去被苏师姐怎么收拾!”
却见少女和姬燕歌年龄相仿,小麦色肌肤衬着玲珑漂亮的大眼睛,长发结髻束在鬓边,发尾系着一对银铃,甚是古灵精怪。
这少女乃紫薇城子弟留瑕,年龄甚小,平时很得师父喜欢,又是苗人侗长的独女。只见她身后背着两张形状各异的长弓与箭筒,一袭品蓝色绣蜈蚣百花五彩衫外套着昆仑弟子的服饰,脖颈上戴着璀璨繁杂的九凤朝阳镶玉苗银项圈,纤腰柔荑,巧笑之间极是俏皮。
留瑕知道姬燕歌颇受掌门喜爱,心下更是有意恼她,当即跟过去坐下,笑眯眯道:“姬师姐,你看,那个关中剑派的俞少侠在看你哎!你看你看,楼下崆峒派的少侠也在偷偷地看你。咱们的姬师姐这般好看,怎么会中意这些庸脂俗粉。
“呃,不对,男人好像不叫庸脂俗粉……庸刀俗剑、庸枪俗棒?黄师兄,你们中原人有没有这种说法?黄师兄?
“姬师姐,快看!他们脸红了哎!嘻嘻,姬师姐,你偷偷告诉我,你中意下边哪个情郎啊?嗯,我看青城派那个穿白衣的江公子就不错,眼睛有点儿像瑶光师兄,就是小了一些、丑了一些。不不,瑶光师兄比他好看多了。唔,我再给你换一个好了!
“那边那个陆少侠怎么样,他从前到我爹爹的明月侗来过,还夸你什么绝什么艳,有那个……那个什么朝的遗风。”
她说话的声音清脆明朗,客栈里听得清清楚楚。楼下各门各派的少年虽不敢上昆仑包下一半的二楼来,仰头一看姬燕歌,脸倒真的红了。
黄宗石心里暗暗好笑,心想姬燕歌活泼娇艳,骨子里与瑶光一样有些肆无忌惮,说话却有分寸;留瑕却是伶俐精怪,说话天南地北无所禁忌,比她话多得多了,也算她棋逢对手,口中却仍道:“留瑕,就你认识的朋友多。你姬师姐要生气了,还不住嘴!”
留瑕扁了扁嘴“哼”了一声。她在苗侗里说一句话,就有无数苗民争相应和,如今说了这么多话,姬燕歌却连理也不理,心里不由很不高兴,更想作弄她一番,便道:“呀!姬师姐,你的脚上有一条蛇!”
姬燕歌一惊,低头去看,却见留瑕衣袖一扬,一条金纹小赤蛇朝她迎面飞去:“哈哈哈,方才是骗你的!”
姬燕歌顺手从留瑕背后抓过弓箭,疾退十几步,留瑕所用的小金箭细如发丝,她用得虽不习惯,却也将那条小蛇射死在地。
留瑕不料她竟会射箭,一时心里一惊,逐渐又鼓起腮帮子呜呜哭道:“你为什么射我的蛇?没了它,我还去哪儿给你们找千年人参、百年首乌!”
黄宗石道:“谁教你无故乱丢蛇虫?回头定告诉你们苏师姐!”
留瑕赧然一顿足,只听身上系着的银铃轻轻响动,眼珠一转,道:“我……武林大会快到了,我不过是想试试姬师姐的武功,帮她动动筋骨!”
却听姬燕歌微微莞然,道:“好,你要怎样比武功法?”
留瑕早有比武之意,此刻听她主动提出,更是高兴。留瑕自幼在苗乡捉蛇捕虫、翻山越岭,箭法极高,精、准、速、力甚至是男子中的高手所不能及,弯着眸嫣然开口道:“咱们就比射箭!”
姬燕歌想了想道:“好,拿箭来。”
留瑕喜滋滋地递给她一张十二花斑蛇皮火云穿日弓,又给她一支自己用惯的细毫小金箭。
却见姬燕歌内力一催,将那支箭从中折断。
留瑕“哎”了一声,知道将用不顺手的细箭给她已经理亏,只得再递去一支镶乌金玳瑁云母丝长剑。
姬燕歌含笑,又将那支箭折断。
留瑕知道自己先前口无遮拦,想必已经得罪了她,心里忌惮她的武功,生怕她也在哪日作弄自己一番,脸色一变,就变得可怜巴巴,怯生生递过去一支翠羽紫金箭,嗫嚅道:“姬师姐,我错了……咱们只比箭法,好不好?只要你不生气,我什么都答应!
“哦,不不!你别去给苏师姐告状,告状我不答应!”
姬燕歌闻言不由笑开,接过箭道:“苏师姐有那么可怕吗?”
留瑕见她已不生气,登时又来了兴致,雀跃道:“咱们怎么比?”说着环顾一周,伸手朝二楼房梁上系着的几道红绸指了一指,道:“咱们每人射三箭,看谁先射中那些红绸,好不好?”
姬燕歌微笑道:“好!”一面说,一面拉弓搭上了弦。她的箭法本来很是平平,身长玉立,臂力更不及留瑕,此刻便取巧借助内力,将弓拉到半满,内力忽然急劲逼出,弦动弓响。
留瑕搭箭轻跃射出,动作行云流水、意态翩然,真如“搭箭追雕飞白羽”一般,与姬燕歌射出的紫金箭一齐射中红绸。
姬燕歌与她同发第二箭,但借深劲内力,箭尖竟比留瑕快一步射穿红绸,将它钉在房梁之上。
留瑕扁了扁嘴,在苗乡里再出色的勇士也绝没有箭法胜过她的,即使有,比试时也定会让她几分,不敢当真胜她。
姬燕歌只听两箭连发轰然有声,自是兴致盎然,不禁展颜莞尔而笑,使出轻功足尖一点,两下踏在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