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烟尘飘入画中。
晨雨刚歇,天空上乌云移开一道缝隙,金色的天光洒向天湖之畔,落在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上。
和裕单膝跪地:“属下叩见主人!”
“起来吧。”
“是!主人,少主尚在同尘宫中,已经恢复神智与修为。”
“哦?”玄逸苍白清冷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很好,辛苦你了。”
和裕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关住了道静的事情禀告了他的主人。虽然他坚信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让道静能有所觉悟,尽快的成长起来,但毕竟那是主人唯一的徒儿。想要解释自己的做法,或许要费一些力气。
玄逸淡定的听完,默然转头望向天湖上荡漾的波光,目光迷离。他漫声道:“我知你是一番用心良苦,但静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未曾经历过半点苦辛坎坷。我最大的期望无非就是他能够平安快乐的长大,在他将来的人生中能够顺心遂性,便是足够。”
“主人,眼下仙界隐有动乱之势,虽有属下等竭力尽忠,但少主也需自强。即便主人不愿少主卷入是非,也当让他有自保之力。或可让少其暂留属下处专心修行,或许让少主离开您身边单独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可以让他学会独立,将来也好……”
“也好接掌这里的基业?和裕,你不了解一个孩子的心。对于静儿来说天台山只是他的家,或许他是到了该接受历练的年纪,但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将来他可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况且……”玄逸回首望着自己的老友,语气转柔,缓缓道:“飓风不会折断鸮鸟的翅膀,你的咒禁虽强,却也不能够阻拦他想回家的愿望。”
和裕定定的看着自己的主人,一时失语。
水化为气,气合生云,云汇成雨,雨落为水,涓流飞瀑汇成这波光潋滟的广阔天湖。这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正如无数大大小小的事件串联而成了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后事承前世之因,后事又负后事之果,天道承负,不会因生命的停止而终结。仙人拥有凡人难以企及的漫长生命,却不是用来享受这世间的种种美好,而是用来承受与了却这一切的因缘。
天赐的生命不息,承负的轮转便会继续, 直到终局,才能无憾的将长生交还上天。
曾经有很多次,玄逸都以为自己达到了终局。在嵩高山吹笙引鹤的时候,在迎来西王母圣驾的前夕,甚至在缑山亲手夺去饕餮性命的那一刻,他都曾这样想过。然而命运没有给自己这样的机会,自己至今还活着,或者说,天台山的主神上仙,还活着。
至于那还是不是自己,经历了拂魔法阵后,他便不愿想了。
拂去魔气、倚正清风,拂魔法阵本身乃是纯正仙医道法,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法阵缓缓运行,他沉静的心中却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或许是在崇山之巅,或许是在扶桑树下,玄逸一时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处。目光所及尽是一片赤红,却如萧丘寒焰洱海阴火,没有真实的温度,明明灭灭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浮现。很熟悉,却又让人陌生。
那个人说:“好久不见!”
“你是何人?”
“这是世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不是人,也不是任何一种生灵,我的身份,还需要你来赐予。”
那个人问自己:“你可有过什么愿望吗?”
“有过。”
“如今还有什么遗憾吗?”
“也有。”
“你是仙人,为何没有做到超然物外,无欲无求?”
“无物、无欲,便无众生,既无众生仙人何来?我为苍生谋福祉,便如同为自己求物欲,何须超脱?”
“呵,天界神仙何其多,也不是非你不可。”
“确是如此。但即已有我,少不得要做些什么以正天道。”
“何为天道?这不过是你的一家之言罢了,我看最终未必能够得偿所愿。就如同你宁愿承受痛苦也想除去我,却想不到正是你的痛苦让我得以复活!”
“可你终究还是会被除去。”
“我那时候真该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一看,是不是头冰做的云豹。怎么就捂不热,养不熟?只要你身边还有活着的人,我就死不了。正如你的宝贝徒儿,正如你一心庇佑的黎民苍生,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有将来的,他们的一切苦难都是拜你所赐。或许有一日你回望为仙为神的这一路,会清楚的看到其实自己并未真正得到过什么。
魂火明明灭灭,冷硬的话语还在继续:
“待到那日,我再听听你如何说。”
☆、第三十一章 蒙氏一小妖
“你去向裕宫主说自己从小到大没受过伤,此时非常思念父母,希望能回家让亲人照顾自己,想必他会应允。出了明水后与蛟龙东岳找云苏,请他前来帮我。”
“嗯,还有别的吗?”
“东岳内有一蒙家村,在村子后山有一座小院,蒙慕在那里等我。你便告诉他我现下有事耽搁,叫他不必等了。”
“那我……”
“帮我办完这两件事,就让蛟龙送你回家吧,你是凡人,应当留在父母身边尽孝。还有,为了保护你和家人。你师父的事以后不要再向别人提及,我会替你打听他的下落,一有消息就派人通知你。”
“不是我凭什么都听你的啊?即便要听你的安排,我也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要让倪大哥陪我在家养伤,等我好了就回来找你们!”
“……”
“诶?你不能不答应啊,不然我不帮你了。”
“……好吧”
东岳全山戒严,蛟龙背负着受伤的端木偿扬盘旋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云苏的面。两人踌躇半天,末了只得撕下半片一角写下求助的信息,好说歹说请守卫帮忙送给云苏。
云苏难得一见,但蒙家村却很好找。两人徒步进入村子,挨家挨户的打听有关后山小院的信息。谁知听到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好似那里有鬼一般。
“这可怎么办?”
蛟龙拍拍端木偿扬的背,安慰他道:“别担心,那蒙慕本身就是精怪一流。世人愚昧,会把他认作鬼也是正常。我们遇到下一个村民,只需向他打听后山如何走便可。”
“那好吧。”
村子很小,眼看尽头是一片农田,有几个村夫在田里给庄稼除草。这些人朴实无华,和那些高贵冷傲的神人仙家自然不能相比。但如今看到他们,端木偿扬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乡,很有亲近之感。也顾不得肩上的伤了,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上前去和他们攀谈起来。
“大叔您好,请问后山怎么走啊?”
被询问的庄稼汉抬起头来,看到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和他身后的黑脸壮汉,不解的问道:“后山都是荒坟,你去那里干啥?你是哪个村儿的,来俺们这里做啥?”
“这……”荒坟?端木偿扬灵机一动,抽抽鼻子,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大叔啊,不瞒您说,我这位义兄他寻亲寻了好多年了,一直也没找到。这不前几天听人说他家亲人早死了,就给埋在这蒙家村的后山,我们才找过来,想着能在坟前磕个头也行啊。求您老人家可怜可怜我们,就告诉我们怎么走吧。”
那个大叔看端木偿扬眼圈红红,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倒也不卖关子:“怪不得你们找不着,俺们这儿啊别的不多就是山多,这你们要是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翻过去,到过年也找不着。”他拍拍手上的土,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看见没?那边两座高一点的山是姑娘峰和姑爷峰,中间那个矮的才算是俺们村儿的后山。”说完看看端木偿扬又看看他身后那个黑壮的大汉,一脸神秘的提醒道:“不过俺可跟你们说啊,那山里原先住着一户人家,在山上砍柴时捡到了一个小妖怪,大家都劝他们弄死算了,可偏不听。这不没过几年这家人啊全死绝了,村里人都说是那妖怪吃人嘞,吓的连祖坟都不敢去祭扫,算起来这也有个几十年过去了,可不知道那妖怪还在不在,你们要去可千万小心啊。”
“……乖乖……”
小院之上升起炊烟,阵阵香气从院中飘出来,当然,还伴着呼噜呼噜的喝汤声。
端木偿扬就不明白了,自己远道而来并且还辛辛苦苦爬了半天的山,主人不仅不招待,好家伙,见面就问自己会不会做饭。高风亮节做好了饭菜呢,半声谢谢没听到,就看见这货心安理得的大快朵颐。
“好手好脚啥也不干好意思吗你?道静大早上就自言自语说不明白什么无无无不无的,我都快被他烦死了,没想到你比他还讨厌!”
“吃吧吃吧,撑死你。”他一边解着围裙一边甩眼刀子。
可这家伙吃的忘情投入,浑然不觉身旁的杀气。一路跋涉端木偿扬也早就饿了,没奈何只得坐下吃饭,但还不忘损人:“你这脸皮什么做的?”
蒙慕不以为意,满不在乎的道:“树皮啊。”
“……”妖怪!
说起这个端木偿扬觉得自己可算是捏住了这家伙的把柄,乖乖,怪道总觉得他阴险古怪,原来这家伙吃人呐。瞧他鸡腿啃的那叫一个干净,岂止是邪恶,简直是邪恶啊。
可是他再一次低估了蒙慕的脸皮厚度
蒙慕吃饱喝得一抹嘴,反倒开始数落起端木偿扬来。
“我说你啊,混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头脑简单。我是一棵树,一棵树你懂不?有块土地就能扎根,有瓢水就能活。吸天地之灵气,汇日月之精华,我用得着吃人吗?”
“那你家人都哪去了?”
“我哪有什么家人啊,我就我自己,怎么着一个人不算是家?你也不想想这地方好几十年没人上来过,他们怎么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人家就那么一说过过嘴瘾,你还真信了。”
端木偿扬猛然间还真叫他给说住了,但怎么想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为什么不下去和村民一起住呢?”
“这村里孩子遍地,整天哭个不停,我要是住在那儿,烦也烦死了,倒觉得夜猫子的叫声都更动听些。再说了,我愿意住哪要你管?”
看着两人越吵越凶,蛟龙觉得自己有必要制止一下,说明今天的来意,不然两个人很有可能打起来。
果然,他一说完蒙慕立刻闭了嘴,而且安静了好半天。
这下端木偿扬反而不习惯了,他从鹿箭那里听说了自己受伤时的发生的事。知道了蒙慕是被黑衣人追杀,虚无疾又说黑衣人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两下联想起来,心情有些复杂,倒也说不上是愧疚,但总觉得怪怪的,好像自己欠着他什么似的。
“喂,你怎么不说话?”
蒙慕收敛了笑意,此时看上去竟是难得的严肃:“道静出了什么事?”
“这个……”
蛟龙还是比较懂得自家少主的心思的,少主没有交待的话,便不该说。于是敷衍道:“没有什么,是天台山一些内务”
“端木你来说。”
端木偿扬心道你个龟孙,专会挑老实人欺负,可是这件事换个角度想想,本来是指望云苏帮忙的,如今却连人家面都没有见到。找不到人帮道静,自己和蛟龙岂不是白出来这一趟?
这不行,他清清嗓子,问道:“同尘宫你知道吗?”
“嗯,知道”
“那他们的咒禁你了解吗?”
“多少知道一些。”
“知道多少?”
蒙慕看着端木偿扬半晌,又十分缓慢的转头看向蛟龙,恍然道:“我知道了!”
黄衫青年化作妖风绝尘而去。
面对着蛟龙愤怒的目光,端木偿扬无辜的摊手:“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
原本吵闹的小院渐渐安静下来,山风吹动青嫩的草叶,谁都没有注意一个佝偻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院墙下。
“……昨日于神殿中遇一黄衣青年,形貌与小公子有五分相像,但未及交谈便遁走,似不识老仆。此人驻立公子卧房前良久,神情迷茫。恕老仆鲁莽,老仆以为公子或许尚在人世……”
永不见天日的酆都地狱,一身朴素的天愚站在武库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捏着这样一封信。
从在钟山拜师时起,直到自己登上神位坐镇休与天牢,这名老仆一直跟随自己,忠诚勤谨自不必说,只不过……
第一次见他就是那样老态龙钟,这么多年过去,是越来越老越来越糊涂了。
“我的小师弟,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天愚本是钟山的一个小神,烛龙离开魔界后选择定居在钟山,便收他为徒,教了他八年后从外边给他带回来一个小师弟。说起这位小师弟的来历,天愚只知道他本是一只猫妖,据说是某位神仙偶然捡到送予他师父的。看着师父怀中熟睡的小团子,小脸蛋圆滚滚肉呼呼,让人一见就非常有捏一捏的冲动。他不由得想那些神仙们真是乱来,这么可爱的小孩子说送人就送人,要是换做自己,才舍不得呢。
后来他执掌下界刑狱,对待仙人之流颇为严厉,仙界都道天愚神官刚正不阿,其实别人都不知道,他对仙人的不满起因本是为了一只猫。
这只猫妖龄颇短,不知为何居然能修成人形。烛龙挑选徒弟一向严格,或许这次是被小猫的机灵可爱打动,居然破例收他为徒。但毕竟收妖为徒不合规矩,这件事并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这只小猫平时也交给天愚照顾,只在该修习的时候,让他化成人形与天愚一并学习。
天愚觉得这个主意甚好甚好,自己孤身一人在钟山待了不知道多少岁月,拜师后也是一个人修行,这下子添了一个这么萌的师弟,高兴的简直想出去吼两嗓子。
他的师弟聪敏灵慧,很多法术一点就透,虽然是妖,但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妖气,想来或许是在仙家洞府长大的吧。师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沈灵霄,照顾他们的老仆称呼他为霄公子,叫的多了便成了小公子。“天愚公子和小公子”这是老仆那几年常挂在嘴边的话。
那时他们常淘气,惹得老仆三天两头向师父告状,不是一起抓鱼惊动了河神,就是乱使法术烤焦了彼此的头发,要么就是趁着他午睡用移山缩地跑到山下镇子里玩去……
后来天愚修行有成,蒙天帝亲自赐婚,娶了烛龙的二女儿。他的小师弟也已经长大,不怎么爱回家了。
再后来他接任社令雷使之职,该离开钟山了。想着曾经听说师弟常去苦山一带,正好那里的休与之山上有着下界最大的一座天牢,他便假借镇守天牢的名义去了那里。
休与山最初根本就没有神殿,只有几个简单的班房供狱吏及将领办公与休息。他去了以后从零开始,自己带人花了四年的时间建好了神殿,还特意在神殿中给小师弟留了一间卧房。
卧房里放着小时候照着师弟的原身捏的泥偶,房间外是给师弟准备的书房与练功房。
然而,这四年里他的师弟一次都没有来过。想起师弟的时候他就往这几间房里添些东西,他搜罗好些法术秘籍与民间趣闻,又亲自锻造了几口好刀,青铜脊背、纯钢刃口,锋利冷冽。听说师弟这几年闯荡江湖,等他回来正好可以送给他防身。
又是两年过去,这几个房间已经渐渐填满,一应事物均齐全,只差主人。
可天愚等来的,却是一个死讯……
☆、第三十二章 一语定终身
同尘宫今日安静的要命,不仅宫主与几位长老不露面,就连平时走来走去的弟子们也都不见了踪影。
鹿箭这下连想找个人帮忙都找不到,无奈的坐在小院门口打瞌睡。
道静也坐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明水发呆。
“哎嘿!作道优游深独居,恬淡自乐何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