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镇东目送这些背影消失在山坡后面,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群山,看到可贺敦的士兵将一辆辆银车抢回来的景象。如果没有金鹰卫的拦截,这些银子都应该是我的。呸,便宜拔凌铎穆尔那小子了。萧镇东一边想,一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而事实也和他想的一样,几日之后,可贺敦王子挥舞弯刀,在大苑押运官身上带起一溜血光,装着银两物资的银车,就被一辆接一辆拉走了。
消息的传递速度要比战马更快,萧镇东刚回到聘原,就听到可贺敦部在边境大胜,拿到的战利品不计其数的消息。这是近两年来西瞻第一次在大苑得到收获,朝野上下无不为之沸腾。果然不出所料,拔凌铎穆尔忍不住出手了。虽然可惜了那些财物,但叫可贺敦部得了去,也比白白便宜大苑人强。他三王爷不缺钱,就是看不惯老幺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凭什么严令不许动手?现在抢都抢了,你能怎么样?
可贺敦部有八万精兵,当日他本想借来一用,自己出兵的。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眼前突然闪过金鹰卫那些秃鹫一般的阴冷目光,不由凭空打了一个哆嗦,他便把带兵南下的主意收起来,只将消息透露给拔凌铎穆尔。他当然不肯承认是怕了萧图南,只是推托:我们毕竟是一个爹的亲兄弟,好歹要给阿苏勒一点面子。不过是让可贺敦部给他捣个小乱,谁让他纵容手下对我无礼,不过我做哥哥的要有气量,总不能亲自去给他捣乱。
萧镇东不知道这一念救了他自己的命,却害了可贺敦大酋长唯一的儿子。
七、决斗(1)
萧图南坐在振业王府偏厅内,面前放着一只正在烤的羊,他用一把雪亮的小刀将烤好的肉不断削下来,神情专注。他削下的每一片羊肉都厚薄一致,从焦脆的皮,到皮下喷香的油脂,再到饱含肉汁的瘦肉,最后到充满弹性的筋膜,包含了烤羊各部分美味。
随着他专注地切割,羊油一滴一滴滴进炭盆里,噼啪作响,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香味。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看不出喜怒。厨子十分紧张地站在一旁,本应该由他来切的,王爷却将他斥退,自己坐在地上切起来,切下来却又不吃,只放在盘子里摆着。
乌野走了进来,道:“王爷,可贺敦酋长带儿子来,在府门外求见。”
萧图南道:“叫他们进来。”
乌野迟疑地问:“就在偏厅吗?”
萧图南微微点头,乌野见他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精光,心里不免有些寒意,可还是鼓起勇气道:“王爷!拔凌铎穆尔虽然犯了错,但可贺敦是我们最大的附属部落,族内有八万精兵,又是其他附属部落的首领,若真的结了仇,恐怕……”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萧图南的脸色,但见萧图南眼中精光突然一闪,霎时间满屋都是寒气。乌野低下头,不敢再说,躬身退下了。
不一会儿,可贺敦酋长拔密扑带着拔凌铎穆尔,和族中的一个贵族进来了,他伏在地上道:“王爷,我的儿子不顾王爷的命令私自出兵,我知道他犯下了罪行,现在就把这个浑蛋绑来,交由王爷处置。他得到的财物也全部带来了,清单在这里,王爷请收下。”
萧图南站了起来,将拔密扑扶起来,道:“起来说话。”
只剩拔凌铎穆尔被绳子绑着,狼狈地跪在地上。
萧图南转身吩咐乌野,“给酋长设个座位。”
拔密扑连说不敢,萧图南微微一笑,道:“可贺敦一直是西瞻的大部,西瞻能有今天的强盛,可贺敦的战士付出了很大的努力。酋长不用客气,就是在我父皇面前,也会有你的座位。”拔密扑听了,这才在萧图南下首小心地坐下。
萧图南又走到炭盆前,亲手削下几片羊肉,命人递给拔密扑。这一切慢悠悠地做完,才看了拔凌铎穆尔一眼,问:“西瞻不是我萧家一家的,西瞻兴旺与否关系到千千万万的人,我在朝堂和部落会盟上都当着大伙的面说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出兵,违抗军法者死罪。可贺敦一直是我们的好兄弟,酋长,您看今天的事情该怎么处理?”
拔密扑脸色红白不定,好半天才挤出声音道:“王……王爷,这个小奴才其实没有出兵,那万把人不……不是我们的士兵,只是……只是他的侍从和玩伴,他们年轻胡闹,只是看着大苑云中财物多,一时心动……王爷,这个浑蛋虽然不懂事,但是触犯军法的事情还是不敢做的。请王爷看在……”
萧图南脸色一沉,道:“原来酋长是来替他求情的。”
拔密扑忙道:“不、不、不,他不顾王爷的严令,得罪了王爷,我不敢为他求情,所以带他来请王爷处置。”
“只是侍从和玩伴?”萧图南冷冷地说,“这么说,拔凌铎穆尔这次不是违反军纪,只是得罪了我,不能算公事,你们这是私下里给我赔罪的?”
拔密扑连忙点头,道:“是,是!得罪了王爷也是死罪,王爷想怎么处置这个浑蛋都行。只是臣部世代对皇上忠心,无论如何,抗旨的事情是不敢做的。”说罢狠狠踢了儿子一脚,喝道,“你犯下如此大错,还不向王爷赔罪!”
七、决斗(2)
拔凌铎穆尔满腹怒气,他抢了那么多财物回到部落,爹爹不但没有夸奖他,反而劈头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就急急地带着他日夜不停地赶到聘原,连他抢回来的东西也没敢动用一点,全部带了来。这不符合草原的规矩,他抢来的东西就应该是他的。拔凌铎穆尔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以前哪一年他不去大苑打冬?为什么突然不可以了?萧图南固然是天潢贵胄、西瞻的储君,可他好歹也是酋长的儿子,这么丢脸,以后让他在别的部落世子面前哪还有面子?他强忍着怒气用头碰了一下地面,粗声道:“我没等到王爷的命令就擅自前往,是我一时迷糊,我错了,任凭王爷处置。”
萧图南道:“好,既是私下的事情,我们就私下解决。乌野,把他的绳子解开。”
乌野依言上前解开绳子,拔密扑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萧图南道:“你看不起我,嘲笑漠视我的权威,让我在几十万士兵面前食言。我要放过了你,西瞻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拔凌铎穆尔!”他冷冷地道,“依着草原的规矩,我要和你决斗。兵器你来选,让活下来的人用鲜血捍卫自己的尊严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其余四个人同时“啊”了一声。乌野刚要劝阻,却见萧图南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立即闭上嘴,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拔凌铎穆尔一眼。他知道,王爷这是铁了心要杀一儆百了。
可贺敦酋长和他带来的贵族连声叫:“不可!”
拔密扑道:“王爷!王爷!这小畜生万死也不敢冒犯王爷!”
萧图南一摆手,叫道:“拔凌铎穆尔,你自己犯了错却让你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来求情。我依着草原的规矩,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事情,他的亲人朋友不能复仇,你也不敢和我决斗吗?我不靠着自己的身份权势,只靠着每个人都有的力量和勇气,你也不敢与我对敌吗?”
拔凌铎穆尔一声怒吼,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已经愤怒很久了,没有一个草原上的男人,在受到这样的挑战时还不迎战。他大吼道:“草原大神把财宝放在你的毡包前面你也不敢拿,为什么还要来埋怨我?你既然想要我的命,我知道无论输赢我都活不成了,杀了你之后我一定自杀,但我死也要死在荣誉之下。不过你能用什么来保证你说的话?用什么保证我杀了你之后不会连累我的父亲?”
萧图南微微一笑,道:“就凭你杀不了我,只可能是我杀了你。拔凌铎穆尔,你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刚才切肉的时候因为离火近,萧图南嫌热脱了外衣,只穿着雪白的单衣,衬着乌油油的头发和同样雪白的脸颊,还有宛若处子的柔弱外貌,使得拔凌铎穆尔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打不过萧图南的可能性。听到这样轻蔑的话,他的怒火已经烧光了理智,顾不得什么了,狂吼道:“给我刀,我要让你流干每一滴血!”
“浑蛋,快停下。”拔密扑扬手向儿子脸上打去,可拔凌铎穆尔全然不顾,仍旧喝道:“来呀,兔子一样的人,为什么你会被人称作金鹰?”
“乌野,你的刀给他。”萧图南平静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被人叫作金鹰。”
乌野将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刀递给拔凌铎穆尔,拔凌铎穆尔看也没看一眼,伸手夺过。和可贺敦酋长在一起的那个贵族上前拦阻,却被拔凌铎穆尔敏捷地一跃绕开了,他大叫一声,“拿命来吧!”闪电般挥刀朝萧图南劈下。
他的人像猛虎一般有力,他的刀像星星一般闪亮,在屋子里带起一股凛冽的风。而萧图南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小臂只是挥动了一下,拔凌铎穆尔就仰面倒下了,他的咽喉上插着一把切肉的小刀。
他倒下的时候撞倒了桌子,桌子上的碟子随着他沉重的身躯一起砸在地上,裂成碎片,沾满血迹的羊肉散落在四周。其中有一片正好落在拔密扑腿上,隔着裤子还能感受到那种潮热,就像小时候儿子紧紧抱住自己腿的小手一样的温热。拔密扑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来,晃了晃便倒在地上。
可贺敦部的贵族猛然跳起,道:“你……这是我们部落的世子,是我们酋长唯一的儿子,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们可贺敦人吗?”
萧图南眼眸一寒,拔密扑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道:“不得无礼,是他罪有应得。王爷以万金之身和他公平决斗,还有什么话好说。王爷!”他喘着气道,“可否让老臣回去,臣身体不好,想回去休息了。”
萧图南停了很久,才道:“乌野,送一下酋长,拔凌铎穆尔交给他回去安葬了吧。还有,他抢来的那些财物也赏给可贺敦部。”
拔密扑恭恭敬敬地谢了,由着那个贵族扶着慢慢走出去。出了门很远,那个贵族带着哭腔道:“酋长,世子就这么死了?我们用尽小心、赔尽了笑脸,他还是不留一点情面,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拔密扑低声道:“住嘴,你再喊,我们就回不去了。记住,不留下性命来,什么仇也报不成。”这个老人用阴狠的目光死死地看了一眼振业王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拔凌铎穆尔私自带兵南下,抢掠了大量粮食财宝回到西瞻,却被萧图南诛杀的消息迅速传开,一时间各部大哗。拔凌铎穆尔此行斩获颇丰,虽然没真的有几百万石粮食、几百万两银子,但是相较任何一次边境骚扰,这次都算是肥得很了。
大苑军毫无战斗力,拔凌铎穆尔的几万人冲进去,都没有组织过一次像样的抵抗,局面比西瞻人原来料想的还要好得多。面对这样软弱的敌人、这样富饶的土地,萧图南仍然严令不许进犯,甚至不惜杀了可贺敦大酋长的儿子以正军纪,就如同面对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却不让人拿筷子一般,所有人都心痒无比。
西瞻人天生凶悍,他们只佩服英雄,振业王的举动影响了他在西瞻的号召力,一股暗流正在涌动。却不知在萧图南心里,别说把拔凌铎穆尔一刀杀死,恐怕碎尸万段都不解恨。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我现在一点错也不想犯,一点时间也不想浪费。为了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坏我大事,拔凌铎穆尔,你真该死!
八、账目(1)
大苑得到消息大概在十日之后。青瞳仍在整理账目上的事情,节流的办法想了几个,正权衡间,弘文殿当值大臣抱着一份奏章急匆匆赶来,道:“陛下,有要事!”
青瞳“哦”了一声接过,看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睁大双眼仔细看了一遍,不由大怒道:“相国在什么地方?”
大苑京都,中书省户部衙门内,正在核算夏秋两个季度的财政情况。因相国萧瑟亲临,尚书黄希原坐在次席,将本来属于自己的主位让给了他。两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员外郎孙嘉报告,户部其余十几个官员也都分坐周围听着。
孙嘉是萧瑟在滁阳亲自提拔的北员,精明能干又满腔热情,要不是年纪太轻,尚显资望不够,本应该委任他做侍郎的。
现任的户部侍郎本是户部小吏,在宁晏叛乱的时候宁死不屈,受了重伤。为了嘉奖他,将他擢升至四品侍郎,却因身体原因不能正常工作。孙嘉顶着员外郎的官职,做的实际上是户部侍郎的工作。黄希原年纪大了,对他十分倚重,该他尚书做的事情也有一大部分推给了孙嘉。大家都知道孙嘉升迁是迟早的事,所以对让他代表户部给相国汇报并无异议。
萧瑟略显疲惫,这是他今天走的第三个衙门了。听户部官员核对完账册,萧瑟点点头道:“嗯,大体情况我知道了。第二批送去云中的五十万两钱粮,户部准备好没有?”
孙嘉面露难色,道:“很难,剩余机动银子一共五十三万七千两,京都急需四十几万两,只剩十万两左右。”
萧瑟皱眉道:“半个月前我就和你们说这件事了,现在还没有备齐?”
孙嘉沉吟一下,“两个月后江浙和益州的漕运送到,这笔款项可以安排……”
萧瑟打断他的话,“不能等两个月,我再给你十天时间,你准备好五十万两银子送往云中,若实在没有,可以先调用太仓储备。”
“相国,太仓的储备是应付国家不时之需的,绝不可轻易动用。这……动用太仓若有闪失,户部全体官员都要论罪。”
“并非轻易动用,这就是要应付国家眼下之需。”
孙嘉道:“那么就请相国言明,这五十万两银子要用在何处?经手的是何人?其中多少要买成砖石土方,多少预备支付人工损耗?可有明细?”
萧瑟脸色沉下来,“自然是运去云中,这是一次用完的花销,不需要明细。你问来问去,是怕本相贪墨了不成?”
“卑职不敢。如是预备花用的款项,可以不用明细,只要注明用途即可。相国简单说一下这些钱预备怎么花,卑职也好落账。”
“皇上给我自由调度钱粮的权力,凡一百万两以内的款项不需请旨。你不用啰唆,照办就是,别耽误了大事。”
孙嘉扬声道:“相国虽然有皇上旨意,户部也同样得到高祖大帝授权,凡户部认为不妥的款项,可以不签。”
“你敢抗旨?”
“卑职不敢,但卑职更不敢违抗高祖大帝的命令。”
“孙嘉!”黄希原喝了一声,他小小的员外郎竟然当众顶撞相国,自然大大不妥,他有心维护爱将,喝道,“户部还轮不到你做主,你出去吧,本官来和相国商议此事。”
孙嘉倔强地道:“动用太仓,也不能由尚书一人而决,需要户部五品以上官员联名,我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我有权不答应。”
萧瑟道:“孙嘉,你怕承担干系,本相就给你写一份手令,若有闪失,我来承担。只不过几十万两,在太仓只是九牛一毛,两个月后漕银运到,你再补上。我与黄大人的官职远远高过你,出事也自有我们承担,你就不必多话了。”
八、账目(2)
孙嘉正色道:“这绝对不可,此例一开,凡官职高过我的都要动用太仓,那大苑的太仓定然片银不留。”
“放肆!”黄希原骂道,“来人,带他下去。”
孙嘉挣扎着叫道:“相国!你若动用太仓,我必想办法上奏折参你!”
“放开他。”萧瑟瞥了他一眼,“在滁阳我怎么没注意到你脾气这么臭。你不是要参我吗?五品官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