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柔止的双肩,伏在了她的后背。
只有十岁的肩膀尽管还很瘦小,可是此时此刻,柔止背着采薇的模样却十足的像个大人了。
微风透过廊檐拂拂而来,御道两边初绿的小草在墙根下轻摇浅摆,一样的孩童年纪,一样的粉衣罗裙,长长的御道上,一个女孩就这样背着另外一个女孩,她们身上洁白的裙带在风中轻轻飘荡,飘着飘着,不一会儿,就在宫墙的转角处消失不见了。
也许,就像很多的梦想和希望,一刹那间,也会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得知此事的训育嬷嬷对着柔止和采薇,劈头盖脸就是大骂一顿:“你们两个是不是疯了?啊?怎么不去参加考试?”
柔止默默地咬着下唇,并不说话。采薇不停地磕头:“嬷嬷,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柔止见我生病可怜,不忍心丢下我,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求求你让她留在内廷六局吧,求求你了…”
“你脑子有毛病啊?我让你们留就留,你当我是谁呀?”素日的温和笑颜全然不再,此时的训育嬷嬷双手叉腰,眉毛竖起,明显地,她在生气。本来这两个孩子是她最为看好的两个优秀采女,现在却给她来了这么一通,真是太叫人意外了!
“嬷嬷,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让柔止留在六尚局,让她留下来吧!”
采薇还在磕头,训育嬷嬷却越发不耐烦,“别求了,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就收拾包袱去,等待明天的公布结果!”
采薇和柔止眼睛同时一亮,“嬷嬷,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是扫茅厕,还是擦粪桶,你两个就好好的回去待着等待结果吧!”
“嬷嬷——”两对黑亮的眼睛顿时黯然失色,采薇一颤,唯有绝望地闭上眼,往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
——————………
训育嬷嬷所住的屋子也在掖庭宫的中殿旁舍,由于品级不高,平时并没什么小宫女伺候。这日夜间,她刚要躺下,忽听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响起,她纳闷地问了声,“谁呀?”
“嬷嬷,是我。”
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嬷嬷皱了皱眉:“进来吧。”
门开了,采薇恭恭敬敬走了进来。嬷嬷轻眯起眼,冷哼一声,“别找我求情了,求情也没用,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呢?”
采薇默默地低下头并不答话,只恭敬地跪至床边,伸出一双小手,轻轻放至嬷嬷的小腿上捶了起来。
“我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采薇依旧不答,只是没有表情地又帮她按摩起来。
“嗯…”时轻时重、拿捏得当的按摩力道让嬷嬷舒服极了,不过,享受之于还是不忘提醒道:“告诉你,丫头片子,就算你天天给我按摩,也是没有用的。”
采薇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向房门走去。
“嗬,小丫头,这么快就…”
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见采薇轻轻弯下身,端起门角边一个装了尿液的夜壶向嬷嬷道,“嬷嬷,以后你的便壶都由我来清洗吧。”说着,推门走了出去。
嬷嬷一下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口中喃喃:“这孩子、你真的一定要这么做吗…”
采薇重新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夜壶里的尿液已经倒了,而且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嬷嬷看了看她手中的夜壶,又看了看女孩,狐疑地问道:
“如此卖力,就那么想要我为你求情?”
采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咬着牙坚定道:“嬷嬷,不是我,是柔止,做粗活也好,扫茅厕也好,我都不在乎,真的,我一点都不在乎,只要您去向内侍省掖庭局的那些大人求求情,让柔止留下,哦不,哪怕重新单独再出题目考考考她,您要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看来,你倒是个很重情义的孩子嘛…真的只要让那个丫头留下,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是!”
“好,那你去房门外跪着,只要跪到明天早晨,不合一下眼皮,说不一定我心情好了,就去给你们两个求情,让你们两个统统都留下。”
“谢嬷嬷!”一听说嬷嬷愿意给柔止一丝机会,采薇高兴得立即跑了出去,由于太过激动,在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连绣鞋都掉了。
“哎…”看着采薇纤弱而倔强的背影俯伏在地上,训育嬷嬷摇了摇头,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其实,她未必也愿意放弃采薇这个孩子,之所以让她到外面跪一晚上,也是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毅力。
只是没想到,采薇却是真的做到了。
寒冷的夜风吹打着采薇瘦弱的后背,她就那么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将本来苍白的脸颊弄得更加憔悴。
她还是个病人啊!看到这一幕,远远站在一旁的柔止立即捂着嘴,泪如雨下。
“采薇,我和你一起跪。”
第二天,训育嬷嬷果然是信守承诺,真的像内侍省掖庭局的局正大人为采薇和柔止两人求情。只不过,出乎意料地,局正大人却一口否决了她的言辞:
“不行,国有国法,宫有宫规,这两个采女连考试这么大的事情都能耽搁,就算留在六尚局也是个不能安分守己的孩子。嬷嬷想必你是老糊涂了,如此为她们卖命求情图的是什么?”
“大人,我能图什么呢!这两个孩子,真的是这批新近采女最优秀的两个孩子,而且,她们也不是无缘无故耽误考试,原因是其中一个生病了,另外一个好心帮忙而已。大人,这样优秀又善良的两个孩子,如果我们不能录用她们,那以后到底要选什么样的内人呢?”训育嬷嬷越说越激动,就连眼睛也开始湿润了。然而,局正大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依旧嗤之以鼻:
“善良?优秀?嬷嬷你说这话,我还真的怀疑你居然也在这皇宫里呆了几十年?呵,难道你不明白这个宫廷的生存法则,在这个皇宫里面,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内人和女官,有时候并不只是靠善良和优秀就行了,再说了,善良和优秀的宫女比比皆是,然而你看那些统领六尚的最高尚宫,她们哪一个真的是靠善良和优秀爬到哪个位置的?”
一句话问得训育嬷嬷哑口无言,是啊,话丑理端,其实有时候想想,自己为什么到了现在都还只是个从六品的训育女官呢?恐怕,怪只怪自己的这颗心啊…
“可是大人…”
“好了,你回去吧,为了两个几岁大的孩子,还是个小小的采女,你至于吗?”
第17章 玫瑰
无论怎么求情,表情严肃的局正大人还是不肯开恩让两个孩子留下来,也许,这就是宫规吧,在这宫法森然的内廷里,情,终究是大不过法的。
训育大殿内,采薇绝望地走至训育嬷嬷面前,“嬷嬷,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真的就不能让柔止留下来吗?”
阳光透过轩窗射了进来,采薇闪烁着瞳仁,一张苍白的小脸越发憔悴不堪了。训育嬷嬷张了张嘴,分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迈向殿台,拿出一份落选宫女排单,高声地宣读起来:
“朱云昀,清逸园乐寿堂负责提水洒扫差事。”
“萧慧慧,清逸园玉澜轩负责生火房的劈柴工作。”
“薛柔止,清逸园东宫门负责花田果园的浇花施肥。”
“薛采薇,依旧跟着罪奴陈氏,呆在掖庭宫的浣衣所浣洗衣物。”
“…”
一大串名字念完,落选的女孩全都垂下头,小声饮泣。训育嬷嬷面无表情道:“好了,你们可以回房去收拾行礼了,呆会儿会有管事的宫女带你们去将要干活的地方。”说完这句,推开门不声不响地走了。
也许,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柔止唇角逸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没有去扫茅厕,没有去刷马桶,而是被派去做一名浇花施肥的粗使小宫女,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想必采薇也是一样,能留在母亲陈氏的身边,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和幸福呢?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怪你,如果时间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那么,我们、我们还会见面吗?”
“…”
柔止沉默了,她将要去的清逸园根本不在皇城区内,而是位于距离城区好几十里远的皇家园林。因这座园林新建不久,各个殿馆轩楼配备的粗使宫女不多,所以,她们这批新近的采女便统统被派往那里做粗使杂役,关于能否再回到皇宫的问题,老实说,柔止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
也许,那将是她的一生了吧?没有希望的一生也是一生,除了习惯和顺应,实在找不到另一条出路
“会的!”最后,她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唇角努力扬起一抹微笑。
“柔止…”抱着一丝不近情理的希望,采薇再也忍不住双臂拥着柔止,哽咽起来:“我相信我们能再见面的,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最好的朋友…
又是这句话!
为什么她一生遇到的事情总是要这样呢?爹爹和母亲在她生命中仅仅生活了十年就走了,后来,她遇见一个和自己玩得开心的男孩子,可是一夜之间,他也是说消失就消失,说走就走,现在,又在重复着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柔止有些愠怒地掉转过身,垮上包袱,头也不回地跳上了一旁简陋的马车。
“采薇,保重…”马车启动了,柔止缓缓放下车帘,闭上眼睛,心中喃喃,‘再见’两个字,在她们心中只会是个白日梦而已。
简陋的马车辘辘碾过御道,留下两排长长的灰色印记,采薇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单薄的身子像被钉子钉在地上动也不动,当距离越来越远时,终于,再也忍不住提起裙角,她奋力冲上前挥手呐喊:“一定要回来,柔止,你一定要回来…”
采薇颤抖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带着一丝内疚而悲戚的哭腔,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渐渐消失了。
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铜门高墙,宫阙楼台,在马车的渐行渐远中消失成一个模糊的点,而柔止意义上的童年生涯,想必也是在踏出宫门的这一刻,匆忙而潦草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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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加雕镂,不施彩绘,位于清逸园最东区的东宫门是一处古朴淡雅的皇家殿苑。因正处于扩建之中,这里地势开阔,花木扶疏,留着的一大片平坦空旷土地成了栽种各种花草的田地。
春天到了,花草如盖的田地里长满了火红的玫瑰花和血茜草。这些用来做胭脂和香料的花草世界呐,每当看见它们,柔止便会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开满家乡的红蓝花,想起母亲严厉而温柔的目光,想起爹爹疼爱而慈祥的微笑…
几度春秋,所有心心念念的人和事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柔止已经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尽管一身粗衣布裙,尽管干着又笨又脏的粗活儿,但青春姣好的容颜和韵致还是不由自主散发了出来。除了继承母亲那双坚毅的眼神,柔止的五官也越来越像心珠了。原先圆圆的眼睛变长了,眼尾轻轻向鬓边扫去,小巧的嘴唇如雨后的梅果般红润,就连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变成了秀气的瓜子形。虽然没有多余的钗环和发簪,反而给人一种天然平素的美。
“现在,本姑姑要交待你们个事儿!”
宫里来人了,司苑司的掌苑刘姑姑将一包花种分派到绘芳园,表情严肃地交待了又交待:
“这是宫中最新培育的一种玫瑰花品种,叫做‘绿玫瑰’,绿玫瑰的种子非常稀少,它的价值甭说千金不换,就是一座城池都不为过。现在,你们听好了,宫里虽然让分过来一些,但这些种子却是不多的。呆会儿,本姑姑会指导你们该怎么栽种怎么养护,记住了,如果有一点闪失的话,哼,不是本姑姑吓唬你们,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领班嬷嬷郑宫女一听说杀头的罪,吓得连连磕头:“是是是,小的一定牢记,一定好好栽种。”
由于出芽不易,‘绿玫瑰’的种植方法的确十分繁杂,听刘姑姑的指导,这绿玫瑰的种子该怎么浸泡,土壤要怎么选择,冷热怎么掌握等等,都透着无比的讲究。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尽管每个细节不漏,可陶瓷盆里的种子始终不见出芽的动静,宫婢们个个急得焦头烂额。
“哎呀,真是的,已经照她们说的去做了,可是…可是这什么烂玫瑰还不发芽,什么‘绿玫瑰’‘白玫瑰’的,依我看就是催命的祸根!”郑宫女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她是这里的领班嬷嬷,素日说话总喜欢抱怨唠叨,现在,她不免又抱怨了起来。
”嬷嬷,要不咱们再问问刘姑姑?”
柔止也急了起来,谁都知道,如果这么多天还不出芽,种子烂掉不说,她们这些宫女不死都会脱成皮。
“问刘姑姑,哼,刘姑姑有那么好找吗?她已经回宫啦!”郑宫女烦躁地摆了摆手,在花房踱来踱去。
“…”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一干完手中的活,柔止没事的时候总呆在花房里研究起来,显然地,她将这事儿当成了自己的事。
这日,由于想得出神,她将一些土壤放进嘴里品尝了起来,口中喃喃:“蛭石、水苔、珍珠岩、蛇木屑…没错啊,这些土壤都应该没问题啊。”
“哎呀,我说薛柔止,你嘴里嚼着什么呀?你以为你只要天天看着它,它就会发芽了吗?真是的!那边又送了那么多花盆过来,还不赶快跟我去搬!”郑宫女双手叉腰,对着柔止翻了个白眼。
柔止仍旧视若无睹,只管出神,“光照也是没问题的…”
郑功女终于忍不住冒火了,上前一把将柔止小鸡似的拎了起来:“薛柔止!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叫你快去跟我搬花盆!”
花盆、花盆…
“啊!嬷嬷,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这种子不出芽了!”柔止一合掌,激动得差点没跳了起来。
第18章 闯祸
小时候,母亲告诉过柔止,种花的时候选择花盆也是一种学问和艺术,而眼前用于绿玫瑰的青花瓷盆虽然精致美观,但上面的瓷釉是否会影响种子的出芽呢?
然而,当柔止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时,立即遭到了众多宫婢的反对,郑宫女听完冷笑道:“呵,小丫头又在想当然了是不是?那日你没听刘姑姑说嘛,在她们皇宫里面,也是用这种陶瓷做花盆的。”
“是,宫里用也是陶瓷花盆,可是嬷嬷,宫里用的,一定是青花陶瓷的花盆吗?”柔止反问道。
“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当然不同了,嬷嬷。青花瓷的瓷釉是用石灰烧制而成的,如果我们已经按照刘姑姑给我们讲的方法照做了,一切都不是问题,那么,这种含有石灰釉做的花盆,是否会影响绿玫瑰的出芽呢?”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