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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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宫女-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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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岁的小明皇后,秀眉凤眸,风华正茂。映在铜镜里的容颜,如玉如瓷,如花如雪,吹弹可破的肌肤,其实无须红粉胭脂的任何修饰便可胜过一切,然而,于后宫中的女人而言,仿佛取悦君王是她们天生的职责,没有最美,只有更美,所以,当柔止为她盘好了云髻,嵌好最后一支七宝琉璃凤簪时,她不禁怔怔地想,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是了,今日是她的芳辰寿诞,她这样精心妆扮一番,刘子毓就会真的因眼前的容色目露欢喜吗?

    “薛尚宫,其实说起来,本宫原该唤你一声妹妹呢。”

    皇后一边抚着发髻揽镜自照,一边深不可测地抿嘴笑说。柔止拿着胭脂盒的手僵了僵,她疑惑地望着着铜镜中的女人,好似没有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皇后一笑,又说:“三年前,如果你薛尚宫没有抗拒那道旨意,难道本宫不得尊称你一声妹妹吗?”见柔止只管盯着铜镜怔忪出神,皇后厌恶地瞟了她一眼,又理了理左边的耳坠子,抿嘴笑道:“其实本宫说得不对,应该说,如果没有抗拒那道旨意,本宫指不定叫你一声姐姐呢?薛尚宫,你说是不是?”

    柔止这才明白她口中的讽刺之语,她也不予理会,只轻轻启开手中的胭脂玉盒,淡淡一笑:“…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娘娘玩笑了。”

    她表情寡淡,一味的避重就轻,一丝不能消气的怒火几乎要在明清胸口烧起来了,明清的手紧捏着那把白玉梳篦,两只眼睛像钻子一样盯着铜镜里的柔止。柔止将胭脂膏子挑了一点晕在掌心,似乎没注意到她投来的敌对目光,明清暗吸了口气,好半响,才闭着眼忍着气笑说:“是啊,可不是都过去的事儿了吗?就像本宫每每向陛下提及你们以前的时候,陛下也说:哎,皇后啊,那都是朕过去干得的一桩糊涂营生,你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呢?这些个老黄历,以后啊,不翻也罢。”

    柔止的手一抖,糊涂营生?他将以前的种种过往说是糊涂营生?她看着镜中的皇后恍惚出了会神,良久,才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吃吃的苦笑。也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旧情小爱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个男人不是别人,他还是个可以坐拥万千佳丽的君王?

    皇后依旧不厌其烦、明朝暗讽地说着,柔止听在耳里,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动作木然为她描着眉、勾着鼻影。皇后的这次晚妆叫做‘飞霞妆’,水红一样清淡的胭脂匀在双颊,再以白0粉轻罩,映着柔和如梦的红烛宫灯,仿佛晨间的粉霞沁出了雪白的天空,柔和妙曼,美不胜收。柔止站在铜镜妆台旁,彼时雨声急密,打在外面的瓦砾漱漱有声,和着飒飒吹来阵阵凉风,几点银丝飘在了糊着茜纱的轻薄窗屉,说不尽的凄凉之意,柔止描着描着,忽然手一抖,再也忍不住地,鼻翼酸楚煽动起来——

    “看样子,大人是非得小的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了。那好,若大人真想知道各种缘由,那么待今日午时过后,小的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尚服临死前的话像钻子一样钻进她的耳膜,满意的答复,满意的……答复,原来,这就是满意的答复!柔止闭上睫毛深深吸了口凉气,姑姑啊姑姑,现在的我,终于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是孤家寡人,什么是众叛亲离的滋味了……

    “呀!!薛尚宫,你、你——”

    忽然,一道女人的惊声尖叫传至耳边,柔止陡然一惊,回神看去,却是皇后正歪着双长短不一、粗细不匀的眉,满脸怒气地盯着她。柔止吓了一跳,手中的黛笔瞬间掉落在地,她慌慌张张地捡了起来,赶紧跪下说道:“对不起,娘娘,奴婢、奴婢不是有心的…”

    明清气得两眼冒火,这个女人,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有意这么干的!她紧紧捏着手中的玉梳,恨不得冲上前就是两耳刮子扇过去,然而,她又生生吞了这口气,是啊,再怎么说柔止也是个尚宫的身份,她更不能因此而失了皇后的体面,于是,她只能起伏着胸口,干瞪着眼睛,任由贴身乳母忙掏出手中的丝绢,用水湛湿后,小心翼翼为她擦拭着弄花的眉毛:“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气氛是说不尽的紧张和尴尬,柔止早已是怔住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一时的心不在焉居然会触犯凤尊,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然而皇后依旧涨红着脸,目光冷冷地死盯着她,柔止心一慌,正觉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一道隐含笑意的男音不疾不徐传了过来:

    “皇后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寿辰,非但不高兴,怎么反而把自己弄得像只乌眼儿鸡似的?”

    众人大吃一惊,齐齐循声望去,却是皇帝不知何时倒背着两手,微挑着眉,勾着薄唇,在万灯闪摇的烛火中表情闲雅走了进来。

    皇后一愣,急忙从妆台前迎了过去,那双被画歪了的眉遮也不是,不遮也是,只得双膝下跪,垂着头结结巴巴道:“臣妾不知圣……圣尊驾临,有失远迎,陛下,您、您怎么也不让奴才们通传一声?”

    其他的宫女宦官也全都跪了下来,柔止愣愣地看了刘子毓一眼,也赶紧跪了下来。

    窗外雨声仍旧哗哗而响,刘子毓一身广袖阑袍,头发、袍角以及足靴却一点湿痕也无,显然是乘了轿辇悠悠而来。冯公公拿眼神示意一干奴仆点香沏茶,自己用拂尘在一个矮榻边扫了扫,刘子毓这才轻撩衫袍,笑着坐了下来。

    “原来薛尚宫也在这里?”他淡淡瞄了旁边跪着的柔止一眼,目光在众人面前略扫了一眼,最后落在皇后的脸颊上:“皇后,你的眉毛是怎么了?怎么一边高一边低?一边长一边短的?”

    皇后又羞又窘,咬牙切齿向柔止恨恨盯了一眼。柔止一直垂着头,木然的表情没有过多反映。刘子毓再次扫了柔止一眼,向皇后柔声笑笑:“皇后啊,都说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朕觉得你还是不化妆的样子好看一些。”

    皇后吃惊地张着小嘴,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刘子毓一动不动,好半响,才想起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来:“是,臣妾马上去洗,马上去洗……”说着,忙吩咐侍女又是打水,又是准备巾帕,慌慌张张向里间跑去。

    柔止呆住了,她似乎从未见过一向高傲尊贵的皇后居然还有这样一面,辉煌的宫灯中,她又将疑惑的目光向正坐在炕榻上的刘子毓看去。他并没有在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轻刮着手中的茶碗,小口小口地啜着杯中香茗。红烛宫灯次第亮了起来,轻扬的茶烟萦绕在他的耳鬓,幽香扑鼻,不绝如缕,他低垂着睫毛,表情陌生而遥远。

    柔止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她想起身告辞,奈何无力启动的双唇怎么也发不出一个声音。不知不觉中,皇后已经不知何时洗了面走了出来,绣着丹凤朝阳的大红云锦丝袍穿在她身上,勾勒出盈盈的体态和身姿。柔止不禁暗暗地想,这样天生丽质的一个女子,的确是无须任何妆饰会更加楚楚动人一些……她暗吸了口气,终于鞠了鞠身,朝眼前的两人拜了拜:“今日是娘娘的千秋之喜,奴婢不敢惊扰陛下和娘娘的兴致雅趣,奴婢就此……告退。”说着,极力从嘴角挤出一丝恭敬的微笑,准备就此逃离。

    皇后现在一门心思放在刘子毓身上,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去管柔止的事,便挥手示意道:“嗯,薛尚宫,这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谢陛下,谢娘娘。”柔止再次福了福身,这才躬身退下。殿中极静,其余的宫女太监有的在剪烛上灯,有的在拨火拢茶,柔止走着走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皇上,臣妾听说你要来,早吩咐人备了一桌筵席于东间的暖阁,呵,碟子龙盘全是按照您喜欢的样式摆,对了,还有刚刚启坛的百花酒也是臣妾亲手为您酿造的,皇上,您不妨尝尝臣妾的……”宫灯锦帐下,皇后站在刘子毓身侧,一脸愉悦幸福的娇笑不溢言表。刘子毓轻轻从榻上站了起来,与皇后颔首一笑,然后轻挽起了她的右手,两个人慢慢向旁边的东间走去。

    几名宫女尾随其后,门帘轻轻放了下来。他始终未曾看她一眼,始终未曾看她一眼。两个人的浅声耳语从里间时不时飘了出来,映着四围的红帐红褥,红灯红墙,映着五彩纳纱的珠罗帐,看久了,还真给人一种这是新婚洞房的地方,看久了,还真给人一种虚飘飘晕船的感觉。
第84章 心字
    都道是‘帝京五月黄梅雨’,然而,今年五月的这场雨却是大如瓢泼,疾泄如飞,黄豆大的雨点打在驭水龙首的殿基之上,溅了噼啪噼啪一团团水汽。柔止没有打伞,待走出凤仪宫时,暮色早已垂了下来,天空黑沉沉的,青色的闪电在头顶停一阵,闪一阵,顿一阵,晃一阵,直照着她那张表情落寞的脸,不一会儿,她的头发和衣裳就已湿漉漉一片。

    柔止双手抱着发冷的胳膊,抬起满着雨水的额头,望了望远处的一座凉亭,正要往那里躲一躲,忽然,隔着雨帘,前方两个遥遥隐隐的身影携着宫灯朝她奔了过来。

    “柔止,柔止——”

    柔止吃惊一望,却是她的好姊妹采薇正气喘吁吁朝她跑了过来。采薇披着件莲青色织金斗篷,眉间紧蹙,面色焦急,虽有一名宫婢为她提灯打伞,但那伞时不时被大风掀起,直淋得她的衣裳鬓角湿了一大片。

    “柔止啊,找、找了你半天,可……可总算找着你了,真是……真是急死我了。”跑到柔止跟前时,采薇终于喘着气站定了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匆忙擦了擦她额上的雨水。一旁宫婢的缕儿见柔止淋得不成样子,赶紧将伞移向柔止一点:“呀,大人,雨这么大,你赶快躲一躲吧。”柔止疑惑地看着采薇:“采薇?怎么了?什么事如此惊慌?”采薇急忙塞回手中的丝帕,凝眸打量了柔止一眼,见她眼窝发青,一脸的失魂落魄,忙抬头望了望雨势,又拉起她的手捂了捂:“柔止,你的手怎么这么冰,走,我们到亭子那里去坐着说。”

    建在花园中的五角凉亭,一簇簇火红的石榴开在亭檐之下,被暴雨斜斜一打,飘零的残红落了满地和台阶都是。柔止和采薇走于亭中,在一方石凳上坐了,采薇眼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正在抖着伞上雨水的缕儿,吩咐了声:“缕儿,你去那边候着吧,哀家有些事要和尚宫大人说。”缕儿应了声“是”,乖顺去了。柔止见采薇神情可疑,越发狐疑地打量着她,采薇这才忙慌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向柔止悄声道:“柔止,你听我说,这封信是今早你的姑姑陈尚服特意嘱托我交给你的,她说,让我务必将这信交到你的手上,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说是这封信对你会很有帮助的!”

    “姑姑的信?”柔止又是一惊,她凝眸看着采薇手上的那封信,好半响,才颤颤接了过来。

    几盏气死风灯在檐雨间见不停晃动,照得地上的人影儿忽前忽后,柔止将信拆了开来,仔细看了看,忽然,就像一阵凉飕飕的冷风刮过背心,她的身子陡然一颤,睁大着眼,执着信的手逐渐抖动起来——

    “永乾元年,凤仪宫从司宝房提取价值九百多万的古玩器物;十八年,凤仪宫又令司饰房变用将近四百万的香料做开支银两;二十一年,凤仪宫向司衣房借去八百万的丝绸布匹上拨银两……所有支取全由本尚服私自经手,与凤仪宫所亲信的户部礼部等多名官员折转调用,以上均未登记入账……!”(永乾为先帝年号,当时的凤仪宫为太后中宫。)

    秀逸连绵的蝇字小楷写得十分端丽,尤其是“均未登记入账”几个字用朱砂笔勾了又勾,赫然地显眼,一旁的采薇想了想,说:“我早听说过你要整饬内廷的事,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一直相信你的姑姑陈尚服她是有苦衷的,你不知道,三四年前的时候,就为了让你免去死罪,她还向太后许诺了一件事……”

    “啪”的一个惊天响雷,柔止猛地抬头一望,只见檐外雷电风雨之声响成一片,搅得她的眼前一片混混沌沌。

    “……而且,我虽不知那时她许的是什么,但我相信,以她的人品和性格,定不会犯这种滔天过失的,所以,柔止啊,你再仔细查查吧,说不定、说不定你的姑姑陈尚服真是有什么苦衷的!”

    柔止身子一僵,指间的信笺攸地飘落于地,她抖动着双唇,整个人已是形同木偶!

    采薇还在说着什么,她却一动不动看着地上的信笺,漆黑的夜空,一道道闪电在头顶晃了又晃,柔止看着看着,忽然,她直起身子,呆若木鸡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采薇一看她情况不对,忙捡起地上的信笺:“怎么了?柔止,这信……这信有什么问题吗?”柔止不答,只是紧抿着唇,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脸色白得就像鬼一样可怖,采薇大感意外,赶紧又去摇她的手:“柔止,你快告诉我,你…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你、你可别吓我啊?”

    柔止依旧没有吭声,只是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木然而然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亭外的雨中摇摇走去。

    采薇吓得傻了,急忙拣起地上的伞追了出去:“柔止,这么大的雨,你、你要去哪儿啊?”

    柔止呆若木鸡地回过头,咧着嘴吃吃一笑:“回去,我回尚宫殿去,回尚宫殿去……”说着,她望了望头上正倾盆而下的大雨,陡然转过身去,提起裙摆迈腿就跑。

    滂沱的大雨中,她脚步飞快,飘卷的衣袂在狂风中像鬼魅般凄厉舞动,采薇一惊,赶紧撑着伞在后面不停地去追。然而,她实在跑得太快,无论她怎么追怎么扯破喉咙的喊,柔止的身影已经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夜越发深了,伴随着二更时分的梆鼓声,石破天惊般的炸雷一个接一个响起,整个大地都在一片激烈的撼动震颤中。风雨如此急迫,凤仪宫的暖阁内,却是烛光潋滟,熏香细细,一室的旖旎如春。

    皇后明清穿着件红色夹纱深衣,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烛光之中,甜美娇贵的容色可以和桌几上的海棠花相媲美。大概是不胜酒力,几盏酒下来,一半的矜持终抵不住对眼前男子的多年爱慕,她压了压鬓边的钗环,忽然从桌案旁摇摇地站了起来,眼波迷醉地望向刘子毓,笑说:“陛下难得到臣妾的凤仪宫来一次,臣妾……臣妾今日可真高兴啊,不知怎么的,臣妾……臣妾忽然好想为陛下抚一曲,不知陛下可愿意听听?”

    阖宫上下谁都知道,当今的皇后娘娘还在闺中做女孩儿时,她的筝就是出了名的拨得好,现在,一则是高兴酒浓,一则是有心卖弄,于是便向皇帝提出了这个建议,以惑君心。刘子毓斜倚在宝屏坐榻上,手中的白玉酒杯往唇边懒懒啜了一口,半响,才淡淡一笑:“好啊,皇后既然高兴,那就弹吧。”

    明清脸上越发笑意盈盈,匆忙招手命人摆来琴几琴架,自己则戴好乳母奉来的假甲,然后轻撩裙衫,在琴筝前开始拨弄起来。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乍见春初,数声啼鸟,展眼春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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