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了定神,从鞋架上拿起他的拖鞋走过来帮他换鞋——这是佣家型家政员“服侍主人”项目下的一条,与之并列的另一条是更衣,房间内暖气充足,他又酒气蒸腾,额角看得出已有微汗,因此大衣是必须要脱掉的。
我帮他脱掉大衣,在挂衣架上挂好,又去厨房冲了一杯热茶。替主人倒茶这一细事虽说并没有明文罗列在服侍项目下,一个合格的家政员却是必须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
黄山毛尖冲出来的茶汤碧绿莹洁,一缕香气悠然淡远,瞬间将缭绕在鼻端的那股温热的酒味驱散于无形,照这个逻辑应该是可以解酒。
我端茶过去,发现我的雇主很容易就会陷入凝固这种非正常的生命状态。
昨天我给他擦脸时他凝固住了。
现在他怎么又凝固住了。
我又在他眼面前晃晃手,他才眼神闪动从刚刚我帮他换鞋脱衣时的姿态中解冻出来,缓缓地顺着我的手势去看我搁在那张地中海风格半旧灰蓝色漆面的木制茶几上的茶。
他伸手想去拿那杯茶。
但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你的学习能力,”他目无表情地看着我:“果然……”
我觉得这种没表情的表情并不表示他对我学习能力的欣赏。
甚至这种表情倒很有可能是隐藏了一些□□的。
但无论正面负面,我的雇主都没有继续再往下表达了。
他顿住话头,良久,仿佛撑不住酒后的躯体,挺直的身子往后一塌就陷靠在柔软的沙发中,将深棕红色的真皮沙发压出一道又一道的细腻皱摺来。
他闭目躺在沙发上,半醉的气息沉重而紊乱地充塞着整个房间。我在想我是否应该有进一步的服务行动,但是他猛地朝我一挥手——
“滚,”他从齿牙间吐出字来:“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这个地球人的逻辑从来都是这样高深莫测的。
好在另一个地球人山里青年张大元的逻辑我还比较能够理解。
第二天张大元又跑上门来,主要目的还是来看新闻频道以了解关涉到他的那件盗窃案的最新进展。
“哥那里没有电视么?”我问。
“可不,”张大元的眼睛粘在电视屏幕上:“就算你能变一个给哥,那哥也没有电呵!”
那他究竟住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呵?
“那当然是四面通风空气良好,”张大元道:“反正也就是临时住住,总之房子会有的,妹子也会有的……”
他突然从电视上拔出眼睛掉头看我。
“怎么了?”
“切,”张大元又掉回头去看电视:“你道行这样差,问都不用问了,肯定是不知道我妹子在哪儿。”
他突然又把头掉过来。
“不过你的道行会涨的罢?”他又问:“总不会一直就停留在这个初级阶段的罢?”
我无言以对。
张大元也只有自问自答了。
“哥知道就涨也要好长时间,白蛇一千年,就青蛇也花了五百年……”
好在这个时候那盗窃案的新闻总算出现了。
这一回是那个瘦长条主播采访一位年轻俊朗衣着入时的西装男。
画面在一片雾霾中对准了十米红墙上一道长长的淡灰色印子,那应该是我摔倒后沾了一身尘土被张大元提起来又放下去而留下的痕迹。
“警方已经确定小偷就是从这里越墙而过,”瘦长条主播道:“可是安装在这附近的监控设施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考虑到前天晚上的气温很低,大家认为可能是低温造成了监控设施的某些故障。卢先生,请问作为恒远电子的副总裁,您对这种看法有什么意见,有没有什么需要跟大家解释的?”
“恒远电子的仪器还需要什么解释?”卢副总裁气宇轩昂道:“我们的仪器性能早已证明是如此的优秀,以至于这个星球上所有一切最最极端的气候都无法构成对我们的考验,无论是南极洲的冰天雪地,或是撒哈拉的赤日炎炎,或是三千米以下的深海,或是四千米以上的高原——当然了,只除了一种气候我们暂时还不得不承认那是很难加以克服的,那就是……”
我们竖着耳朵听。
“象现在这样的,”卢副总裁环顾四周:“到了夜间尤其严重的、可怕的、浓郁的、阻挡一切视线的、连汽车远光灯都很难穿透的……”
张大元松了口气:“还好,摄像头也没有看到。”
“……雾霾,”电视屏幕上卢副总裁得出结论,并继续舌灿莲花:“但这个世界上是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们无坚不摧的恒远人的呢?事实上我们正在进行新一轮的科技攻关,以期能够生产出最新型的抗雾霾摄像头……”
“小妖,”张大元问:“在这里呆得还好么?”
“他叫我滚,”我说。
“那你是被解雇了?”
但好象也不是。
至少酒醒后的今天早晨他并没有提起这个茬。
“也许就是喝醉了罢,”我只能替他这样解释道:“清醒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粗暴。”
“那是喝醉乱性了?”张大元道:“结果你不肯配合,所以……”
所以说地球人的这个逻辑呵……
“所以你看人家喝醉了都不肯跟你乱性,”张大元更加感叹了:“你还是抓紧修炼赶紧变漂亮罢,就算不帮哥找妹子,难得来人间一趟,总归也得找个许仙的罢!哥给你一个宝物!”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纸盒子递给我。
“真是宝物!”他强调道:“有年月的古董了,肯定能帮你修行的,先借给你用!”
我打开盒子看见是一支虽然历经了岁月但颜色还那样鲜澄澄的嵌着红蓝黄绿各色宝石的金簪子。
“那天哥偷的就是这个?”
“反正一时也找不着买主,”他一咕噜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先用着!但是一定要帮我收好,哥找妹子可就指望它了,走了!”
他走了。
剩下我独自把玩着这支美丽的簪子,把它收好。
照张大元的口气,他是准备卖了这支簪子然后走南闯北继续找他的妹妹——有这样一个好哥哥,我倒真有点搞不懂这个张阿贞了,做什么非得要离家出走呵?
当然我也一样。
都已经有了那么一个般配的婚姻……
当然逻辑并不构成生活的全部。
可能生活还有与逻辑同等重要或者甚至更加重要的……
正当我深深思量这个深刻的人生问题的时候,那个毫无逻辑的我的雇主居然从第二天的同学聚会中提前回来了。
我听见声响迎上去,就见白永琏先生已经开门走到玄关。
那么接下来的步奏应该就是:换鞋。
但我应当去帮他换鞋么?
我理当按照一个合格家政员的本分去展示我优秀员工的风姿帮他换鞋呢,还是应该依从这位雇主的吩咐给他滚开,并且有滚多远滚多远,永远也不要让他再看见我!
万能的星际大神圣玛斯呵,请多少给我一点有用的提示罢!
很快地,联盟大神所有超能力的主人圣玛斯听到了我的呼唤,她开始给我提示了。
站在玄关处的我的雇主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一条腿……
然后就直接向我伸了过来!
我如释重负地扑过去。
但那条腿又以比我扑过去更快的速度收回去了。白永琏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将我向上拎了起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时间还早,”白永琏松开我,低头看了下腕表:“你吃过晚饭了没?”
我还没有叫外卖。
“一起吃罢,”他说:“金融街有几家很好的餐馆,你想吃中国菜还是外国菜?”
作者有话要说:
☆、六
还好模拟司对于用餐礼仪的模拟还算是那么回事,我没有在这顿饭中出现什么大的失误。然后呢就是喝了我地球人生中的第一杯红葡萄酒,据我的雇主白永琏先生介绍这是旧世界五大名酒庄之一的法国波尔多酒庄的经典之作,但遗憾的是我初来乍到的味觉也品尝不出什么来。
“谢谢你,”我对我的雇主表示感恩。
“嗯?”白永琏瞅我一眼:“区区小事。”
“还有你给我的这份工作,”我补充道。
“就以你的学习能力而言,”白永琏道:“这也是区区小事。不过话说回来,你做什么要离家出走呵?”
离家出走?
“那不是离家出走么,”白永琏道:“可怜的公主什么社会经验都没有,呆在酒店大堂里准备坐一宿了,还不敢跟人说话……”
我看着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白永琏冲我挑挑眉梢:“说来我离家出走也十几年了,把你那事儿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什么的。”
可是……
“是你爸娶二奶了么?”我的雇主又揣测道:“也许是三奶四奶,你妈妈决定继续忍耐,但你做惯了公主,一怒之下……”
我连忙打断他:“不是那样的。”
白永琏看着我。
我只有尽力组织了一下语言。
“那只是为了身心健康,”我说:“有计划地离家十八个月而已,到期就回去了。”
“原来如此,”白永琏恍然道:“对公主们十分有益的社会实践活动。所以那天晚上关照你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暗中的保镖是么?”
我这就真是不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人……他为什么老觉得我就该是个公主呢?
“为什么?”白永琏想是觉得这问题太可笑,顿了一下才探身伸指,指尖方向越过我的肩头直指我脱下来披在椅背的上衣:“你看看你这件衣服,扣子呢?拉链呢?”
但这件衣服明明是套头的呵。
“弹力套头羽绒服,”白永琏点头道:“这是哪家工厂为你独家定制的款式?有时候服装设计师太有新意也不是件好事——不过也许是你自己设计好了委托工厂代加工的?”
“我比较好奇的是,”当饭后我们一起去附近的购物中心闲逛消食,白永琏见我一进这暖气充足的空间就不得不向上褪除那件为他所格外注意的上衣,就又有话说了:“你通过这么一件特别麻烦又特别容易破坏发型的弹力套头羽绒服,到底是想表达一个什么样的设计理念呢?”
是呵,我也很想问一下模拟司的这位服装设计师,您到底是想通过这个特别设计来表达什么呢?
好在白永琏没有就模拟司的服装设计思路提出更多的质疑,他一转眼上了电梯,然后带着我直奔女性内衣柜台。
那里琳琅满目挂满了鲜艳华美浪漫精致的各式文胸。
“自己挑,”白永琏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很随意地看着我:“我那里可没有这些东西。”
我看着他。
他好象并不觉得带着女生来挑选这些东西是一件可尴尬的事,用下巴指了指那些华美的商品。
“内衣无所谓的,”他道:“如果你的社会实践活动需要,外衣我们当然可以去买地摊货……”
我突然又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象是一股温热的水流涌上这具模板的胸口,在那里转眼周流一遭。
可是,这应该也不是我来到地球需要寻找的那种不幸福的感觉。
“快点儿挑,”白永琏催促道:“这都几天没安生了,买好赶紧回家——要不小姐,你帮她挑几款罢。”
售货小姐便热情地上来服务:“美女喜欢什么风格的?象这种性感的?浪漫的?甜美的?还是……”
但我是来寻求不幸福体验的。
那就还是……
“难看点的罢,”我说。
售货小姐看我一眼,最后在一片华丽的妩媚的蕾丝的海洋里给我挑了几款造型简单运动款的,帮我测了胸围之后,带我进试衣间去试效果。
效果当然是比模拟司的设计要好得多。
售货小姐便替我开票以便去收银台付款。我拿着票游目四顾,这时候才突然发现——
白永琏人呢?
白永琏没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个正在挑选文胸的顾客,而其中的一个……
居然我还认识。
“因为这里头有肯为我拼命的人呵,还有白三郎这张天下第一帅的脸呵……”几天前她依在白永琏的胸口这样撒娇,而现在她娇滴滴地攀附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上。
“还在生气呵?”尹晓露抚着那男人胸前挺括的衬衫,好象就是在抚平他胸中的气恼。
“不生气,”那男人也就顺势握住她的手:“比之几个破监控器,还是拍电影更适合我是罢?”
破……监控器?
我油然发现这个男的居然我也认识!
不就是今儿早上在电视里被那瘦长条主播采访的那什么恒远电子的卢副总裁么?穿的衣服都没换,还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时尚suit,只脸上已经完全不是电视上那副气冲宵汉的表情了,所以第一眼我竟没能认出来。
卢副总裁似乎也发现了我在看他,扭头冲我一笑。
我莫名心头一抖,手上拿着的票据瞬间飘洒一地。
“那我去试衣服了,”尹晓露似乎已经见惯不怪,勾勾嘴角便拿着选定的文胸朝我刚出来的那间试衣间走去,关上了门。
然后卢副总就一手挽着尹晓露的大衣,一边朝我走过来。
——他朝我走过来是要干什么?
我一边震惊一边就发现原来是自己多心了,卢副总并不是向我走来——他走到离我还有一半的距离,便以一个极其潇洒的姿态半蹲下去,用剩下的那只手去捡洒落在地上的三张票据。
我赶紧向前两步去接他捡起来的东西:“谢谢。”
卢副总却毫无把手上的东西交还给我的意思。他笑吟吟地看了我一会,突然绕过我直奔柜台那边去了。柜台那边售货小姐正在整理我选定的文胸,一只只收好,准备装进包装袋去。
“70A,”卢副总翻着文胸的标签,又掉过头来仔细观察我扁平的胸部:“没关系的,只要胸罩合适,一样也能挤出B杯的感觉。”
我脸红了,伸手向他追要单据:“还我。”
卢副总捏着单据的手往身后一背,脸却冲我凑了过来:“不还!”
逻辑呢?逻辑呢?这位卢副总你的逻辑呢?
我实在应付不了这个比我的雇主白永琏先生还要逻辑不清的地球人,脸红耳热中一时间就只见卢副总含笑的脸在我眼前渐渐放大、放大,他慢慢地向我逼近了、逼近了、逼近了……
“卢敏畴!”
尹晓露终于试好衣服出来了。
这个叫卢敏畴的家伙恋恋不舍地从距我鼻尖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徐徐后退,同时扭头看向尹晓露:“怎么样?合适么?”
“整天就知道逗小丫头玩!”尹晓露很不满意地看着他:“这都多大的人了——看你老婆将来怎么整治你!”
“怎么,”卢敏畴委屈道:“你不准备给我当老婆呵?”
“我要给你当老婆,”尹晓露发狠道:“第一件事,就要戳穿你这两只贼溜溜的眼珠子;第二件事,划残你这张嫩粉粉的小白脸儿;第三,再剁掉你这两只不安分的鸡爪子……”
“真是戏如其人,”售货小姐就在一边笑了:“尹小姐演的角色果然也都是这样美艳泼辣的。”
尹晓露转向她,语气这才缓和了:“开票!”
开了票,卢敏畴的鸡爪子拿到第二份单据,这才两指夹着他捡到的第一份单据递还给我。我伸手去接,那单据却并不停留,几张薄薄的纸片被两根指头撑得硬挺坚韧如一把锋利的刀片,且轻且还带着分明的锐感,缓缓然而毫不逗留地划出我掌心去了。
他拿着这两份单据向收银台而去,不一晌回来,这两份单据都盖了章。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