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女挽起翩翩的手。
“那就累翩翩了。”清羽掌门点首。
我们三人一路说笑,离开龙虎山主峰。
“刚才你招妖时候的冷酷模样吓了我一跳,简直认不出你。”
我学着她当时板着脸的模样张牙舞爪,逗得两个少女不住地笑。
“话说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召唤那么多大妖怪,心里也一直在打鼓。心里越慌,样子越凶嘛。”
琳公主嘟嘴。
“如果那些妖怪不听你的话,当真要毁去招妖幡上的元神烙印吗?——这可和剑宗用生死符驾驭道兵的手段没有区别。”
我向红衣少女埋怨。
“我们白虎系奉行强者为王,每一洞妖怪都是被我娘打败之后归顺,我不过学学我娘的样子。”
她向我白了一眼,
“小贼。人类的诸侯不也搞抵押质子吗?招妖幡上的元神烙印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我默然一会。如果当年我父亲不领着十四岁的我出海远遁,恐怕至今自己还被押在广陵城里当南宫家的质子,绝没有迄今的种种缘法。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琳公主,
“我看到招妖幡上有十一个花押,对应十一个元婴妖王吗?”
“恩,原来有十二个。妖猴德建摆脱幡上契约后,只剩下十一个了。”
我掰手指一算。
“可刚才招妖时,出现和提及的只有十个妖王,第十一个是你存心忘了吗?”
琳公主在翩翩道场山峰的入口停住脚步,
“师叔,你好较真啊。”
上官翩翩指向前方,
“第十一个妖王其实在我的道场里。”
艳阳天的池塘蛙声呱噪,充盈了一山。
我在万界坛城某座莲台看到的那条无名溪涧,竟然是翩翩的道场。
身娇腰柔的翠衣小妖jīng立在池塘的大荷花叶子上,小口百无聊赖地吹着一根芦苇,水泡泡从芦苇里咕噜噜地冒出来。
她一只小手的食指尖杂耍般地转着一个甘露金盘。金盘上是一枚死不瞑目的少女头颅,样貌和琳公主酷似。
………【第一七七章 招妖(六)】………
“这只小妖jīng怎么能轻易进来?”
我大惑不解,悄悄用神念问翩翩——西荒群妖联军攻打蜀山,没有一只冲入剑宗的本山半步,只能堵住蜀山近一月;孑然一身的元婴小妖怎么渗透入龙虎宗的?
翩翩还在迟疑着如何答我,荷叶上传来娇声:
“我的小秘密手段可不能告诉你们哟。”
翠衣小妖尖起眼,两指挤着芦苇管向我吹了一串水泡。水泡像蒲公英在空中悠悠飘荡。我原来以为自己鼓足罡气,一声长啸就能将它们悉数吹散。念头方动,一枚水泡已经粘上我;然后一连串水泡接着缠上,扑扑溶成一枚裹住我全身的大水泡。大水泡如孔明灯那样冉冉直上,带着我向远处的山峰飞去。
“谅你对公主忠心如犬,不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了。小屁孩,以后离公主远点!”
“雅言,放下他们!”
我才看到翩翩也被翠衣小妖吹出的水泡包裹,和我一样飞开。
琳公主捧金葫芦在手。
“人族都是坏的,公主千万不要吃人骗了。”
翠衣小妖嘟起嘴,百般不情愿。
“破!”
银蛇剑上的都天神煞一下裂开水泡,我和雨点般坠落的水一道飞下来。
叫雅言的小妖jīng掠过一丝惊sè。她向我扬起一条小手,隐隐有蝌蚪般的符文要从小手的掌心涌出来。我也向她扬起右臂,让小妖jīng看清楚自己满满一臂的令咒。
翠衣小妖把自己那条小手垂下。
——琳公主金葫芦里已经吐出白光,招妖幡在白光中若隐若现。
“噗”地一声,翩翩屈指一弹,也破开水泡从空中落下。她的指尖扣着一枚有翅金钱,不知道是从何处新得的法宝,不必由我援手为她解脱禁锢了。
翠衣小妖的小脸一下变青,眉上生出一对蜗牛般的触角,狰狞地向我们呲了下尖牙;然后恢复人貌,单膝跪在琳公主下。
“公主饶过雅言吧。我是来揭穿妙翼和玄都的。雅言大半都是对公主忠心,就是有一点点小私心罢了。”
小妖的水泡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倒让人不忍下手了。
琳公主收起招妖幡。
“妙翼和玄都都没有说老实话吧。”红衣少女叹了口气。
“当初中土传来洛神公主噩耗的时候,大妖小妖们都不知所措——小妖害怕没有公主护持,会被昆仑的道长们欺负;大妖担心有人盗取招妖幡挟制我们……”
雅言忽然抬首望了琳公主一眼。
“我们洛神家不会滥用招妖幡。”红衣少女道。
雅言继续低下眉头说,
“西海龙敖钦jīng擅鉴宝,他忽然对我们三个妖王说:招妖幡不会随器主的陨落毁去,幡上的契约也不会无故解除——但是,只要世上没有洛神血脉和道法的双重传承者,就再无人能凭借宝幡号令我们。”
翠衣小妖jīng露出幸灾乐祸的神sè:
“玄都这个牛怪当时就拍掌叫好,然后装作忧心的样子问以后谁统领洛神家的群妖。金翅鸟妙翼接着大放厥词:找一个酷似公主的女孩当傀儡来号令万妖就行。玄都又问以后他们三个西荒妖统领中谁的意见最大。于是三个叛逆搞出一场去蜀山为公主复仇之役,按照功绩排列名次。”
“果然和我娘讲的一样——妙翼狂妄,玄都厚黑,敖钦是软骨鱼,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琳公主语气平静,她躯壳中的气却在波涛起伏。
“这一月群妖堵住蜀山,围个水泄不通。三个叛逆并没有攻入蜀山的打算,只有截杀蜀山外围的计划。他们比赛谁猎杀的剑宗门人最多,有时候还拿不相干的修士充数……后来公主无恙归来招妖,玄都恐惧公主重罚他们,就匆匆把这个傀儡女孩杀了。嘻嘻,我捡到了他们叛逆公主的罪证。请公主用招妖幡重重制裁那些叛逆!”
翠衣小妖把金盘里的少女头颅奉献给琳公主,一面抿起小口笑,神sè之间极为得意。
——我如果是妖王,必然来个毁尸灭迹,绝不会让自己的把柄落入他人手里。即使不便自己亲手销去罪证,也必然委托心腹之人处理干净。他们谋逆的证据如何会落在这只小妖jīng手里?
我往深里一想:这个小妖恐怕也是观望形势的jiān诈之辈,说不定在琳公主招妖之前还被玄都等人深深信任。临到头才突然反水,先行咬其余妖王一口,洗脱自己叛逆的身份。
我心里对翠衣小妖大为不屑。
新死的人族少女看资质近乎琳公主,相貌之美也和倾国之容的她仿佛。少女如果没有卷入那些妖王的谋划,她的命运多半是被带入剑宗的仙门,青云直上为亿万人宠爱瞻望的天之娇女,就是元婴者也有希望。
现在一切都化烟云了。
“这女孩子是代我死的。翩翩,我能借你的道场一角吗?”
琳公主静静地捧起女孩的头颅,安置在翩翩山峰的一个小坟内。小坟上竖立的神道牌上,琳公主用手指书写了“我影之坟”几字,取自己一件鲛绡法衣随那女孩的头颅一道葬在坟里。
从刨坟到完工,琳公主一言不发,但她沸腾的暴戾之气渐渐平复。
“这件事不必再提了。我们洛神家是真虎之族,本来就信奉强者为王,你们原来都是我们家族一个个降伏的。现在我的修为不能服众,稍有风浪,玄都和妙翼生出异心也不奇怪。我仗着招妖幡挟持你们,才是不得众心,又丢了洛神家的颜面——有朝一rì我会让你们个个心服口服的,那时候我也会把幡上的元神烙印都撤了。”
红衣少女轻抚翠衣小妖之头。雅言笑容收敛,脸面浮出忧惧,
“难道……难道就让叛逆们溜过去了。公主让小妖以后如何是好……”
我的猜想不差。看这情形,翠衣小妖果然是反水玄都等妖。现在只要琳公主向他们说出半个字,小妖必然会被其他妖王群起围杀。即使现在翠衣小妖想反制琳公主,我们三人连招妖幡都不必祭出,就能立刻招来龙虎宗的真人们将她镇压。
小妖大大地失算了。
“如果怕玄都他们寻仇,就避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吧。”
琳公主从纳戒里取出一枚弹子大小的孔雀绿宝珠,
“这是前代洛神公主遗留的七转法宝随侯珠,与和氏璧原来一对。瑶公主渡劫陨落,隋侯珠的器灵也毁去了。你是聚散自如的元婴,既然要避祸,那就进入这枚珠子做新的器灵吧。这样的话,这洞天里的真人也不能够发现你。”
翠衣小妖迟疑。
“本公主耐心不好。”
红衣少女冷冷催促了一下。雅言化成一道碧sè光钻入宝珠内。宝珠之光芒照耀翩翩的峰尖,久久不息。
“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原君、翩翩,你们一定明白我的心思。”
山风中的少女忽然说。
我们默然。
“算了,这两个月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去dì dū的玩乐吧。我要挑它千件百件珠光宝气的法衣,在花花世界的第一名都山吃海喝一番。”
琳公主牵着我的袖子笑,
“小贼,你也该找一个上好的裁缝做一件飘飘yù仙的法衣。到了朝廷还是这幅强盗装束,大大丢了我们昆仑仙山的颜面。”
我抚摸自己衣裳下的狻猊狮子甲,对女孩子的虚荣心不以为然。华而不实的法衣远不如我衣下的铠甲让人踏实。
………【第一七八章 赴宴之人(一)】………
招妖之事完结,我和其余昆仑门人奉命在龙虎洞天准备正泰二年元宵的dì dū琼林宴。匡一真在龙虎洞天盘桓几rì后,托言要去金陵见江南大都督而告辞离山。龙虎宗的会同院照例赠送过山儒生不少资费,清羽掌门另写了一份交付宇文拔都的引荐信给予匡一真;七尾苏则被姬琉璃软硬兼磨地挽留在山内——满盈会是dì dū一条地头强蛇,我们在dì dū行走,有许多事情还要借助他。
两月中我住的馆舍毗邻翩翩的道场,也就是说,和琳公主借住的虚心峰隔云海相望。
龙虎宗的章程和昆仑类似:没有出师的外门弟子居住在渡人院下属馆舍;内门弟子一般三两结伴,租赁一座宗门的山峰;也有自负神通的内门弟子在茫茫天下寻觅无主的灵山做自己道场。
史上获宗门赐予灵山道场者都是厉害金丹。翩翩在云梦之役时晋升上层金丹,她的功绩和修为已经足够,但在道法上贡献不足,所以没有这样的待遇
——她的灵山并非得自宗门赏赐,而是以嫡传弟子身份继承她亡母的道场“虚心峰”。
我借住的山峰名叫“飞也”,传说是感应到龙虎洞天的灵气自行飞来的一座灵山。山的南麓是龙虎宗会同院的下属馆舍;山的北麓是龙虎宗训练仙苗的猴兵道场,猴妖耍耍三郎是道场主人。
和我同住飞也峰馆舍的是:柳子越、地藏狮子,还有姬琉璃带来的嗜棋少年知了义。黑白熊因为琳公主骑乘的关系,随喜和两个大美人共处一峰。
飞也峰的馆舍灵气氤氲,道场一切修炼和rì常应用齐全,另有黄巾力士守山和机关傀儡侍应,足见一宗待客的诚意。
唯有两点美中不足:
每逢三更天明,无论风雨,耍耍三郎就会监督猴子们练习武艺阵法,杀声震动飞也峰。这只猴妖还不定期不定时地多加cāo练场次,有几次让我在修炼中强行出定,持着银蛇剑出馆巡视敌情;
时常有大胆猴jīng拉帮结伙溜到我住的馆舍来要吃要喝。我不是小气的人,为了昆仑的颜面,就掏自己囊中很多黄芽丹和筑基丹打发。等翩翩告知用后山仙桃可以欺哄它们时,我已经费去了几葫芦丹药。
如前所述,飞也峰北麓的猴子来我们馆舍纠缠时,每次都是我被推出去破费:此时,柳子越总是准时失踪;知了义如石像般对着他的棋盘装聋作哑;地藏狮子则是躺倒在地呼噜酣睡。
等猴子们拿着我的心血得意归去,这三个生灵又突然出现、行动和苏醒了。
我不和一头狮子怄气,但忍不住对柳子越怒目而视,
“柳师兄,现在我已经不是扫云团长。我们几个昆仑门人,按理应该轮流出去应付那些猴子!”
柳子越回答,
“原师弟你入门一年,岁方十八,就得了我宗赏赐的灵山道场。这点小破费还挂在心头,才是念头不通达。”
想到那座半入囊中的昆仑灵山——我不客气地在昆仑各脉的山水形势图上挑了近琳公主道场的一座顶尖灵山,取名“雷峰”——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子越借此开始重复他每rì必有的长吁短叹,他讲起我这两个月对扫云团战利品的分配,怪当时琳公主招妖我不领他去。柳子越唠叨说金翅鸟一族酷爱吃龙蛇,如果当时招妖他在场,一定把云梦城那些畜龙的尸骸高价转出,让扫云团众人再大赚一票。
——当然,我清楚柳子越是惜命自保之人,绝不会主动粘上麻烦。
“柳师兄。我记得在云梦城你还搜刮了一票陨落孔雀道兵的血肉。那些剑宗的私产奴隶没有听你讲下文,师兄捂得不烫手吗?小心剑宗门人来索讨。”
我反唇相讥柳子越。
柳子越慌张起来,神秘兮兮地传我神念:
“原师弟,我看你直心口紧,就告诉你一人。那些孔雀妖的血肉我早联络到接手人咯,我们两人三七开——咦,你这是什么神情?那就四六开!我六你四。”
我想到柳子越在尸体堆里捡孔雀和龙肉的场景,挥手一摆,
“我不食腐,师兄自便。我保证不向扫云团其他人说就是。”
柳子越笑,
“那是最好。那是最好。”
说起云梦之役的扫云团诸人,这两月我用纸鹤向他们传达了自己等人平安的消息,又用各种手段把诸人的第二期战利品分派到位。龙虎宗门人之前已经回到本山;昆仑的门人或者继续试炼,或者接了宗门后续的职责分派。他们在云梦之役的战利品外,都得到了宗门追加的赏赐
——但中土朝廷的琼林宴并不包括他们。
正泰元年冬月某rì,姬琉璃到龙虎会同院的一间雅舍,召集在飞也峰和虚心峰盘桓的诸门人。他给我们诸人过目的宴请名单上,朝廷指命邀请的是最后云梦一役中恶战的宗门诸人。
名单上昆仑位列榜首,我是第一,琳公主第二、柳子越第三。地藏狮子和熊逢蒙都是妖族,按照朝廷的典章,只能以骑乘的资格赴宴。逢蒙听到是去无数人吹的天花乱坠的dì dū,忙不迭答应;地藏狮子矜持它的金丹节cāo许久,直到我保证皇帝给我的赏赐一律和自己骑乘平分,狮子才半推半就地改口。
地藏狮子递与我一份契约。我按了手印,它按了小梅花狮爪。如果我赖皮,以后它来骑我。
嗜棋少年知了义不在名单上,但和我们一道赴琼林宴。
姬琉璃介绍,知了义是西大荒洲无人能及的棋道之圣。中土小皇帝好棋,海内九州的国手不能匹敌。这次礼部拟定宴请名单时,皇帝问文侯姬小艾求天下的国手,于是知了义奉昆仑之命入dì dū。吏部议定好授他“棋待诏”的四品官职,隶属于宫内卿下。
和我们相处馆舍时,少年除了不误每rì《上清典》的修炼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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