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吟风多少事,
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憔悴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李清照·临江仙(一)
乌云遮敝了皓月,但遮不了冲霄山庄冲天的火势及骇人的惊恐尖叫声。
有人趁黑闯进山庄,明目张胆的挑衅,誓言不达目的就要血洗山庄。
这些可憎的恶人是谁?就是当今武林最令人发指的“江南十霸”。
“夫人,快走吧!老爷在前头恐怕抵挡不住了。”已挂了彩的忠心侍卫李英宗喘着气踉跄的跨进厢房,剑身仍滴着血,衣服裂了好几道口,身体上的伤也正汩汩的淌着鲜血。
随侍在庄主夫人宋慕云身边的刘湘,正是李英宗的妻子,她急急的问:“那边的情形真有那么糟吗?老爷可有任何胜算?”
忠心侍卫李英宗悲伤的摇头,“老爷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只是不知道现在他……”
说着说着,眼眶就热了起来,但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他忙振作起精神,“夫人,快走吧!我跟三娘为你跟小姐断后。”
外号三娘的刘湘忙点头,“夫人,快带着小姐走吧!”说着,就要扑向床头把熟睡的女娃儿弄醒。
宋慕云却拉住她,坚决的命令,“三娘,把我的家伙拿来。”
“夫人,你要做什么?”刘湘不明白。
“夫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李英宗催促着。
但宋慕云的态度相当坚决,“阿宗,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可是……”李英宗犹豫不决。
“还不快去,难道你想违抗我的命令?”宋慕云威严的道。
李英宗不敢不从,用力点头转向门外,执着带血的剑待敌、杀敌。
宋慕云打开刘湘递来的木盒,里头是许多瓶瓶罐罐及一支支的银针。
“夫人,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刘湘惊讶的看着宋慕云脱下床上人儿的衣服,忙叫道:“夫人,你别做傻事!”
小女孩被这骚动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娘,抱抱。”
“弄月,原谅娘。”宋慕云拈起一根银针迅速插入小女孩的颈窝,无辜的小女孩乏力的合上双眼,瘫进母亲怀里,宋慕云眼眶一热,却仍强忍住泪,伸手熟稔的抽出银针,迅速打开木盒里的小瓶子,用银针沾取瓶内的药汁,狠下心肠对准小女孩身上扎下去。
小女孩却一动也不动,似乎睡得极熟。
刘湘静默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宋慕云迅速在小姐的背上刺出一幅青蓝的图,那幅图好像……她忙撇过头去不看。
“三娘,你还记得我有一个大师姊吧?”宋慕云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
刘湘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离经叛道的“大师姊”,早几年前就被老主人赶出家门了。
“夫人,你这是想害死小姐吗?”她不在乎那个失踪很久的大师姊,她在乎的是眼前的夫人和小姐啊!
宋慕云哽咽的道:“三娘,或许我跟老爷都躲不过今晚这场灾难,弄月就交给你照顾了。”
“夫人——”刘湘惊恐不已。
宋慕云打断她的话,“不,你听我说,我知道大师姊在京城,你去京城找她,凭我们的交情,她一定会帮我好好照顾弄月的。”
但刘湘可不这么认为,那个大师姊不是个规规矩矩的姑娘,与其让那个怪人带小姐,还不如让她自己教来得好。
“夫人别这么说,你跟老爷一定会平安的……”
“这都是命。”宋慕云在女儿的背上洒下一层药粉,然后拉下衣服遮盖住,“我讨厌武林的争争打打,我不希望弄月将来也卷入这些是是非非,我希望她平平安安的长大,也不必帮我们报仇,只要她过得好……”想到无法亲眼看着女儿长大,她不禁伤心的瞅着女儿,想将她的面貌刻画在脑海里。
“这怎么可以?”刘湘坚持有仇必报。
“女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个疼爱她的丈夫,如果真要报仇,就由她信任的丈夫来吧,但我最大的愿望是她能好好的活着。”
“但是,夫人——”
“别再说了。”宋慕云伸手阻止她开口,“照着我的话做,时间不多了,你跟阿宗带着弄月赶快走吧!”她凄然一笑,泪珠儿纷纷坠下,“以后弄月就拜托你了。”然后她猛地自木盒底下抽出一把软剑,迅速窜出窗外。
“夫人——”刘湘惊恐的大叫。
第一章 噩梦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窗雾阁春迟。
为谁憔悴损芳姿?
夜来清梦好,
应是发南枝。
——李清照·临江仙《梅》
十五年后
北京城人潮来来去去,千万种声响此起彼落,为了生活,这城里的人们正勤奋的工作着。
在这热闹城市一角的大杂院里……
“咱是朝中栋梁才,奇珍异宝家中埋,权贵富豪如云彩,富贵如咱,恐是不再……”
低沉浑圆的嗓音自绿柳垂杨下悠扬的流泄出来。
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丰采万千的朝蓝天唱出华丽非凡的词曲,脸上的表情应和着曲中的含义,表现出一副倔傲非凡的模样,引起蹲在地上聆听的几个光头小娃儿欣羡的赞叹。
突然曲调一转,无奈悲戚漫上他的俏睑,“忆昔日糊涂一时,错把小人大方释,如今孙奸寻上门,为的是……为的是……为的是咱绿珠,怎不恨?怎能舍?怨苍天,昔日富贵今何逝?昔日之友今何在?怕今日难逃,怕今日不保绿珠在,怎不怨?”
曲调之哀怨,令听曲的几个小娃儿的眼眶不禁泛起热泪。
“啪!啪!啪!”
一个穿着宝蓝绸缎长衫的中年男子拍着手掌,微笑的走近,“唱得好,唱得绝妙,中玉呀!你的唱功真是愈来愈了得,我们戏园子里只要有你,就包准不会倒。”
中玉微微摇头笑道:“班主,你太夸奖了。是你经营有方,我们这群人才能吃得饱,住得安稳。”
班主被中玉说得好开心,但表面上他只是笑笑的回了一句,“中玉,你的嘴巴在三婶的调教下愈来愈圆滑了。”
“中玉说的是肺腑之言。”他两眼直视班主。
“好了、好了,我们别为这事抬杠。我是来告诉你,今晚我们班子要到安武公侯府唱戏,你这个当家小生得要好好准备,别出岔子,安武公侯府的人可是真正的王公贵族哪!咱们得罪不起。”
“是的。”中玉低首应对着,心中酸涩的想:他们是真正的王公贵族,不像他,戏台上扮演王公贵族,下了戏,就只是个平凡的老百姓。
“我这样说是有特别意思的。”班主靠近他,狠瞪着那几个好奇的小娃儿,待他们离开后,才压低声音道:“这安武公侯府可不像我们遇见的那些俗人,他们是真正有钱有势、可以操纵人生死,也能掌握我们未来是否发达的大人物。所以,为了大伙着想,我想请你牺牲一下下。”
中玉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班主的意思是?”
“如果他们之中有某人向你提出奇怪的要求,希望你能忍着点应付一下,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大伙儿好。”班主眼神暧昧的说明。
中玉的脸色顿时惨白。
他不难想像“应付一下”的意思,京城里多的是官家子弟狎玩唱戏的角儿,尤其是长得粉雕玉琢、俊美如仙女般的小生及旦角,更是官家子弟注目的对象。
他知道自己从十三岁正式登台开始,就有人注意他,但毕竟年纪还小,情况不严重,以他的聪明向来能应付自如,而班主也从不责备他的逃避,可今天,班主竟然主动建议他去“应付”!
看来安武公的确是个大人物。
他的噩梦终于要降临了吗?
★★★
“绝对不行!”愤怒的女声冲上屋脊,一名穿着粗布衫的妇女拍桌而立,“这太荒唐了。不行,中玉,今晚不许你过去什么玄武公府。”
“三婶,是安武公府。”中玉耐心的纠正她。
“管他什么武公、龟公,反正你绝对不能去!”她斩钉截铁的命令。
虽然和三婶相依为命十几年,中玉还是难以习惯她的直性子,说一就是一,也不会看看环境稍微转弯变通一下,害他小小的年纪就为了要弥补她捅下的楼子而变得机灵狡诈。
他知道在别人眼中,他看起来好像很好欺负,但他却认为自己是只狐狸,想占他便宜,门儿都没有!
“但安武公不是我们可以拒绝的对象。”他淡然的解释,即使三婶无法理解,今晚他仍会去安武公府,到时,如果真的被要求做些奇怪的事,他自认为应付得了。
“管他那么多,他要是发火杀过来,大不了咱们逃命好了。”对于逃命,她可是逃出了一番心得,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准逃得让对方抓不到他们,就算光明正大的从敌人面前走过,敌人也认不出来呢!
中玉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三婶,我们不能自私的害了这个班子的人啊!”他是个重义气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自己而害了周遭的朋友兄弟。
三婶冷哼一声,在她眼中,旁人算什么东西,只要能保中玉安然无恙,要她吃屎都行。
“中玉,你应该记得我吩咐过你什么吧?”三婶突然问了一句。
“记得。”不过就是那三大戒律嘛!
“念出来听听。”三婶想确定他没有忘记。
“一、不准在任何人面前赤身裸体。二、不做男妾,败坏风俗。三、跟女人保持距离。”
十九年来,三婶从早到晚对他耳提面命的就是这三条戒律,第二条要求得满合理,他可以接受,但对于第一条他就不明白了,为何夏天时不能裸着上身到河边跟戏班里的男孩戏水消暑,得每天避开伙伴们单独沐浴?每次问三婶,她总是说——
“因为你有他们没有的,为了避免他们看了会自卑难过,所以,你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脱光衣服。”
唉!为了兄弟们着想,他决定委屈自己绝不乱露,可是,到底他身上比他们多了什么呢?他曾经好奇的想去偷窥,却遭三婶事先逮住,还被严厉的教训了一番。
“要看就要正大光明的看,不然就不要看,而你,绝对不能去看!”
“为什么?”他还是不懂。
“因为你一定会笑出来,这样不是更伤了他们的自尊,更让他们伤心吗?”三婶义正辞严的训斥他。
于是,为了避免伙伴难过,他决定不去偷看,因为说不定他真的会笑出来……嗯!
太危险了。
但对于第三条戒律,他就不大能接受了,为什么要跟女人保持距离?他是个男人耶!
自古以来,男人追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诗经上不是明载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吗?就连孔老夫子那位作古几千年的老头不也大声疾呼“食色性也”吗?
而他年纪正轻,血气正旺,看到漂亮姑娘总是会呼吸急促,心里蠢蠢欲动,他明白这叫思春,更明白他想娶老婆生孩子。
“没出息,年纪轻轻就想成家,你想成什么家?你有本事养得起老婆和孩子吗?你连个像样的聘礼都弄不出来,哪个像样的姑娘家会想嫁给你?你想成亲?再努力攒个四、五年吧!”三婶总是这么埋怨教训。
他也觉得这话有理,“不过,先交往看看总可以吧?”他好想尝尝恋爱的滋味。
“当然不行!什么叫交往看看?你又没有钱去娶人家,交往看看是要让人家姑娘为你伤心得死去活来吗?”三婶毫不客气的又泼了他一桶冷水。
三婶说得有理,就因为如此,他始终没敢对万芳楼的歌妓小乔表示心意,反正他身上存的钱也还不够为她赎身,他得再努力工作多攒些钱,好在未来的某一天对她表明心迹时,能马上带走她,成就美梦。
无奈钱还没积到个数,这事他也不想对谁吐露,一番计画就暗藏在心里头。
“很好。”三婶很满意他牢记着,但又怕他事到临头就忘了戒律,不禁再三的叮咛,“我知道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男人玩男人是正常的事,尤其是京城里正流行这种玩法。唉!哪个做官的不玩男人?但他们玩他们的,绝对不能让他们玩到你身上!中玉,你绝对不能为了利跟权就把你的屁眼借出去。”
这他当然晓得,戏班里有三个被人玩过的兄弟就奉劝他别进了歪道,屁眼被玩一点也不舒服,不但痛得很,有时候还会出血,好几天不能正常走路。
唉!这根本是虐待嘛!而他才不会傻得去被虐待呢!
“你放心,我还有男人的尊严。”他向她保证。
三婶愣了一下,才稍稍安心了,但忍不住又补充,“中玉,其实你男人的尊严不用那么强。”
“为什么?”他不明白,男人不就是得有男子气概,否则会被说成娘娘腔?
“因为……因为……”突然灵光一现,三婶笑答:“因为姑娘家不喜欢尊严太强的大男人,她们喜欢温柔体贴的男人。”
“哦!”这原因听起来合理,他能接受。
“中玉,快出来,我有事跟你说。”屋外传来班主的叫唤。
“三婶,我先出去了。”他站起身。
“嗯!但别忘了跟他讲晚上不去的事。”三婶特别叮咛。
“嗯。”他应了声,可是,他没有答应绝对不去喔!
三婶感慨的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中玉的身材虽然高挑,但体型娇小,若穿上姑娘的衣服,准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且必能迷煞许多王公贵族及武林世家的子弟,但可惜的是,他现在穿着男装,言行举止、举手投足间满是男人的风范,一点女子该有的娇态都没有,唉!都怪她教得太成功了。
但想瞒过敌人的耳目就要先瞒过自己人,只是经过这几年后,似乎瞒得太过火了,前些日子,中玉竟然跟她提想娶妻生子的事,简直吓坏了她。
想到这儿,三婶不禁伤心起来,“老爷、夫人,我不是故意要把小姐弄成这样的,我也想她嫁人生孩子啊!可是,她现在却想娶老婆!”
她感到罪孽深重,万一小姐真的爱上女人,对搞女人上了瘾可怎么办?
那苏家岂不断后了?
“老爷、夫人,你们当初干嘛生个小姐,而不是生个货真价实的小少爷呢?”三婶不禁摇头感叹。
★★★
安武公侯府壮观雄伟,绕着外围步行需费时半个时辰,其朱色大门外,除一双石虎雄踞看守外,另伴四名彪形大汉严肃的站岗着。
夜昏了,如人般大的红色灯笼高高悬挂在门檐下,泛着金黄的烛火,点亮夜色中的安武公侯府。
气派!
苏弄月看了只觉嫉妒,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有四尺见方的房间,上头是茅草盖的屋顶,下头是干土地,用的是不加矫饰的粗胚器皿,喝的是劣茶配院中的井水,她的生活就是不断的受人使唤,唱些、演些别人喜欢的戏码。
而这安武公却处处和她不一样,住得好、吃得好,而且他是主子,可以使唤别人,也可以使唤她。
人生而不平哪!
“中玉,待会儿要表现好些,一定要让那群人印象深刻、赞不绝口。”班主紧张得一直叨念吩咐着。
弄月随着领路人穿过重重的回廊,“班主,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他们身后跟着班里的其他团员,一向与中玉搭档演出的旦角花慕蓉微微落后他们俩,尖着嗓子紧张的问:“我们今晚要演什么戏码?是中玉最擅长的石崇藏珠吗?”
“那是个悲剧不大好。”班主忙摇头,慎重的宣布道:“就演占花魁吧!”
弄月没啥好反对的,反正演啥她都没差。
“今晚那个传说中的‘闻风将军’会不会出现?”花慕蓉忧心忡忡的问。
这位“闻风将军”弄月也听过,据说敌人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不战而逃,是安武公的独生子,听说个性很冷、不拘小节、很狂傲。他的“性趣”也被传得绘声绘影,或许是应和着流行吧?听说他是男女不忌。
唉!她不禁同情起花慕蓉来,身为旦角,他昂藏的男子气概被磨得不见踪影,反而显得阴柔娇媚,就连皮肤也同女子般细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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