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睡得很踏实,并不担心自己这副酒后偷懒的模样会被人看到。她心里明白得很,接近两千人的队伍,能让皇帝亲到什么民?更别说出巡之前早有士兵将街上闲杂人等一律驱散了,巡城只是作秀而已,没有人会注意车帘里面的情况。
别的皇帝难得走出皇宫,可能还会觉得好玩,青瞳却觉得这纯粹是折腾她,没一点用处。好在只有七次,如果中宗当初规定的是每个月一次,她真要问候自己的祖宗了。
正睡着,突然左边传来咚的一声大响,銮驾随之猛地一震。青瞳恍惚醒来,愕然地向左上方望去,看见了指头大的光斑,阳光灿烂地照耀进来。耳边嗡嗡声还在,青瞳坐起来,顺着声音看到右边侧壁上钉着一支加长的镔铁羽箭,看样子是射穿了左边车壁后钉在右边的,这时她才明白是遇到了刺客。
銮驾的四壁都有半尺厚的坚硬木料,木料外面还包着纯金,能一箭射穿当真臂力惊人。青瞳在车内坐直身子,那光斑正照在她左边太阳穴上,箭尾正对着她右边太阳穴。青瞳心想,瞄得真准!如果她没有躺下睡觉,毫无疑问,现在脑袋上就会多了这样一个对穿的洞。
銮驾真是很大,箭离她的身子还挺远,箭头是加长的,多半嵌在木头里,从剩下那一点也看得出打造得极为锋利,开了血槽,正随着箭身上下颤动流转出烁烁银光。
她默然望着箭头,心想,很好,今天《起居注》上可有点有意思的东西写了。从中宗到现在十六任皇帝,就她一个在巡城的时候遇到了刺客。这可是新皇出游,一个皇帝一辈子最需要做脸的时候,真给面子!
她现在似乎应该想想诸如刺客身份、是由谁派来的问题,可脑袋好像僵住了,不明白现在该想些什么才好,竟然随手又拿了一块点心,坐在銮驾里吃了起来。
三、遇刺
銮驾外的侍卫人人惊出一身冷汗。只听此起彼伏的“拿刺客”声响起,随之脚步声急促起来,至少有三百个侍卫冲过来,将銮驾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住,防止再有人偷袭。
车帘被猛然掀开,侍卫总管方行舟满头冷汗,颤抖着声音叫了声“陛下”。待看清皇帝不但没有像他预想的倒在血泊之中,反而满嘴流油吃得正欢,脸上的惶恐不免转成惊愕。不可置信地看看仍在颤动的箭,又看看侧壁上的洞,再看青瞳,眼神里简直有点恐怖。他勉强说出话来,“陛下可……安好?”
青瞳瞪了他一眼,“你!官降三级,戴罪留职,回去自己和内务府说去!”
方行舟飞出天外的魂魄这才归窍,皇上无恙已经是莫大喜事,哪里还顾得上官职升降,连忙谢罪应是。他放下车帘后大声叫道:“老天保佑,陛下无恙!”声音带着喜极而泣的颤抖。
四周侍卫全都呆住,随即个个露出狂喜的表情。侍卫都是习武之人,这一箭会有什么结果,简直是想也不敢想。每个人都预感到自己活不成了,就是满门抄斩也是理所应当。突然得知皇帝无恙,当真喜出望外,好些人握着兵刃的手都颤抖起来。
方行舟中气也足起来,“鸣锣!全城戒严,务必抓到刺客!”侍卫们响亮地答应一声,这可是唯一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怎么能不拼命?
街上铿铿锵锵都是急促的脚步声,青瞳坐在銮驾内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也没有兴趣去看。忽听一个侍卫“啊——”地惨叫一声,其余人喊道:“在这里了!”接着远处不知什么楼上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声,想必刺客的行踪已经被发现。
不断有人受伤,看来这个刺客不但箭术好,武艺也出众,竟然坚持这么久还能不落下风。不过抓到他是迟早的事,一千多名侍卫,加上贴身这十几个看着是内侍实际上都是高手的人,只要发现行踪,她不相信还有什么人能逃脱。刺客既然能忍到銮驾到身边时才动手,那么也已经让他自己陷入包围圈,想必刺客也没想过要逃脱吧。青瞳靠回座位,凝望着銮驾内壁多出来的羽箭。
许久之后刺客果然被擒。侍卫用擒拿手卸脱他的手臂关节,还是不放心,离銮驾还有十丈处就停下来,向守在车门旁的方行舟报告。这刺客竟然在銮驾必经的一家酒楼做了三个多月的堂倌,并不是临时潜入,所以才没有人发觉。
刺客身上血迹斑斑,距离虽然远,但破口大骂声却让青瞳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那刺客大骂道:“苑勶!你阴险毒辣,狼心狗肺!毒死太子千岁,更害了皇上!你丧尽人伦,天理不容!”砰砰声响起,想来是侍卫在打那刺客,让他住口。
方行舟低声问:“陛下,刺客胡言乱语,是不是带走再审?”半晌却没有得到回应。
青瞳在銮驾内听得出神,很久没有人提起太子哥哥了,好像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大多数人应该都相信太子是被她毒死的,所以才会这么沉默,但谁能想到最怀念太子的却是她呢?
銮驾外方行舟又低声问:“陛下,可是要将刺客就地正法?”
“先带回去交给刑部审吧,此人说不定和前太子有牵连。”
方行舟轻声应是,示意侍卫将刺客堵起嘴来拉走。刺客边挣扎边大叫:“你这个阴人,以不祥之身篡权谋位、带坏朝纲,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嘴里被塞进一团布,谁知这刺客运气一喷,竟将布团吐了出来,骂声也随之喷出,这次说的却是青瞳淫乱奢华、穷奢极欲。这部分加了许多想象,说得好生生动,显然是想激怒她,出一出胸中恶气。京中百姓和官员这样猜想的也有不少,人们对一个二十几岁女皇的私生活颇感兴趣,私下流传的版本有更不堪入耳的。但都是背后说说,谁也不会让她听到,所以青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听着听着,不由得怒气上扬,她突然沉声道:“打开车门!”
方行舟吓了一跳,忙道:“外面乱,陛下还是留在车中安全。”
青瞳不再和他废话,伸手推开车门,迈步走了下去。留在车中安全?呸!刚才差点让她脑袋真正开窍的东西是什么?
那刺客被人按着往嘴里塞东西,还在支支吾吾地骂,“你篡权夺位,你有那么多兄弟叔伯,苑家还有那么多男人,哪里轮得到你来继位?我大苑十五位先帝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一定会有报应!”
“你姓苑吗?”
刺客愕然转头,见一袭绣着金龙彩凤的长裙,已经来到他面前三尺之处。那女皇脸色苍白中微微透出红晕,容颜甚美,体形清瘦,带些病态,但嘴唇上油光闪闪,整个人说不出的奇异,却又说不出的动人。
刺客愣神间,却见她将手中一点不知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吃了起来。见他愣着不动,又问了一遍:“你姓苑?”声音淡淡的,透着一股嘲讽。
刺客突然恼怒起来,呸了一声,“老子不姓苑!”
青瞳微微冷笑,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擦了擦手,道:“我就算是篡权,篡的也是苑家的天下,我就是不篡,江山也轮不到你来坐。我那些姓苑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还没开口,你逞哪门子英雄?可怜!可笑!”
刺客又愣住,没料想会有人把篡位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半晌才道:“老子虽然不姓苑,也想除去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女人!”
“我怎么阴险毒辣了?”
刺客呸道:“太子殿下是你兄长,你为了皇位将他毒死,皇上春秋正盛,怎么可能突然离世,杀父弑兄,阴险毒辣尚不足以形容你!”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理昭昭,你会有报应的!”
“那你怎么不等着天理昭昭来报应?还是你觉得自己姓天理、名昭昭?”
刺客大怒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宫洗马张千秋!我教过太子殿下一年的箭术,你不记得老子,老子可记得你!老子今天行刺,就不怕死,你想做什么就做,不要戏耍老子!就算我死了,百姓也不会心服你!想杀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张千秋是吧?好,我记得你了。带他下去吧,我和这个蠢人没有话说。”青瞳摆摆手,突然凑上前又冷冷一笑,“张千秋,再别对我自称老子,提醒你一句,我老子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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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立誓(1)
张千秋被侍卫拖拖拽拽地拉下去,不知是被青瞳吓住了还是有些发呆,居然没有继续大骂。
刺客走了,青瞳还伫立不动,方行舟手心全是冷汗,小心地劝道:“陛下,外面危险,请回銮驾。”
青瞳却仍然默立,突然抬头,冷笑道:“还有谁想行刺?我就在这里,来啊!这是最后一次巡视京都,错过了可就没有机会了!”
众侍卫忽地一下将她团团围住,方行舟脸色煞白,叫道:“陛下!陛下!”
青瞳冷冷道:“退下!都给我退下!”
侍卫哪里敢退下,方行舟又叫:“陛下……”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他怎么能负起这么大的责任?
青瞳勉强压住内心翻腾的怒气。遇刺?理政以来,她拼命地干活,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累得筋疲力尽。有几个皇帝能像她一样勤勉,有几个皇帝能像她一样努力?现在居然有人想要她的命?想要她这条为了大苑累得半死的贱命!
别人可以认为,景帝和太子都是被她所害,也可以推测,她当初带兵平叛就是为了自己争权夺利,因而把战死的人都算在她头上,可那又怎样?一将功成都要万骨枯,皇位非正常的更迭、死人稀奇吗?她现在至少让百姓心安了,不是吗?现在百姓不用担心推开家门的会是强盗,或者明天他的家乡就变成战场。凭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要舍命来杀她?她就那么可恨吗?
她紧紧攥着拳头,胸中的热气一浪高过一浪,望着四周喝道:“所有人听着,你们每一个听到我话的人,都可以把这话传给别人听,让天下人都作证。以前的事我不再和任何人解释,我保证五年之内,还大苑百姓一个安居乐业。这件事,父皇做不到,太子哥哥做不到,宁晏也做不到,但我若做不到,我就死!我只做这一个承诺,别的事不归你们管!若有信不过我的,或者还有想替天行道的,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罢又向众侍卫道,“退下!”
众侍卫面面相觑看着方行舟,青瞳厉声喝道:“方行舟,你要抗旨?”
方行舟无奈挥手,上千人默默后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将青瞳孤零零暴露出来。整个大街静得好似午夜一样,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目光,青瞳倔强地站在众人中央,阳光远远投射过来,照在她的金冠上,光芒耀眼。
侍卫们紧张得全身冷汗。许久之后仍然没有一点声息,青瞳一声冷笑,转身走回銮驾,道:“从现在起,行刺者车裂!”
替天行道?呸!
回到宫中,青瞳怔怔出神,由着花笺给她换下正装。她接过一杯茶,却细细摩挲杯口,并不去喝。花笺也呆了半晌,才道:“我听说你刚刚遇刺……好在没事。”花笺的目光中颇有些茫然,青瞳的付出她是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的,这样还不满意,刺客想要什么样的皇帝?见青瞳目光呆呆地落在茶杯上,花笺住了口,轻声道,“青瞳,你别难过,要是不舒服就躺一会儿吧,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青瞳抬起头,微微笑起来,“难过倒是不难过,只是我刚刚在大街上一气之下说了大话,说五年之内一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回到车上一想,实在是有点悬。要说口无遮拦真不是好事,现在正后悔着呢,想蹦回去重说。”
见她这样,花笺放下心来,也抿嘴一笑。花笺知道青瞳并不会头脑发热说大话,说了至少有七成把握,所以也不担心。
青瞳摇摇头,“不是骗你,这次是真悬。因为打仗征兵过多,军费开支太大,各项设施都坏得七七八八,处处等着拨款修缮,尤其云中边城,更是慢一步都有危险。”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花笺,“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都说天子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我怎么感觉都快穷死了?要是现在谁能凭空给我几十万两银子,我都想去亲他一下。”
四、立誓(2)
花笺扑哧笑了出来,“你说话可算话?”碰碰青瞳的胳膊,递过一封信件,“你出巡之后递上来的,本想让你歇歇再看,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可忍不住了。”
青瞳见是一封外官专用的蓝皮奏章,看看笑得贼兮兮的花笺,疑惑地接过来。一看署名,精神立即一振,道:“元修从益州递上来的。”
青瞳一把撕去漆封,抽出信纸看了起来。元修说他已经走遍益州,将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挑不太容易泛滥的脓包挤了几个,缴获的银子就有几百万两,不过大部分被他用于当地赈济,现在将剩下的三十几万两寄回京都。还真有人凭空给了她几十万两银子。
花笺笑眯眯地道:“银票已经登入内库,要不要叫元修早点回来给你亲一下?”
青瞳好气又好笑地看了花笺一眼,原本是自己说错话,也怪不得被人调侃。元修的奏章颇长,足足写了十几版,她顾不得理会花笺,接着看起来,渐渐地她眉头皱了起来。元修说了益州土地被世家豪门严重兼并的问题,以及一些世家豪门的势力之大,让人心惊;元修又说好些士绅官员给他送礼,名单列在后面,估计这批人是没什么势力的,可以拉拢也可以威压,不会闹事;另有一些人背后势力较大,并不怕自己这个新皇亲信,他也暂时未敢去动;还有一些人想借他生事,不过也通过他们大体推测出一些手握实权的王爷,和数个根深蒂固的世家对朝廷的态度了。
青瞳抓着元修的奏折道:“去含元殿!”她的脑子已经急速地转起来。土地兼并问题全国都有,青瞳心里多少有数;元修整理出的地方势力代表财政以外另一个麻烦,也不得不重视,得让她理清一下思路;还有含元殿里面的账册,她还没看完呢……
花笺急道:“你饭还没吃呢。”
“一会儿再吃。”青瞳挥挥手,上了车辇,突然探出头来道,“对了,元修送来的三十万两银子,先拨去边城,将呼林关修缮起来,没有这扇大门守着,我觉也睡不好。花笺,你马上派人通知萧瑟,让他负责安排这笔钱,一路小心,尽快给我修好呼林关!”随即吩咐抬辇的人,“走吧。”
花笺无奈地应了一声。这种政务女官的工作,她现在也做了不少了,熟练地叫了一个内侍,让他去给相国复述皇上的口谕,同时将元修送来的领取银子的凭据给了他。
等了三顿都没有等到传膳的御膳房小太监和花笺对看一眼,无奈地又退下了。
几天后,在萧瑟的安排下,元修送来的三十万两银子一部分变成各种物资,和剩余银两一起,浩浩荡荡向云中运去。
最是无情秋风,阵阵冷,入鬓丝吹人老。牧马长嘶,征笳频响,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卿又瘦损多少。
便是锦衣玉食,也难消受,日日更漏尽,暮暮复朝朝。何况伶仃人,梦向何处绕?茫茫百感,长叹一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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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打冬(1)
同样是初冬时分,北方草原可比益州冷得多了。草原没了夏日的繁复绚丽,只剩下色彩统一的一天一地。天空是深邃的蓝色,白云都被冷峻的西北风吹得干干净净,除了蓝一无所有,蓝得透彻九霄,蓝得无边无际。那块巨大的蓝宝石下面,就是连接西瞻南部和大苑云中地带的草原。
日上中天,草原北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正在地上吃草籽的鹧鸪惊得四下乱飞,单调的天空被这些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