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呵,你停停脚步,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问问自己的心:那些做梦都想解开的谜底,到底要不要看?
及至坐上田淼的车,桑离才知道:其实自己从来都放不下那些未知的谜题。
她轻轻叹口气,看看窗外快速倒退的树木,想了想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田淼面无表情地边开车边答:“有公事。”
真是言简意赅的好答案……
桑离叹口气,专心乘车,不再说话。
田淼的车是标致307,很精致温存的小车,似乎很适合这样年轻的女白领驾驶,加速算不上快,但还算平稳。从高架桥直接上绕城高速,距离市区15公里远的郊区,车停的瞬间,桑离才想起来害怕:自己怎么就头脑一热,答应来“离园”?
下意识地想拿出手机给马煜发短信,可是手机居然没电?!
抬头,看见田淼正歪头看着自己,唇角有嘲讽的笑:“害怕了?”
可是没等桑离说话,她已经拎起自己的包下了车,关车门的瞬间扔下句话:“放心,中悦不做违法的事。”
桑离苦笑着看看自己手里的手机,终于还是揣进包里,随田淼下了车。
直到看清面前“离园”的外墙,桑离不得不承认:沈捷一向是个有文人气质的商人。
比宣传画上还要漂亮的园林外墙,隐约能看见里面葱郁的树木,带着青瓦屋顶,欲语还休地掩在园子深处。通往门口的甬路铺了鹅卵石,在一排红灯笼的映衬下,古朴可爱。
门楣上,硕大的匾额,刻着隶书大字:离园。
田淼也不多话,和设在门房处的前台打过招呼后便一路健步如飞地往里面走——显然,除了揭开谜底之外,她并没有想要带桑离观光的意愿。
桑离努力追上田淼的步伐,似乎想要克服腿脚不便所带来的障碍。多么奇怪:当她穿行在垂柳、假山中的刹那,恍惚着就要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来到自己从未见过,也未曾经历过的莫名世界中!
终于,在越过一道长廊后,田淼在位于荷塘边的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一眼桑离,目光里突然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桑离一愣,也站住了。
田淼转回身去,略一顿,轻轻推开眼前的房门,跨过门槛走进去,再伸手打开屋里的灯。
顿时,屋子里变得异常明亮,连同那些明清味道的家具都一起泛出熠熠光辉!
桑离站在门口,抬头,瞬间梗住呼吸!
——堂屋正中,居然,是一幅自己的画像?!
老道传神的工笔,勾出画中人物的线条轮廓,淡淡的色轻轻洇开,是女子淡粉的脸颊、浅灰的马蹄袖上衣、月白的长裙,在一大片广玉兰的背景间,粲然一笑,倾国倾城!
像有什么突然抽去桑离全身的力气,她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幅画,看着画里的自己——那套衣裙还是沈捷送她的二十四周岁本命年礼物,价格不菲,但物有所值。第一次穿上的时候,在G城南部山区的沈家院子里,大片广玉兰开得香气四溢。沈捷看她看到发呆,过很久才盯着花丛里的她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天,他用手机给她拍了这张照片,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后来某天他一边欣赏照片一边问她:“桑离,要是有一天你不漂亮了,你自己能接受吗?”
当然不能——她那时在心里回答他,然而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敷衍:“那时候你可以把我甩了,反正你们豪门大户,我也高攀不起。”
沈捷却微微有些恼:“我还以为你会赖上我。”
“绝对不会,”她答得斩钉截铁,“你放心,你的投入我会回报,但你一声令下我就会躲得远远的。就像你是商人,所以要收支平衡一样,我是演员,戏演完了就下台,这也是我的职业道德。”
那天沈捷的表情有点灰灰的,然而他什么都没说,仍旧还是牵了她的手出门,赶去偌大宴会厅中迎来送往,看觥筹交错。那时,她怎么能想到,他真的会建离园,还会有这样的一幅画?
不知过了多久,桑离把视线从画幅上挪开,才看见这屋子里的陈设熟悉得让人心惊!
如意纹圈椅、品字拦河书柜、荆竹纹屏风……而那张月洞形棚架床上悬了藕色细纱,风吹过来的时候,好像一团柔软的云彩!
桑离跌坐在床边,目光呆呆的,像是失了魂。
静谧中,她听见田淼的声音,僵硬而冷峻:“桑离,你是没有心的女人吧?你就那么狠心,离开向宁还不够,还要离开沈捷!你怎么就能狠得下心,伤害所有爱你的人?桑离,我诅咒你再也遇不上爱你的人!即便遇上了,也没有好的结局!我诅咒你这辈子都得不到幸福!”
这诅咒声,如阴狠冷漠的宣判,令桑离的心飞速沉到底,好像掉进千年冰窖!
半晌,她才苦笑着抬头看田淼:“田淼,你不知道,当初,是沈捷说这是个交易的。”
田淼笑了,笑得凄厉:“桑离你这是自我安慰吗?你长没长眼睛?如果是交易,他会把你的画像挂遍每一处‘离园’?他会把所有挂着你画像的房间打扮得一模一样?他会和那么多女人交往暧昧,可是每晚却只来有你画像的这个房间睡觉?桑离,你不要骗自己了,你天生就是个祸害,害了向宁,还要害沈捷!”
伴随这声声控诉,桑离的心脏猛地传出尖锐的刺痛。
她闭一下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才问田淼:“是命吧?”
“什么?”田淼不明白。
“是命啊,我们姐妹俩总是会爱上同一个男人,”桑离苦笑,“上天注定我们要成为一家人,互相折磨,终其一生。”
“你胡说,”田淼涨红了脸,怒视桑离,“沈总是我的上司!”
“这是你今天第一次称呼他‘沈总’,”桑离看看田淼,“而且远没有你称呼他‘沈捷’的时候那么情感丰富。”
“你——”田淼被噎住。
“他知道吗,”桑离脸色苍白地笑一笑,“他知道你是我妹妹吗?”
“我怎么会是你这种人的妹妹,”田淼冷笑一声,“我和你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
“也对,”桑离疲惫地叹息一声,转身往门口走,“走吧,我不喜欢在旅馆里过夜。”
“对你来说,这里就只是一个旅馆?”田淼瞪大眼看着桑离的背影。
桑离在门口收住脚步,不回头,只是语气平静地答:“田淼,我只能告诉你,如果要说‘祸害’,我和沈捷也是五五分成。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他,当初是不是他说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场交易的。他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陪他应酬、帮他暖床,而我要他帮我成为最光芒四射的女高音歌唱家,这就是交易的内容。”
她不看身后的田淼,只是看着眼前满池荷花,静静地说:“可是后来,我不想做歌唱家了,也受了重伤变得不漂亮了,我离开他是成全他,难道不对吗?”
她的声音里,渐渐,就带了苦涩,以及无法忽略的忧伤。
田淼愣住了。
这时,有风吹过来,带来清新的荷花香。
两个同样年轻的女子,就这样静静站在“离园”最深处的荷塘前,身后是挂着桑离画像的屋子,四周是绿树青山、雕梁画栋,时光走过去,留下空荡的足音。
不可遏制的,记忆回到八年前。
桑离想,其实,自己第一次随沈捷去上海时,就该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悄悄改变航向——那时候,我们年轻到无法拒绝这繁华世界的诱惑,于是只能眼睁睁,看少年时候单纯的爱,渐渐变得斑驳……
B…1
那年十月,上海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桑离站在上海中悦总部楼下,仰头,看见高耸入云的楼顶,在阳光折射下,似乎光辉夺目得变了形。
她在车水马龙中摒住呼吸:这高楼密布的城市、这车来车往的街道、这男男女女衣着光鲜的背影……不过是一个半小时的飞机航程之外,这样的城市告诉你,人与人的生活,也可以有质的不同!
毫无疑问,这是个生活节奏很快,然而却充满激情与朝气的城市。难怪有那么多人,就算一路漂泊居无定所,也愿意到这样的城市里来淘金……
“哎,”身后突然有人拍她一下,她回头,看见沈捷正在奇怪地看着她,“进去啊,愣什么?”
桑离垂下眼帘,老老实实拎起自己的小行李包往门里走。可是还没等迈出步子,手里的行李包已经被人接过去,她抬头,看见沈捷正把手里的小包递给旁边一个穿黑西装、神情殷勤的男人。
那一瞬间,她心里有些讶异:这样表情严肃,充满威严与霸气的沈捷,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忍不住稍稍慢一下脚步,有意识地走在他身后两步距离的位置。他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可是没说什么,仍然在前面快步走向电梯。沿途,她看见那么多穿着职业装,气质无可挑剔的男男女女立正、微微弯腰,对他说“沈总好”。
而他,只是微微颔首致意。
桑离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走在自己前面的这个男人,肃然起敬。
一直以来,他都强调说把桑离当成自己的妹妹,那么是不是说,他就是她可以去认可的一个“哥哥”?
如果是,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不过是个借口与噱头?
如果不是,为什么她还是一次次按照他说的话去做、按他指的路去走?
她迷惑了,在这个完全陌生却无比吸引人的城市里,在这幢高耸入云的高楼中,直到踏进电梯,她还是没有给自己一个清清楚楚的答案。
沈捷在中悦总部的办公室整洁而简单:办公桌、书柜、文件柜、沙发,唯一显得温馨点的是靠近窗边的一套玻璃质地桌椅,在下午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小圆桌上放一个水晶花瓶,里面插一支红色玫瑰花,桑离看直了眼。
沈捷关上办公室的门,一回头,看见桑离直直地盯着花看,忍不住笑:“倒不知道他们还有摆花的习惯,你喜欢就拿去。”
桑离回过神,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才不稀罕呢!肤浅!”
肤浅?沈捷纳闷:什么肤浅?玫瑰花肤浅?还是他肤浅?
桑离很快就给了他答案:“一个老男人的办公室,还放玫瑰花……”
她做出呕吐的表情,然后快速扭过头不再看他,背着手在他办公室里开始参观。
沈捷又被气到了。
老男人?
刚想发作,有人敲门,沈捷压压火气说“请进”,看见董事长特助郭柏威推门进来。这也是个年轻好看的小伙子,穿一身深色西装,手里抱一叠文件夹,趋前放到他办公桌上,一一解释:“这是董事长要您签的文件,这是酒店刚刚传真过来的合约,这是……”
沈捷“嗯嗯”地点头,一边翻看一边和郭柏威交谈。桑离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越看越觉得有趣:这个认真工作的沈捷,原来看上去很一丝不苟!
沈捷一边说话,一边感受到桑离饶有趣味的注视,他抽空抬头瞪她一眼,立即看见她捂嘴偷笑。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目光交汇,迅速被纳入郭柏威的视野——他似乎有点恍然大悟,也扭头仔细地看了桑离两眼,稍顿,对沈捷说:“沈总,董事长问您明天的晚宴带谁做女伴?”
沈捷愣一下,认真看看郭柏威:“他什么时候连这种事都要管了?”
郭柏威笑:“任命书您也看见了吧?在咱们大楼里可是张贴了足有十几天了,估计董事长是想借这次周年庆昭告天下,您这微服私访也该结束了。”
论渊源,沈捷是郭柏威同一所大学高两届的师兄,除开公事,二人私交甚笃。沈捷也不避讳他,直接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我在那边一共才呆了一年半,他怎么就这么放心交权?”
“恐怕问题不在交权上,”郭柏威语含深意,“G市终究还是太远了,董事长的年纪也大了……”
沈捷深深叹口气。
郭柏威走后,看桑离还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风景,沈捷唤门口的秘书进来,交待:“两杯咖啡。”
秘书是从G市中悦带回来的,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子,也不多问,点点头离开。
沈捷走到窗边,沿桑离的视线往下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随着红绿灯的更替,行人们如分流的水,呼啦啦涌过去,呼啦啦涌回来。
桑离仰头,笑着看沈捷:“我以为总经理的办公室都会很庄严很气派,可是这两把椅子很可爱。”
沈捷也笑了,坐下,敲敲眼前的钢化玻璃桌面:“我也是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
“啊?”桑离很吃惊。
“我一毕业就被父亲扔到中悦在深圳的度假村,从客房经理开始做,一路做到度假村经理、中悦大酒店经理……七年了,很少有人知道我父亲就是中悦的董事长,”他似乎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微笑地看着桑离,“不过现在他想交权了,我就要回来了,所以这个办公室也是他们临时布置的。”
刚说完,秘书敲门,送进来两杯咖啡。只是在她离开的刹那,似乎将视线在桑离身上稍作停留。
桑离留意到了,皱皱眉头:“我是不是不该来?可能……我该直接去找住的地方。”
沈捷大笑:“中悦就是开旅馆的,你要去哪里找住的地方?”
他喝口咖啡,起身笑着看桑离:“走吧,我带你去你房间。”
桑离乖乖地起身,跟在他身后,乘电梯下楼,到一个自己也数不清楚的楼层,换电梯,再上楼,电梯开的刹那,眼前赫然是寂静的走廊。
桑离低头看看脚下的地毯,是柔软的咖啡色地毯,衬着电梯间对面墙上的油画,处处古朴又高贵。
直到走到一扇门前,沈捷掏出房卡开门。室内灯光亮起的刹那,桑离站在门口倒抽一口冷气。
居然是套房?!
乳白色的沙发、宽敞的行政桌、浅咖啡色床上用品、深咖啡色地毯……她抬头,看见沈捷走到窗前,拉开白色纱帘,外滩景色呼啦一下子尽收眼底。
桑离愣住了。
这时沈捷推开阳台的门,招手唤她过去,她呆呆地走过去,看见他伏在栏杆上,正眺望远方。有风吹过来,带一些秋凉,却莫名的沁人心脾。
她也微微眯了眼眺望远处,看见傍晚的金色阳光笼罩在高耸的建筑物尖端,盛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明亮的光环,黄浦江声势浩大地泛出粼粼波光,各色广告牌高耸在楼宇之间,向远处看去,天空在楼宇背后被分割成小块的金红……
这世界,蔚为壮观,与她自小见过的世界,何止是一点半点不同?!
再见沈捷时已经是晚上。
十点半,桑离独自在楼下餐厅吃过饭,回房间洗了澡,趴在床上看电视。床很宽、很软,只是酒店的被褥永远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陌生感。桑离研究了一会,觉得十有八九是洗得太干净的缘故——缺少人气的被褥,当然不会有家的感觉。
可是如果不清洗干净……啊太恐怖了,桑离不敢想下去了。
门铃响的时候桑离被吓了一大跳,心脏狠狠撞击几下,下意识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吧?那会是谁?坏人……可是这是五星级酒店……
正想着,听见压低的声音:“开门,是我。”
沈捷?!
桑离长吁一口气,走过去开门,刚打开门,迎面而来浓郁的酒气。
“你喝酒了?”桑离瞪大眼。
沈捷不说话,只是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桑离第一次看见他拉松自己的领带,一副疲惫而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禁叹为观止。
一直以来,人前的沈捷,多么英俊、儒雅、斯文、有礼……那简直就是礼仪课的范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