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风劲至,少女急退二三十步,一跃而起,青罗鞋尖在碧色莲叶上轻轻踏过,惹得几滴初晨的露水不住滚动。少女身形未稳,静虚已然逼至,反手拔她藏在袖中的剑鞘,倘若出手一剑,少女必死无疑。
“老贼尼,你猜错了!”
静虚拔出剑柄,心下兀自一惊,这少女的剑鞘里竟没有剑!少女扬唇一笑,手腕一翻,扬鞘便朝静虚颈间插落。
一道银辉耀起,天光乍破,只听“珰琅”一声,一柄碧青长剑架住了她的手。
少女抬眸道:“你又是谁?”
“武当派术宗门下,沈秋水。”
“我和老贼尼打架,你倒来管闲事。”
沈秋水神色温然自得,话说的很客气:“不知是哪家的小师妹,你今日大闹一场也罢。再杀师太,便不能够了。”
他这话一出,仿若滚沸的油锅里有水滴落,登时人群里沸腾炸响。“沈公子也太好心肠,没得由她胡闹!”“杀了她,给咱们方师兄报仇!”
峨嵋派的女弟子们则为师父抱不平:“多谢沈公子出手,但咱们师父何等修为,若被这小妖女轻易杀了,也太小看我峨嵋无人!”
当此际,静虚师太身影忽动,七八掌呼啸打来,劲风习习。众人显然未料这一□□,眼见掌风自耳鬓边呼呼掼过。
忽然,自撼波亭顶跳出一只青鹿,它一跃而起,跳入莲叶水波之间,溅起银屑玉花铺天盖地,水音清越不绝,竟隔空打散了静虚的掌风。那少女当即跃起,一式昆仑“海晏河清”直扑静虚后心,静虚师太双掌齐出,一时清啸声凌空嘹响,从容避过,衣袖却被剑气绞断。
少女不依不饶,轻叱一声再次击出。
沈秋水动了。
柔和而凄迷的剑意越空击出,不动声色格开少女手中的剑鞘,一抹晴暖耀眼的剑光徐徐袅绕,上善若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阳春白雪、流云苍狗……招式纷然叠至,温和得像夜上溶溶的月华,而在这一抹亲切的剑光中,却隐约藏着不可捉摸的杀意。
像一个温然如水的少年,面目亲切,却永不可亲近。
那头青鹿灵动之极,始终跟随两人跃上跃下,护主心切地或咬沈秋水的衣带、或仰头啄他的剑尖,惹得众人惊异不已,暂忘却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莲池之中,朝露凝结在玉盘似的莲叶之上,沈秋水剑气所至,仿佛池水中温度霎时凝结,浩渺、森然的水雾袅绕腾起。剑气逼至少女左近,温柔削下她鬓侧一缕散发。
“她,她不会也要砍沈公子胳膊吧?”“哼,沈少侠武功高深,怎么会和方……”那少年弟子被崆峒弟子一瞪,赶紧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少女左右顾盼,竟似受了极大委屈一般,莲青衣影撩动,一时间踏叶飞花,从亭亭散香的莲叶间穿行而过。沈秋水见她的轻身术远在自己之上,便不欲再追,哪料少女忽然折返,伸手探到他腰间,顺手摘下一枚玉佩,在掌中掂了掂,朝他眨眼一笑。
“老贼尼,我打他不过!这次罢了,下次再遇上,立时杀你,说到做到!”
少女说罢,扬声一唤,也不管众人怎么议论,竟骑着青鹿去了。
其实纵如沈秋水,一两百招之后,也未必是她对手。只因好容易送走了这个小姑娘冤家,故在场清云道长、静虚师太等人,都作默然无言。
“小师妹留步。”
芳草如碧,萋萋满原,古道黄昏之下,侧骑青鹿的少女饶有兴致看着沈秋水,微笑道:“我打不过你,你还要打我么?”
沈秋水承让道:“权宜之计,我本不想和师妹动手。只是……”温然少年忽然犹豫半响,方拱手道:“只是被师妹拿走的玉佩,乃我未婚妻子所赠,情意隆厚,不敢违背,请师妹还我便罢。”
少女从未听闻过男女□□,从袖中摸出玉佩一看,见是一枚男子所戴的竹林君子巧色流云白玉佩,不由脸上微微赧然,伸手道:“还你!”
沈秋水接过玉佩,只道:“方才我一招出剑,不慎伤了师妹,你要怎么赔罪,我照做便是。”
少女笑道:“你是武当首徒,我从昆仑派来,你何必一直叫我师妹?”
沈秋水听罢,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哦,原来你是昆仑弟子。”
少女这才察觉自己失言,然而神色里的一抹黯然稍纵即逝,随即在唇边浮出微微莞然,道:“我是昆仑派里燕墟城弟子姬燕歌。我告诉了你,你去告诉那老贼尼也无妨。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休让她胡扯昆仑的不是。”
沈秋水抬头再看,却见她一袭青衫隐隐,已骑着青鹿跃出几丈远,再一放眼,茫茫一片白山白水,人便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啦,这次是武侠XD
有点慢热,但也是完稿,所以不会坑,请放心食用!也是基本每晚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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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数里之内,但见这一小小酒馆立在茫茫雨烟之中,黄昏夜幕,惟有室内桌案上几盏灯烛明灭,好似深沉夜色中撒金的一点温暖夕光。
巫山夜雨一向缠绵,此时已经向晚,小酒馆中寥落无人,姬燕歌坐在一隅,撑肘观看窗畔的细雨游丝。自从上次与沈秋水告别起,她独自从川西一路而上,经历数日到了巫山,准备探访过洛阳、长安几座名城,等立秋之后再回昆仑。
姬燕歌见店家伏在柜前打瞌睡,便兀自提着桌上茶壶斟茶。蓦地有人搭一搭她的手臂,壶中茶水竟像凝结一般,再也倒不出。
姬燕歌抬头,眼前已站了一个袈裟加身、须色雪白的老和尚,便合十道:“老师父好。”
老和尚还了一礼,慈眉善目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姬姑娘,别来无恙?”
姬燕歌心下一惊。自己此前从未下过昆仑一步,更和少林从无恩怨,他何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沈秋水?
她再一回神,却见原本空落落的小酒馆里已多了三个少林武僧,前几日和自己交过手的静虚师太也在列中,不由脱口道:“老贼尼,你找了帮手来么?我说过,下次相见再不手软,今日非杀你不可!”
“善哉,善哉,少年人何故言出如此?老衲法名空觉,阿弥陀佛。”
少林寺如今的方丈法名空见,而“空”字辈者都是少林德高望重的老僧,姬燕歌听他自报名讳,倒也不再和静虚较劲,只道:“法师跟前,恕小辈无礼。请问法师从何得知我的姓名,又有何指教?”
“踏叶追花,轻功如此神化,加之天赋异禀,老衲一猜便知,定是昆仑派的高徒,何须相问名讳?”空觉双掌合十,苍老的声音不急不缓,道:“老衲此来之意,姬姑娘应当知道。小清凉功、达摩禅功乃少林千年不传之秘学,仅以口传,方丈不许轻授,弟子不许轻学,至于旁人偷师,更是闻所未闻。倘有外人偷习功成者,当由本寺方丈废去此功,数十代以来,严令无违。少林此行,多有得罪,还望姬姑娘见谅。”言语虽极客气,却已不容反驳。
姬燕歌心下一凛,这才想起前几日和静虚交手,无意间施展过小清凉功,不由暗自气道:这个老贼尼、臭尼姑,我不杀你,你竟这样暗地使坏,去和老和尚打小报告。废不废武功之后再议,我先杀你!
念头一出,身形立动,足尖轻点凌空而跃,就要向静虚点去。少林三名武僧同时出手,他们武功虽不高明,却极有默契,两两间仿若联成一张若有若无的罗网,罔论姬燕歌何等轻功,再也施展不开。
姬燕歌心知动不得手,便出言反驳,朝空觉道:“世上哪来不传之秘学?只要有人会施,就有人能学。昔日昆仑玉京城中,宝寺空见方丈和我掌门论剑,恰施展了小清凉功,我又恰有一眼之缘。法师也要废去空见方丈不成?”她伶牙俐齿,起初不过在陈情叙事,但讲到自己几瞬之间学得小清凉功,不免有几丝得意,唇角忍不住偷偷扬起。
岂料空觉毫不为所动,也微笑道:“此事彼事,岂可并语?姬姑娘,须得罪了。”
姬燕歌环顾四周,见酒馆里除了这几人外,只有一位戴着纱笠书生模样的少年坐在一角斟酌,若打起来,纵然自己能逃过三名武僧的结阵,也决逃不过空觉和静虚联手,只得慢慢周旋,便道:“少林寺自开派以来严令无违,从不接待女客,我小小一个小姑娘若破例,也太罪过。”
空觉不以为意,面目慈蔼:“规矩乃为约束世人所制。姬姑娘惊才绝艳,本在世人之外,自不受限制了。”
姬燕歌听他这么说,知道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心焦得不住用足尖在地上划着圈儿,眼神瞟来瞟去,不觉瞟到坐在角落的书生身上,忽想出一招下下之策。当即出手如电,身形掠出,伸手去扣那书生的喉颈。
□□忽然,少林众人始料未及,姬燕歌掠到桌边,却比任何人更为惊讶:面戴纱笠的书生少年,竟是沈秋水!
沈秋水欺身侧近,一边翻腕格挡,掌中内力又是一纵,两人借力便向酒馆外掠去。
静虚怒极,道:“好个妖女!竟敢挟持酒客!”
少林僧众里有个胆大些的,悄声道:“师太……那个……那个酒客,好像是武当派的沈少侠。”
姬燕歌一阵惊愕,她经历方才一幕,对谁也不再敢轻易信任,不知沈秋水是在帮她,还是与空觉静虚共演一出戏,一双眸子惊惶地不住眨动,像蓦地受惊的小鹿,恍神间竟失分寸。
沈秋水垂眸微微一笑,朝她耳语道:“还不快走?”说着轻身内力散出,托她借力向前。
姬燕歌轻功本就极高,借了这一把力,再不迟疑,当即影掠空中,如惊鹊踏枝一般,顷刻已在很远之外了。
静虚师太随众人出酒馆一看,见是沈秋水,也是一阵错愕:“是你?”
沈秋水不置他语,微笑道:“师太”,又与空觉见礼。
静虚见空觉兀自神色淡然,不觉心中不忿,质问道:“你何故放她逃走?”
沈秋水道:“那日师太在场,当知这位姑娘武功根基,一两百招之外,在下便无胜算。今日出手,也可惜未能拦她得住。”
“一派胡言!”静虚拂袖大怒,道:“那日方天羽和她过三十招,尚不在话下。怎你堂堂武当派首徒,今日还不及崆峒方天羽?难道斟酒自酌,醉得沈少侠连剑也握不住了?”
沈秋水那日送众人回各自门派,无意听得静虚和空觉谈话,深觉姬燕歌不过二八少女,无端被废武功,实有不忍。现在看静虚怒目相向,不由也是一恍神,素昧平生,何必为她趟这浑水?口中却仍是淡淡道:“弟子寄性诗酒,有失常态,还请师太降罪。”
静虚见他如此,倒不好厉声责罪,只冷哼一声,道:“此地离鄂州不远,我便与空觉师叔同上武当,请你的掌门师父看看,这就是他的好徒儿!”
静虚与少林众人渐渐行远,沈秋水回头一看,却见酒馆之中,原本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玄衣男子,面目似隐似现,这般隐去容貌,非武林绝顶高手所不能为,不由心下一动。
那玄衣人微微抬头,伸出一根手指扣了扣桌案,示意他坐下。
“小朋友,我与你讲个故事”,那人形容外貌分明已近中年,声音却和少年一般,语气和缓,听来却是诡异森然:“昔日昆仑派中,有青师、白帝两位不世出的绝顶高手。至于绝顶到什么程度,全武林之中,除了彼此,前后五百年间,天下无人是他们的敌手。
“后来不知何故,白帝闭关,十数年深居简出;而青师离开昆仑,远赴域外,归隐云梦大泽。哦,这是题外话,我们不提也罢。
“白帝此生只收了先后两名弟子。第一名弟子,怀有天人之姿,当年少时,剑术便似出自天地阴阳之造化,修为更参悟至‘无人之境’——于凡人言,所谓灵修之境界,依次为有无之境、有人之境、无人之境。再往上走,便是无有之境,和天人之境,那已近升仙修成之列,不是凡人所能企及了。至于风流绝艳,更不必谈;第二名弟子,天赋绝世。世间武功,一点即通,况且轻身功夫出神入化,鲜有人能够匹敌。
“多年之前,江湖中有一被尊为‘国师’的占卜师,叫做容峥。容峥死前预言,白帝的两个弟子,其中一个,他会杀死白帝,却又因另一个而死。
玄衣人饶有兴致地讲到此处,喉头发出低微的笑声:“小朋友,现在你来猜猜,方才你放走的小姑娘,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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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却说姬燕歌一路远离巫山,因对少林存了几分忌惮,不敢贸然再游洛阳等地,便带了青鹿从巫山西行,经由巫峡、西陵峡、西陵十二峰,顺流至白帝城,直往锦官城去了。
她这一路有青鹿作伴,或采些果子,或由它衔来几小块银两,这十余日倒也过得舒坦。
清风日暖,姬燕歌换了蜀地寻常的湖色斜襟广袖衫子,入锦官城后,但见城内繁华升平,多日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细想过往一番经历,忽然觉得有些懊恼:那个老贼尼看似凶悍,但暴怒昏头,武功也不算太高明;空觉的武功兴许只比她高出一点儿,自己冒一冒险,未必不能……
她忽转念一想:就算自己真的侥幸,能够杀了空觉这般高僧,为他讨公道的必是少林全寺。那时不光自己闯下弥天大祸,就连整个昆仑和少林也将势同水火,师父也必被牵累其中。
师父……师父。
姬燕歌心中一凛,赶紧全然忘却这个念头。
此刻锦官城里正值初夏春末,当是暖风熏人、酒醉花深的好时节。如此繁华之都,牡丹、赤芍、海棠等花竞绽夺艳,日照晴暖时偶来一阵微风,直吹得满城飞花。坊间楼馆之际、勾栏亭台之畔,但闻人声、市声、车马喧声,衣履交接,令人不暇四顾。
而城内门户甚严、礼教谨行,青鹿仍设法去衔人家的银两、铜钱,被姬燕歌教训一顿后,犟了好几天蹄子,又偷偷衔来一只包裹。姬燕歌打开一看,却是一堆青红相杂的果子,不由顿足气道:“尽是你爱吃的!”那头青鹿也不理她,自顾自美美饱餐了一顿。
但姬燕歌久在昆仑,从未踏足中原一步,此刻看到锦官城内这样繁华,好玩儿心性顿起,便钻到巷陌中到处游赏,早把这种小事抛之脑后。
她正走过街市,只听身后巷中有人吟道:“芳草灞陵春岸,柳烟深……”
少年声如润玉,朗朗吟诵,引人驻足旁听,却听他只一遍遍重复道:“柳烟深……柳烟深……柳……”
姬燕歌听得不耐,便接口道:“柳烟深,满城弦管,一曲肠寸断。”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伸出手把她拉进了巷子。
姬燕歌吃了一惊,但那人似乎比她吃惊更甚,一时两人大眼瞪小眼,道:“怎么是你?”
姬燕歌望着跟前十七八岁的明朗少年,怪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啊?你不认得我,怎么知道这首诗?”
姬燕歌见他理直气壮,顶嘴道:“这是韦庄的诗,又不是你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少年许是认错了人,也有些不好意思:“这……许是我认错了人,我送姑娘回大道上吧。”
“姑娘不是锦州人吧?”
“……”
“女孩儿家的,往后少来这种小街小巷。”
“……”
“姑娘哑巴了?”
“……”
“可刚才明明会说话……”
“……”
姬燕歌从没见过这么口若悬河的人,正要答话,却见少年眸中蓦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