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众人的疑问,苏上卿倒没什么可遮掩的。他这下想起来了,五年前被贬之后到了下界,漫无目的的游荡时是曾经去过缑山。
当时遇到端木偿扬,实际上是被他收留,在他家住了几天。当时也的确说过可以答应教他法术,权当是回报。
可端木偿扬当时年纪尚小,一味听从家长的教训,自己没有主见。看他的家人,都是急功近利之辈,不懂得量材施教。德育不足,苛刻有余。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孩子,不受影响那是不可能的。
性格、思维方式是刻在血缘里的东西,苏上卿自问没有这脱胎换骨的能力。所以观察了几天,还是决定放弃,在一天晚上悄悄离开了。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你们这么说,必然是有人顶替了我。”苏上卿站了起来,踱着步子缓缓道:“如果说是招魂一术,那就更与我无关了。我认为,此人若不是巫族余孽,还是一位仙人的话,必然是当初联手荡平南疆巫族之乱的几位上仙其中之一。”
他看向金虹连山,恍然道:“莫不是玄逸吧?他倒是个喜欢带孩子的人。”
“不不不不,绝不可能。”金虹连山连连摆手,失笑道:“说真的,他只喜欢带道静一个,只不过道静恰好是个孩子而已。”
云苏插话道:“敢问当时都有哪几位上仙去了南疆?”
“玄逸,初平,天枢院的一位闵司主,”苏上卿面目转冷,继续道:“还有酆都北阴大帝。”
金虹连山突然回头拽拽云苏的衣角,小声问道:“德业考校时,闵司主来了吗?”
云苏点头。
“这就不好说了。”金虹连山也站了起来,凑近了苏少卿道:“说起酆都那位,你真的不必介怀。时刻留意仙家动向,这是黑律的明文,鬼官职责所在。”
苏上卿突然爆发狂笑:“职责?呵。那班鬼差对吴越的事两眼一抹黑,玄逸那么爱喝酒他们不知道?同样是上仙为何偏偏监视我?”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这斗大的冰冷小屋道:“我一朝被贬,不过是因为点错了点香料,于苍生有什么影响?哪里就罪大恶极了?昔日的好友传信过来,都说不便探望,为什么?踩死了前辈他就是宗师,玄逸他天枢院上仙的位子坐的更稳了吧?”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金虹连山无视他的咆哮,负手淡淡道:“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你当初为何要毁掉鸿蒙三世镜?”
“我……”苏上卿好似被浇了盆冷水,登时冷静下来,神色一变再变,惊疑有之,惶惑有之,心虚也有之。
他缓缓的坐了下来,半天才道:“我若说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可它确是在你手中化为碎片!”
面对冷冽的逼问,苏上卿不安的紧紧外袍,半天才道出了当时的真相。
那长达十一年的不安梦魇。
☆、第十六章 玄逸的前世今生
鸿蒙三世镜,照见三生三世,曾是周王族世代深藏于王宫中的宝物。
始皇帝的发丘中郎将闯进已故君王的陵墓,将这件宝物带出来献给了他们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君主。秦灭后,宝镜辗转到了酆都,被北阴大帝收藏在武库中。
它是一面宝镜,为何要与大凶的兵刃同置一处?
这是苏上卿好奇的原因。
彼时他还是天枢院上仙,终日来往于上清天与三十六洞天之间,交游饮宴日子过的优哉游哉。最让他感到有趣事情莫过于他的同僚兼好友玄逸上仙,这位清冷高贵的天台山主神,居然从人间抱了个娃娃回来亲自抚养!
想起当时的情景,苏上卿依然一阵好笑。
要说这个娃娃实在不是赏心悦目的那一种。刚抱回来的时候骨瘦嶙峋黑黢黢的,顶着一头焦黄的乱发,指甲缝里都是泥巴,抓得玄逸的胳膊道道血痕,简直像个小猴子。看骨骼约莫两三岁,却连话都不会说一句,到了金庭整天就知道吃。
除了吃就是哭。
别人家的孩子顶多哇哇两声就收了,这干巴巴的小猴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气儿那么长。哭的那叫一个肝肠寸断,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简直是魔音穿脑。
苏上卿当时和南岳神君躲在凤轸殿外偷看,美丽优雅的玄逸上仙毫无形象的挽着神服的大袖,带着一群侍女随从焦头烂额的对付个满屋子乱爬的小不点。庄严的神殿充斥着杀猪般的嚎叫,玄逸雪白的额角青筋直蹦,这景象简直比他一剑削掉朱厌的白毛脑袋更让人觉得违和。门外两个憋着笑打赌,他肯定忍不了三天!
可是三天过去,小猴子吃了个肚圆,洗了几十遍居然白了一点。
一个月,两个月。这个孩子学会了乖乖的依偎在玄逸的怀抱中,把小尖下巴垫在宽阔的肩膀上吃吃睡睡,倒是不哭了。
打赌的结果,苏上卿输掉了一对玉璧,小猴子有了个好听的名号:道静!
万法归于一宗,天道源自寂静。
道静来天台山满一年的时候,玄逸大摆筵席,请来天上地下的各路好友给他庆生。
当日好不热闹。一年前的泥猴子脱胎换骨,变成了聪慧可爱的小粉团,这可迷坏了一众仙姑神女。
苏上卿恰巧与北阴大帝同席,谈论起道静来。连生死簿都不用翻,北阴大帝直觉这个孩子来历不同寻常,并不是凡人。
联想起玄天失踪的星君,两位仙神不约而同怀疑,道静或许就是张月鹿的转世。
这样说来,倒也难怪。昔日张月鹿倾心于玄逸上仙,不顾天规弃位下界,气得太一真君又变小了两岁。这说不定九十几年过去,她终于找来了?
苏上卿看到北阴大帝,便想到了一样东西。
鸿蒙三世镜!
在酆都幽暗的武库中,苏上卿是第一次见到它。这面半人高的宝镜立在灯火深处,周身萦绕着无与伦比的光华,吸引着诱惑着每一个人走到它的近前。
然后苏上卿看到了他的前世,看到了他成仙的来路,过往的云门岁月以及……
一个全新的时代!
灯火熄灭又燃起,一仙,一镜。
待到北阴大帝再想起他的时候,苏上卿已经在镜前站了十天!
终于从幻境中抽离的时候,苏上卿明白了,为什么北阴大帝要把这样东西从人间带走,深藏在这无尽地底。
前生让人伤感,今世让人遗憾,只有未来让人期待。
然而这份希望遥不可及,美好的幻象需要用生命做代价。
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人,迷失在了这来世的梦里。
苏上卿用他的神弓长幽做抵押,借走了这面宝镜。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道静的前世是否真的是张氏星君。他甚至在想象,如果真的是她,那么她作为徒弟的一生又将如何与昔日思恋之人相处?
想要让道静站在鸿蒙三世镜前,必须要有人帮忙,苏上卿找到了南岳神君。
南岳的仙会上,道静被自己会跑的木头马车吸引,一路追着跑到了主神的大殿里。
苏上卿躲在暗处屏息而立,道静的身影映在了镜中。光滑的镜面上,四岁的娃娃眉眼间神华俊逸,已经有了仙家的气韵。
依旧是个孩子?
道静居然,是没有前世的!
然而苏上卿还没来得及质疑,玄逸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道静身后。
他是一位上仙,少年得道,仙路扶摇直上,意气风扬。
苏上卿想要迈出的脚步停下了,那一刻他想看一看,玄逸的前生究竟是怎样的。
然后他便看到了至今仍旧常常出现在他梦中的情景。
金漆褪色的宫殿预示着它主人的地位已经日暮西山,年轻的王子苍白单薄的身躯跌倒在长案前。
一杯毒酒,来自他的王弟。
王权泯灭了人性,纵然是生死之交的护卫将军也没有现身相救。
案上的书册累累摞摞,摊开的素帛上一滴泪水晕开了浓墨。它们的主人或许是想写一封长信,诉说他对宗周社稷的谏言。又或许是在谱一首新曲,等下便要引笙奏出天籁之音。
谁在乎呢?
送葬的队伍声势浩大,即使这个王朝已经江河日下,依旧要为他们的太子体面的送行。
哭灵的人群散去,王子现身在他的坟墓前,向着请罪而来的将军说出对人世的最后一点感情。
“转告我的家人,七月七日那天去缑山与我相见。”
到了约定的日子,人们看到了他。骑着白鹤从远处而来,停在缑山的云端向着他昔日的家人致意。人们看得到他,却无法接近,只知道他忘却一切浮生爱恨,奔向云霄成仙去了。
镜中的画面戛然而止,玄逸上仙闭上了眼,深深叹息。
安静的大殿呼吸可闻,他略转了转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瑟缩的衣角。他却并没有点破,而是抱起道静离开了。
苏上卿整个人僵在原地,半天不能动弹。
原来玄逸不是飞升,竟然是尸解成仙的!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有人刻意绕开了酆都,直接接引他升入云门!
前所未有,他的仙身里装着的是……
原本应该是鬼魂?
离南岳后,他想要将鸿蒙三世镜归还给酆都。半路上或许是心思恍惚,没留神宝镜跌落人间。
其实早该想到的,玄逸之所以会站在镜前,大抵是认出了年少家国里的旧物。
苏上卿花了很长的时间,在潮湿闷热的密林里搜寻。最终只找到其中一块碎片,拜托南岳神君将它交还给了玄逸。
自此之后,世上再无鸿蒙三世镜。
曾经看过的那些美妙景象,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那之后的日子,苏上卿过的浑浑噩噩、不理世事,可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魔界大举侵犯,三十六洞天本该同气连枝,天枢院的朝会上,大家却把矛头都对准了玄逸。
有人说他与魔尊相交已久,魔界的来犯或许是出于私怨。
也有人说玄逸根基不纯,本不配位列天枢院,该借此引咎辞去仙位。
更有人说,玄逸是从西王母曾经的修炼之地升仙,更得到了昆仑浮丘公的接引,是神界派来的眼线。
苏上卿选择了沉默。
玄逸索性发了狠不要任何援助,以一己之力对抗诸魔。忽忽五年过去,苏上卿再见到他,是在自家宫门前,跪接上清天发下的贬书。
童子一时疏忽燃错了香料,遭到了地府鬼官告发。未曾想天尊征询玄逸意见后,将之等同于天律玄科所禁的檀香。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一道贬文退减了七百年的上仙之位,流放祖洲!
正午骄阳刺目,玄逸微微一笑将贬书直接扔到他面前,潇洒的登上仙车奔云而去,连道别都不屑说。
未等苏上卿说完,鹿箭已经听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消化有关玄逸的信息,这些惨淡的过往。她紧紧的抿着嘴唇,一语不发盯着苏上卿,直把那伟岸的中年男人迫得噤了声。
金虹连山低喝:“鹿箭,不得无礼!”
无名之火轰然炸起,小屋的木门燃烧着远远的飞出。鹿箭像逃离一般,压抑的哭泣着跑进漫天风雪里。
她的身影踉踉跄跄,齐膝深的积雪迫使她停在了一株枯萎的杉树下方。跪坐在雪地上,她感觉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疼痛,不是来自她冰冷的双脚,而是来自胸膛某处。
她凄惶的望着迷蒙不清的远空,大颗大颗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
“有人说这里曾经是一片花田,生长着不死之草。”鹿箭迟缓的侧过头来,目光空洞落在茫茫雪原上:“他又活了一回,为什么还是不能快乐?”
“这个问题应该由他自己来回答。”云苏替她紧了紧披风,这样说道。
门外微弱的哭泣声湮灭在风中,金虹连山负手站的笔直,只给小屋的主人留了个金绿的背影。
“我不评价个中是非,无论是你认为的冤屈抑或是玄逸认为的背叛,不过是偶然的嫌隙罢了。你若有机会站在玄天向下看,这种事情每天都在上演。差别就在于,凡间的战争尚有神明掌控,神明间的争斗又该如何收场呢……”
苏上卿被这凝重的语调说的羞愧,正色道:“当日所见我并未同任何人说过,可……其实我也曾站在玄逸的立场上想过,如果我是他,也会觉得自己可疑。”
失去了房门的斗室被呼啸的寒风充塞,或大或小的冰粒擦着脸颊留下麻木的疼痛。无论是神与仙,依旧会冷、会痛、会犯错。所谓得道就是让他们有办法摒弃一切原始的欲念,在永恒无尽的时间里心无旁骛的履行着照拂苍生的职责。
金虹连山稚嫩的眉角低垂,不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浓浓的失望:“仙分九品,泱泱众众,或许都少了一点对天地赋予的权力最起码的敬畏。使他们表现的如披着羽衣的凡夫俗子一般,却忘记了凡人应有的美德。”
同样的星空下,难以平静的又何止一人?
陷入沉睡的王宫中,尊贵的客人独自倚着窗棂,怔怔的望着璀璨的天河。从他的眼底迸发出一蓬曾经短暂熄灭的星火。
远远的天边,南方七宿张开硕大的翅膀一刻不停的飞翔。
你觉得它没有变化?那是你没有真正看清。
一道新星从大地升起,落在了那羽翼之下。
☆、第十七章 末世之欢
沃野的山并不高,平缓的山坡上也没有茂盛的丛林。一尺长的柔软青草漫山遍野,夹杂着或粉或黄的野花,在夏末的微风中肆意招摇。
昨日的急雨在原野上留下了浅浅的水洼,映着蓝的过分的天空,和悬在长天上触不可及的白云。
马蹄从东而来,踏入水面的幻象中,给蓝天白云的画面增添了些许的生动。这是一匹栗色的骏马,整齐的鬃毛和圆润有力的身躯显示着它受到了很好的饲养。马儿跃跃欲试的轻刨着前蹄,同它的主人一样,期待着一场痛快的狂奔。
蒙慕显然很喜欢这匹马,喜欢到不舍得让它过分的奔跑。在烈日骄阳即将退场的时节里,他宁愿伴着风中送来的草木清香信步而行。奔跑毫无疑问是畅快的,然而耐心的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属于他的土地更令他感到愉悦。这是他此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
或许是国土,也可以称作家园,人总要有一个归属,不是吗?
更何况,今天,他的漫步有了一个同伴。
然而这位同伴显然没有注意到三丈外那柔软的眼神,道静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身下的白马上。马儿受过良好的训练,当然不会使他摔倒。可这并不能让他宽心,幼年不是很愉快的记忆抓住时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使得公子俊雅的面容流露出不止一两分的无措。
“师尊最喜欢的坐骑是一头有着四只长角的白鹿,它非常高大,以致于我都没办法看到它的眼睛。小的时候曾经设法爬到他的背上,结果……”
对于道静的欲言又止,蒙慕却联想到了不同的重点。他纵马轻盈的回转,问道:“我更好奇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从树上……”
蒙慕随着道静的手势夸张的点头,瞬间醒悟,为他补充道:“跳下去?”
“是的。”道静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
“结果呢?”
这段记忆使得道静至今对于这种长着四只蹄子的动物敬而远之,他高高的挑眉,回答道:“结果白鹿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直接失去控制。它钻进了密林深处,我摔断了胳膊。”
这就是沉绡第一次派上用场的原因,蒙慕恍然。还未来得及想好评语,只听得身边的人自嘲一笑缓缓道:“你知道吗,这还不是糟糕的。真正让人难为情的是,我后来知道了那头白鹿,居然就是常守在古真殿外的和岳!”
“……怪不得你有点儿怕他。”
正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