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嘀嗒落下，蒙慕还活着，可他的心已经死了。
讙扯过一件灰袍，扔在蒙慕的身上，遮住了他颤抖佝偻的身躯。走上前，轻声道：“你毕竟太年轻，看到的事情很难分辨真假。玄逸当年杀我……”他好似自知失言，急忙改口道：“他杀饕餮的时候，何曾留情？蜃族对他来说又算的了什么？更何况你背弃了他，他知道你同咱们魔界往来，还能留你性命吗？蜃族拼死拖住了他，才让我有机会救下你啊。”
蒙慕依旧泪流不止，讙一把扯起他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暴怒道：“哭什么哭？是个男人就痛快的告诉我，蜃族的仇，你报不报？”
蒙慕目光涣散，茫然的任由讙把自己扯到半空。怎么也不肯相信玄逸会如此决绝，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不满？那当时完全可以把自己杀掉，为何要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断绝自己的一切后路？
自己的性命是玄逸上仙赐予的，在他危难之际，自己却想要摆脱他，他能不恨吗？
若果真如此，玄逸上仙的所作所为，实是天理难容！这让他心里许久以前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道静的封印，的确是玄逸上仙所为。玄逸上仙在经历了无数次与魔界的战役后，心性大变，堕入了魔道！
暗中听命与玄逸上仙，他过往的人生无一刻不是小心翼翼。在东岳时为奴为仆，时刻关注那威严的让他不敢直视的神殿中的动向。当他把穷奇找到自己的事情报告给主人时，得到的回复是同意，这意味着，蒙慕的仆役生涯即将结束。却是换成了另一种见不得人的身份：杀手。
讲实话，云苏那些年待他不错，东岳也从未苛待过他。然而当他得到玄逸的指令，将一封以云苏伤重为借口的信发出时，他知道，此生永远无法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自杀的感觉是很奇妙的，那种向自己挥刀的恐惧夹杂着解脱的畅快。然而，却不是真正的解脱。
他以死摆脱了仆役的身份，从坟墓中爬出来后。他拍拍满身腐烂的泥土，奔向了西岳。
此后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西岳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潜伏着，接收新主人—穷奇的指令。让他杀人他就去，不让他杀人的时候他就隐藏在暗处泥里，做一株小树。
直到，大地上重新传来了道静的消息。
魔界战败，魔尊死，四位妖主下落不明，化蛇被魔界赶了出来。
他的身边，正带着玄逸唯一的弟子。蒙慕有一段时间着实想了想，那大概就是自己将来的新主人了。
如果还有将来的话。
再一次见到道静，并不是从化蛇手中救下他，而是在南郡的荒山小庙中。明里暗里的主人下了同样的命令：从化蛇手中抢下道静。
小庙昏暗，道静茫然懵懂，神智全失，而蒙慕那时是一只萤火虫。
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化蛇，老实说他不敢现身。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消息，传给距离他们最近的和裕。
或许是心虚的事做了太多，他在返回西岳复命的途中被一群孤魂野鬼缠上，险些送了性命。这却让他在面对办事不力的责难时，找到了很好的托词。
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和裕成功的接到了他的少主，蒙慕护送他去了东岳。再见到云苏，蒙慕几乎以为他要认出自己来了。其实他没有，他关注的，是他的好友道静。
所有人关注的，都是这位仙家弟子道静。
蒙慕只是一株小树，却要硬生生扎根在道静身旁。他觉得这位公子，不一样。
西岳消了声，任由他跟着道静。或许是认为他在替西岳潜伏，可当他们闯入三平道的时候。却被休与山假死逃生的长老背地里告了密。
那一晚的拷打是怎么熬过来的？蒙慕至今不敢细回想。
……
“你以为道静这个小娃娃和他师尊不一样？”讙打断了蒙慕的回忆，他残酷的揭露事实：“他肆无忌惮的对你予取予求，何曾给过你半点做人的尊严？即便将你送上王位，可勇烈大王在他这个小仙面前还不是一样的俯首帖耳？从你拿出长幽的那一刻起，道静便该知晓你的身份。师尊安排的一切，岂有不告诉徒弟的道理？”
“那么你告诉我，”讙一把拎起他的领子，步步紧逼，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道：“这对师徒利用了你，榨干你的一切价值。然后在你想离开的时候，杀掉了你真人的恩人们，你不报仇吗？”
在这逼问下，蒙慕终于点了头：“我要报仇！”
讙邪魅一笑，又缓缓的把他放在地上，继续道：“那本座的救命之恩，你怎么还呢？”
不幸中的一点点好处，就是蒙慕已经太习惯于这种受制于人的处境。几乎没怎么犹豫，他驯顺的跪拜，投入了讙的麾下。
所见的事实，让道静的心中猛地一痛。然而身上的伤提醒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抹掉嘴角的血迹，在仙库的破洞面前席地而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今日是如何进入无界的？”
穷奇笑声一收，怒视着道静，却不开口。
道静胸有成竹的一笑，声音清清冷冷，继续道：“你不敢说吗？打开轩辕台地宫的并非是金贝，乃是帝裔的身份。就凭你生而凶邪，有可能吗？”
这一句话引得穷奇暴怒，他现出了原形，大团的火焰冒着黑烟翻滚着袭来。烈焰焚掉一切阻碍，在这灼人的热浪前，道静安然闭目，避也不避。
清虚真人和云苏再也看不下去，然而金虹连山却牢牢的制住他们两个。此刻他的身形猛然间成长，太一真君乃是身长七尺顶天立地的英武丈夫。
“道静啊！”清虚真人哭号一声，流下泪来。
就在此时，仙库之中却窜出一道无比炫目的光华。这道红光直冲天际，如巨龙般卷着穷奇的烈焰盘旋飞升，直到极高极高。
轰然炸开！
整个无界爆发了以缑山仙库为中心的烈焰之浪，焚尽一切的飓风席卷而来。几位妖主仓惶退避，却不免被波及。失去了头颅的朱厌因找不到方向，反而靠近了仙库，被当场化为灰烬。
在挽救火焰中心的道静和近在咫尺的云苏之间，金虹连山毫不犹豫。他拎起云苏的领子，连同一旁已经泣不成声的清虚真人，身影一晃，消失于无形。
几位仓惶逃远，看向仙库，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三分惊惧和七分惋惜。
缑山仙库，已经化成一团火焰。那无数让人垂涎的典籍，永远的不复存在了。
☆、第四十四章 绝地逢生
梼杌和混沌相视一眼，毫不犹豫迅速撤离。化蛇一族新晋的小妖主膻庸法力最弱，勉强的跟在其后。他的斗篷已经烧着，一时慌乱间猛然坠落。
而映在他面具之后那双灰眸中最后的景象，便是金绿衣袍上飞扬的银丝。
金虹连山于虚无中向着那团冲天烈焰稳稳站定，他合起的手掌缓缓举于头顶，口中默诵无上神咒。
双掌指向仙库，猛然一开！
烈焰被从中劈开，两团火球登时破空而来。待到近处火苗消失，那是一团风气一团寒冰。
金虹连山手掌，身后云气纵横。云苏与清虚真人终于被解除了桎梏，现出了身。
“道静！”清虚真人慌忙接下那团风气，一阵旋风过后，在他怀中道静安然闭目，宛如沉睡。
而另一团寒冰被云苏接下，未等他看清便躲在了他身后，随着他的转身跟着旋转。
“别闹了，鹿箭。”云苏怎么变换身形都摆脱不掉身后的影子，心里惊讶，这鹿箭的身法何时变得这样好了？
金虹连山负手而立，叫停了云苏，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怒道：“张氏星君，还不现身？”
“？”此语一出，云苏惊讶万分，就连一旁的清虚真人都茫然了。
再看云苏身后，哪里还是那个娇小的影子？鹿箭缓缓的探出头来，颇为羞赧的一笑，俨然是位妙龄女子。
“道，道君，被你发现了啊。”
金虹连山再非前一刻的孩童模样，已然现出真君原身来。银丝飞扬间双目如电，摄人心魄。这般容貌，比起玄逸毫不逊色。此前一直扮作孩童模样，是因为他既要留在人间又不能轻易显露真身，以免因他的无所不知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身高增加了一倍，脾气也大了一倍不止。此刻大发雷霆，历数张氏五大罪状，咆哮之声俨然盖过了仙库的熊熊烈火。
鹿箭终于站了出来，她的容貌已然是二十岁左右，是个大姑娘了，可神情却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扭捏的攥紧了手指，小声辩解道：“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啊……”为了增加可信度，她指向道静，补充道：“他也没跟我商量，当时情况紧急，我控制不好宗荣。外面着了火，里面就一同、一同……”
焚烧仙库是个什么罪，金虹连山已经不想强调了，索性全部推到穷奇身上。这个逃掉的星君连张氏星宿都不在乎，任由群星无主，还连带天河流星纷纷下界。相比之下，与她半点干系没有的仙库更入不了她的心。
这也就算了，金虹连山最气愤的是：明明她还记得一切，见到自己却只字不提，岂止放肆，简直放肆！
清虚真人给道静把过脉，放下心来。见金虹连山和鹿箭的情形，又联想到张氏星君出逃的原因，他好像明白了个中因果。
当初张氏星君离开玄天后，落到了昆仑阆苑中化为鹿箭草。西王母又将其赠予玄逸上仙，玄逸上仙又见到这熟悉的气息，可以想见有多头痛。很快的，他就将其送到了缑山，令其留在封印中。
很多年之后，宗荣意外的找到了她。鹿箭得宗荣之力醒来，又见到了玄逸上仙。便义无反顾一条**走到底的又踏上了寻找玄逸的旅程。
这不是天意吗？
“只是不明白，玄天星君落入昆仑，竟未被发觉吗？”
听到这话，金虹连山不自在的错开了目光，没说话。
鹿箭也很奇怪，自己当初离开，明明是一心往天台山去的啊。纵然是没了法力，掉到东海还算正常，怎会偏的那么远跑到昆仑去？
她跟清虚真人讨论了一阵，都是不甚明白。倒是云苏看着自家师叔，心里明白了几分。
“师叔，是你帮了她？”
鹿箭耳朵尖，听到了，她不满的道：“让我百百浪费了九十多年，怎么能说是帮我呢？”
金虹连山终于忍不住了，索性承认道：“若不是本君赐你一段仙缘，在下到玉清天前你就该被天火焚尽了，还能如今日这般大胆放肆？”
“呃……”鹿箭登时傻眼，她不好意思的上前勾勾金虹连山的衣角。遭到严重的嫌弃后，小小声的道：“谢谢你啊。”
“哼！”金虹连山一甩袖子，挡开了她的手。
谁要你谢？你以为一个糖人、一句谢便能报答我成全你们的大恩吗？没门！
他别扭的不看鹿箭，冷声道：“本君当初为一位不愿继续下界轮回的帝星赐名玄逸，乃是让他不要忘记自己玄天逃逸的可恶。没想到他逃了不算，还要将我的星君一同带走。你可还记得过去我劝了你多久？又看住了你多久？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便抛弃你自己的使命，背弃玄天对你的信任，连带着天河数千天将一同陨落。你自己说，这该当何罪？”
鹿箭为难的求助于清虚真人，得到的只有同样无措的眼神。她自知罪责难逃，也说不出什么求饶的话来。恍惚间想起了苏上卿，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希望。
金虹连山似觉察到她心中所想，无奈的叹息一声伸出一只手掌来。“五年，我再给你五年时间。当苏上卿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便是你回归玄天之际。”
鹿箭还能说什么？她还不清楚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已经造成了多么可怕的后果。然而命运似乎格外偏爱于她，使得她并不去主动探究天理循环的因与果，适时变回了先前的模样，从内而外皆是一派纯真。
长久以来那段回忆深埋于心，鹿箭很难快速的找到合适的情绪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她小心翼翼的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轻轻的道了声：“谢谢你啊。”
金虹连山颇感挫败的叹息一声，悄悄眨眼，尽快消化掉鼻尖的酸涩感。
一时尴尬，好在道静醒了过来。
他虚弱的站起身，向清虚真人礼貌的点头致谢，目光很快的转移到仙库上。
“穷奇没有死。”
鹿箭点点头，补充道：“他是不怕火的，不过也已经受伤了。你要是想杀他，现在是个好机会。哎呀！”
她的话给自己带来了一个爆栗，她委屈的看向清虚真人，不敢再说话了。
“杀他不难。”道静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冷峻，他看向脚下空中悬浮的尸首，忽然冷冷一笑。
他继续道：“杀了他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却是无穷无尽。我与他决战，无论是哪一个死，对方都会立刻转为天界诛杀的目标，这就是他迟迟不杀我的原因。我跟他的身上，同样有着神的血脉。今日能得不死，倒是要感谢我那位母亲大人了。”
清虚真人看着道静，仇恨已经让这个少年失去了理性。冷硬无情的话语敲打在心上，他难过的错开了目光。
金虹连山也看出来了他的心绪扭曲，他适时提醒道：“你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当然。”道静伸出手掌，立时将膻庸尸首引到了近前。
他看着这被面具覆盖的面孔，五分嫌弃五分满意。
清虚真人几近崩溃边缘，他已经明白道静这是要深入魔界，以身犯险！
“万万不行，你同我回王屋山去。一切事情都是因你师尊而起，便让他自己收场吧？”
这句话让道静非常反感，他是那种只要打定主意，一万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心眼。莫说是清虚真人，即便是玄逸上仙也很难动摇他这痛定思痛的决心！
道静面无表情的道：“谢真人关怀，但道静主意已定。整个事件至此，师尊与我无不处于被动中。与其被对方接二连三的诡计追逐逼迫，不如主动出击，奋力一搏。付出任何代价，道静毫无怨尤！”
“可是你要去的是魔界啊，你从来不熟悉那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这件事我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想想你师尊，他也不会答应的。还有……”清虚真人慌不择言的道：“你想想你娘，一旦你有个好歹，她怎么能受得了啊？”
可是这句话却让道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朗声道：“母亲赐予我性命，师尊养育我长大，皆是希望道静做个顶天立地的有用之人，绝非临阵退缩的懦夫！真人好意，道静心领了。”
清虚真人断然不依，看样子竟然想要动手。此时云苏站了出来，挡在了道静身前。
“真人。”他施以一礼，语重心长的道：“弟子与道静是多年好友，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会眼看着他深入龙潭虎穴。然而我了解道静的心性，他表面上看是年少意气，但实际上心里是知道是非轻重的。
“真人的担忧，弟子完全能够理解。然而王屋山就不在三界中吗？无界如此隐秘，妖魔尚且能够进出自如，王屋山又比无界更牢固吗？道静即便是躲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仅永无翻身之日，他这一辈子能够甘心吗？这个想法很大胆，然而由明入暗却是可行的，也是反复讨论过的。咱们一同努力成全此计，可好？”
云苏说完，没有立即得到反驳。他心知有戏，悄悄的用靴子底蹭蹭鹿箭的鞋帮。鹿箭会意，拽拽清虚真人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去了。
道静看着他的背影，不悦的错开了目光。
“就是他了。”他向着金虹连山郑重的施礼，道：“拜托。”
“好吧，反正我也要走，临走之前不在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