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赶紧示意亚力坤松手:“别,别误了正事。”
卡拉委屈地问王路:“难道跟你讲和跟他讲不一样吗?”他心疼地摸了摸稀少的头发,冲着亚力坤发火:“我迟早也要给你讲的嘛,为什么要抓我的头发?这是父母给我的,是真主给我的,我要带着它进天堂的。”
这个卡拉真有意思,抓他时还亮出刀子跟王路拼命,现在掉了几根头发却哭起来。
第二十八章(四)
暗杀阿依古丽的那位西方某神秘组织的特工,被国家安全部门抓获,七十二小时后,也神秘地死亡。法医怀疑他被人使用了新型的生物武器致死的。
马天牧奉命再次以记者的身份回到南疆,寻找与死去的特工有关联的线索。
一切都还一筹莫展。马天牧决定先随意采访几个人物,令自己心定后再开展工作。
上次南疆之行,马天牧就得知陈大漠的妻女被恐怖组织绑架的事,她决定去看看那对多灾多难的母女。
经由组织上帮忙联系,马天牧顺利地按响了陈大漠家的门铃。
“哎呀,外面风沙很大吧?大漠刚才打电话来说,有个女记者可能会找上门来。你真来了。请进,请进!”拉开门,莱丽先递出来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她的普通话讲得好极了,笑得也很开朗。
“他说你跟他匆匆通了个电话,他没跟你说我是贤妻良母吗?他对我说过,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贤妻良母。我会忍。他以为我支持他的工作,其实我是觉得改变不了他,我曾几次想跟他离婚呢!”
出乎马天牧的意料,莱丽特别好配合,马天牧一下子就喜欢上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头发鬈曲着的莱丽。
警察的妻子们都让人感到亲切。莱丽的家看上去很普通,几件家具都是旧的,但擦洗得很整洁。客厅摆着一张沙发,一个老掉牙的九寸黑白电视机,小茶几下面是一张挺好看的地毯。
莱丽的脸生得并不十分漂亮,但是配上一副金边眼镜和一头短短的鬈发,怎么看都充满了动感和新意。只是,马天牧总觉得她的目光看人有些费力,似乎要扑到面前来似的,初次见面,马天牧不好意思多问什么。
莱丽穿着一件维族女人喜爱穿的长衣花裙,身体的曲线恰到好处地若隐若现,腰身显得特别灵活。她热情地为马天牧端上水果,建议道:“咱们坐在地毯上吧。”
马天牧欢快地说:“好呀,我就喜欢随意点。”
“我再把灯光调暗点,可以嘛?”莱丽征询马天牧的意见。
马天牧更高兴了,她说:“这是你的家呀,随便。这样挺有情调的。”
于是,她俩就像老朋友一样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聊天之前,莱丽呶呶嘴示意,女儿古丽仙已经睡下了。
马天牧轻声问:“你刚才说曾经想离婚,为什么?”
莱丽直率地说:“为孩子的事。我怀第一个孩子快七个月时,被毛驴车撞了一下,回来后觉得很不舒服,让他带我去医院。他说正要出差,回来再说吧!回来后他又说,这几天工作实在太忙,你一个人去吧!我独自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我,孩子已经死在肚子里了。那是个男孩啊,我哇哇大哭起来,我从未承受过这种打击。在交费处,我伤心地大哭,一个好心人劝我说:喂,别哭,这样会哭坏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想,我哭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呀。”
莱丽提到这事,尽管已过去数年,她依然跟个泪人似的,她把眼镜摘下来,哽咽了一会儿。马天牧直拍她的肩膀:“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该提这件事。”
“没关系,我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这些年,我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事。后来,他回来了,他也很难过。他的一大堆队友听说之后,也来看我,那时他还只是一般的侦查员,看到他的人缘那么好,也就原谅了他,我知道他在忙着办案。”
“也就是说,你其实很爱他,但这件事伤了你的心,对吗?”马天牧轻声问。
莱丽叹气说:“我只怪自己命不好。那事之后又过一年,我才怀了女儿,她是保胎活下来的,体质特别弱,动不动就生病,全靠我一个人带她。有一次,孩子发烧到四十度,他当时正在外面办案,那是个刮沙尘暴的天气,我自己抱着孩子,真是眼泪和风沙都混在一起呀!”
马天牧体谅地说道:“真是为难你了,我能想像你当时的艰难。”
“孩子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十几天。几个实习护士在背后骂我,说最难侍候的就是我。因为我总是问医生,为什么老吃药,老打针,孩子就是不退烧呢?别把孩子吃坏了。我说,你们是看着我丈夫不在跟前欺侮我吗?我感到委屈极了,想想,如果不是他干这一行,怎么有这些烦恼?他办案回来,到医院里来接我们母女,我没埋怨他,埋怨也没用,看到他只觉得没劲。我想到了离婚。我们谈了好几年恋爱才结婚,婚后感情非常好。可没想到他的工作会这么忙,一年有三百天不在家。但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一心扑在工作上,人又那么好,所以没离。”
马天牧好奇地问:“陈大漠知道你的想法吗?他会怪你吗?”
莱丽说:“我向他提出来过,他哭了。他说,老婆,我其实真的很爱你,但我的工作性质就这样,不在外面奔波,坐在家里能办案吗?他对我一直都很内疚。所以,每当他在家的时候,尽量多抱抱女儿,多帮我做点家务。其实他也挺可怜的,在这个家里,我和女儿好像都有权利跟他发脾气,就连他抽根烟,如果女儿看见了,会说,妈妈,爸爸又抽烟了,他就自觉地到阳台上去抽;如果我看见了也会大声吼他,不要抽。再比如早晨起床后用卫生间,他总是让我和女儿用完了他才用,如果他先用,我就会催他:你快点,快出来。他就赶快让给我。可能他也把这个家当旅馆,觉得在这个家里挺心虚的,特自觉。”
“陈大漠给我的感觉很沉默,我看你是个很开朗的人,那你们在一起生活别扭吗?尤其是,他是蒙古族,你是维族,俩人之间的差别大吗?”马天牧询问。
莱丽哈哈一笑:“只要有感情,什么民族的人都可以在一起生活。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那么回事嘛,不就是油盐酱醋吃饭睡觉嘛!我的许多姐妹都问我,嫁给汉族人是什么感觉,我首先纠正她们说,我丈夫是蒙汉混血儿,嫁给他以后我觉得好极了。为什么?因为他很尊重我,还帮我干家务活,比起那些经常挨男人拳头的女人,我简直生活在天堂里了。”
马天牧手指指卧室问:“陈大漠跟女儿的感情好吗?”
莱丽嫉妒地说:“好呢。超过跟我的感情。她崇拜父亲。那天,她父亲从乌鲁木齐回来,把一堆奖章拿回家,她高兴极了,把奖章抱到卧室,关上门,不让我进去,自己一个人欣赏。家里挂了一幅新疆地图,每当陈大漠出差,她都要我在地图上指出来在什么地方,等陈大漠一回来,她就会说:爸爸,昆仑山这地方你去过多少多少次了,你什么时候才带我去一次呢?我们常常把女儿独自关在家里,所以她渴望自由。”
“你的女儿一定很漂亮很聪明吧?”马天牧忍不住朝卧室张望了一下。
莱丽高兴地说:“你猜对了。我的女儿是我最大的骄傲,她不仅漂亮、懂事,而且特别有跳舞天赋,像我。”莱丽自豪地夸着自己的女儿,“我真的高兴啊!我的女儿就要到北京少儿舞蹈学校读书去了,她真是太棒了!”
马天牧不由地也兴奋起来,她由衷地说:“大姐,真的祝贺你,看你这么骄傲,我将来也一定生个女孩。”
莱丽喜滋滋地夸道:“我女儿真是聪明。我们从没有时间,也没刻意教她什么,她自己竟然能抱着一本大部头小说看。像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啦,她都会读。她是个极度敏感的孩子,我担心她长大后会很累,因此平时有意对她粗糙些。她总是对我说,妈妈,我喜欢听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走过来》,还喜欢听周华健的歌《最近比较烦》。自从发生了上次的绑架事件,她回家后常一个人关在卧室听这首歌。有时陈大漠不回来,我心里烦,就对她发脾气,她就当着我的面大声唱:‘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总觉得日子过得有一些极端。’我真怀疑她是不是理解了这首歌词故意唱给我听的。她常对我说,妈妈你可以对我讲道理,但是脸色不要变,声音不要大。我心一软,就会把她抱在怀里说:‘宝贝,妈妈有时不开心,烦,会发脾气,宝贝不要觉得委屈,妈妈有错,每个人都会有错,宝贝要学会对自己讲道理,妈妈发脾气时,你要制止妈妈。比如昨天晚上,妈妈凶你,你就趴在沙发上哭,妈妈伤害你了吗?’她说,对。我说,妈妈向你道歉。她说,妈妈你说过,伤害就是威胁,我受到威胁了……”
说到这儿,莱丽突然住口了,她侧耳向关了门的卧室听了听,然后向我做了个鬼脸说:“我的宝贝要撒尿。”
她冲着卧室喊:“宝贝,我知道你下床来了,要撒尿对不对?把灯绳拉开,不要害怕。”
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响,一条精瘦精瘦的小身子蹿了出来,她揉着眼睛往卫生间去。
马天牧注意到古丽仙梳着很多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很想知道她长什么样。
莱丽并未起身照看她。她就坐在沙发上冲着卫生间嗓音柔柔说道:“宝贝,妈妈知道你去尿尿。妈妈知道你会自己开灯。你好棒哟!嗬,妈妈听到水响了,你站起来了嘛?妈妈看到你擦小屁股了,宝贝你真行呢,一点都不怕黑呢!哟,妈妈的小宝贝自己出来了。”
古丽仙一出来,莱丽的脸上立刻笑成一朵花,她过去俯下身“咂咂咂”有响声地在女孩脸蛋上亲了几下,然后松手说:“妈妈知道小宝贝特别乖,现在又想回到床上睡觉啦。”
古丽仙就懂事地回卧室去了。
马天牧不止一次听莱丽说自己的脾气不好,她便关切地问:“你的脾气很坏吗?”
“结婚之前很好。后来,自己带孩子苦,他又老不在家,常常感到寂寞,就跟守活寡一样。他在家时,尽量会对我好一点,可这治标不治本,解决不了根本上的问题。我是个女人,我需要男人。学校的教师们也都议论我时尚,嫁蒙族男人,烫头发,每天都跳舞练体型,我希望家庭生活的质量高一些,但陈大漠不可能完全满足我。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当我意识到我的脾气坏了的时候,我已经常常控制不住地发脾气了。”
马天牧在大学选修过女性心理学等课程,她意会,莱丽可能陷入“感情饥饿症”的痛苦之中。明摆着嘛,陈大漠一个月有二十天不在家,莱丽饱涨的情感得不到满足,她当然要烦,烦透了,她当然要跟最亲近的人发脾气。
莱丽感受很深地说:“我最见不得别的年轻夫妻手牵手亲热的样子。有一次我到楼下的鞋摊儿钉鞋,一对汉族夫妇也来钉鞋。当老婆的往凳子上一坐,鞋一脱就不管了,只顾看报纸。而当丈夫的却拿着鞋反复给钉鞋人说,什么什么地方坏了,脱线了。看着,看着,我就想哭。鞋钉好了,丈夫亲自把鞋给老婆穿上,他们走了很远,丈夫还蹲下身,帮老婆摸摸钉的地方是否紧。那时候,我就在心里骂陈大漠,大漠啊大漠,你什么时候才能像那个男的一样对老婆那么温存呢?陈大漠本来就内向,在感情表达方面是低能儿。他干的这份工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连对我温存的事都不懂了。偶尔他带我去逛逛商场,我心情特别好,我会主动亲热地拉着他的手或挽一下他的胳膊,他嘛,浑身就不自在起来,不一会儿,他的胳膊就垂下来,让你自动脱落,那时,我就觉得真没劲。你看人家外国人,表达感情时多么公开,想抱的时候就抱,想亲时就亲,看看咱们西北的男人,真虚伪。”
听到这儿,马天牧就想笑,在大学时,马天牧的傻劲儿上来时,还当众吻过王路呢!而且,俩人散步时,王路对马天牧挽着他的胳膊也并没有坚决反对过。不比不知道,马天牧知足了。
“心烦的时候,我就自己对着镜子跳舞,流满身大汗回家,心里能痛快点。大漠从不跟我生气,我真希望他能跟我生气,那样的话,我会趁机跟他大干一场。有时我也跟过去的同学们出去喝酒。有一次同学聚会,我喝醉了,打电话让他接我,他赶紧把我接回家。等我酒醒之后,他笑着说,以后喝得头晕时,就别喝了嘛。他从不干涉我做任何事,他对我很放心,不像别的男人,总是对自己的老婆疑神疑鬼。
“有时我打孩子,他在一边着急,但不阻止。等事情过后,他才会告诉我,你别对孩子那样!他特别尊重我,他太成熟了,从不跟我发脾气,其实也没劲儿。我知道他的心思全放在破案上,没工夫跟我计较。我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我也不想这样,我会慢慢改。我这么折腾,他真的宽容我。因此,我根本不舍得离开他,天下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丈夫呢?”
莱丽数落了一大堆大漠的不好,结论却是:大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
莱丽喜滋滋地说:“谁都说大漠人好。我说,你们弄错没有?我不好,他能对我那么好吗?他有严重的胃病,还有风湿性关节炎,手指常常都是肿的。我总是对他说:你现在对我好一点。看看你现在一身都是病,将来你老了,我可以侍候你。否则,老的时候看我怎么对付你。他就笑笑,什么都不说。”
马天牧陪着莱丽轻声笑了一阵儿,然后,她关切地问:“那么,你的身体好吗?”
莱丽的脸色顿时暗下来:“我以前挺棒的,可是这一年来,两眼的视力急剧下降。现在,一只是0。1,另一只是0。2,看人都费劲儿。我是个音乐老师,现在戴一副眼镜,别提有多难受了,不习惯。”
“那医生怎么说?”马天牧着急地问。
“照医生说的,那就严重了,是视网膜萎缩,医学上也叫色素变性什么的,运气好的话,可能撑个几年,运气不好,可能要变瞎子了。”莱丽绝望地叹气道。
“能治好吗?”
“希望不大。但也有治好的,听说北京、长春的医院开刀可以治好,可手术费却是天文数字,就凭我和大漠这种经济能力,哪敢做手术?”莱丽对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想透了。
“不能这么悲观。治病要紧,我都可以帮你,组织上也不能见死不救嘛。”马天牧真诚地握住莱丽的手说。
莱丽摇摇头说:“我已经放弃了做手术的念头。趁着我现在还能看见大漠和女儿,我就多看他们几眼,谁知道做手术后,我还能不能看见人?我真的不想让大漠为我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我求你也别对外说这件事,我自己的事会自己解决。”
“大漠对这件事怎么想?”马天牧问。
“他很痛苦。他说,莱丽,要不我不干这份工作了,从朋友们那儿借笔钱,一边做生意,一边给你治眼睛。说实话,有他这句话就够了,我知足了。我对他说,大漠,我害怕进医院,更怕上手术台,我想一辈子让你看到的都是一个完美的我。我看见大漠眼泪流出来了,他其实很爱我。”
马天牧下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帮助这对相爱的夫妻。她发现莱丽实在是个生动的女人。莱丽整个人的每一部分都会说话似的,她的嘴好像是为笑准备的,只要一开口,笑跟着就向耳边生,谁会想到她是个可能成为瞎子的女人呢?她的眼好像是为哭准备的,只要一动情,眼泪想来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