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桑离,伸出手给她握,然后在前面走,桑离就亦步亦趋地跟着。
妈妈——那是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桑离常常在昏睡中露出隐约的笑脸,没有人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焦。
吃了几天退烧药不见好,桑悦诚便带桑离去医院。检查过后,医生开了冲剂、针剂、片剂一大堆,末了却说:“这孩子自己不想好起来吧,其实病人本身的意志才是良药。”
听了这话,桑悦诚心里就好像有电熨斗熨过去,火烧火燎的疼。
同样着急的还有南杨一家,尤其是南杨,每天在学校上课都好像有无限多的心事,总想回家看看桑离是否退烧,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卖冰棍的,总想给桑离捎一支。可是每天迎接他的,依旧是烧得没有力气睁眼的桑离,是连冰棍都没有力气吃的桑离。
南杨第一次觉得自己心里像麻花一样绞着难受,他伸出手摸摸桑离的额头,趴到桑离耳朵边问:“小离,你怎么会发烧呢?”
他还记得桑离生病第一天,脸上的那个巴掌印,他猜是桑悦诚的杰作,可是不敢造反,只能偷偷把桑悦诚的一条香烟撕烂了扔进厕所以示泄愤。那几天桑悦诚找不到自己刚买回来的香烟,还很是纳闷了一阵子。
直到半个月后,南杨去少年宫拉琴回来,兴致勃勃地再次趴到桑离床边,对桑离说:“小离,下个月有比赛哦,少年宫有4个名额呢,说是给你们合唱团一个节目,我今天看见你们合唱团的张老师了,她说要挑领唱呢。你再不好起来,就没机会当领唱喽!”
南杨一边说一边笑,常青进门的时候还纳闷:什么事让南杨高兴成这样?
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桑离就硬撑着爬起来喝了一碗粥。许多天喂饭不见成效的桑悦诚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很高兴地看着桑离吃饭。也是从这一刻桑悦诚才发现:到底是养了十年的女儿,就算再不喜欢,也还是有牵挂的。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桑离的妈妈、盼孙子的父母……他们都不在了,不在了。
有些秘密,终究是要压在心底。从这个角度来说,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最彻底的解脱。
桑离大约就是从那时候起爱上了唱歌。
因为养病的缘故,白天家里只有桑离一个人。她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随口唱点从少年宫里学来的歌曲。
其中最喜欢的一首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下午阳光正好的午后,她坐在院子里声音干净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这样唱着,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跳跃的光斑、小船在水中轻轻飘荡,岸边的垂柳随风舞动……渐渐,她会不由自主地微笑,目光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深切地感激那些音符带给她的莫名依靠。
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桑离才觉得自己是那样快乐的一个人。
又过了半个月,桑离终于病愈,回少年宫参加每周两次的练习。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张老师第一眼看见桑离还忍不住心疼地说了句:“桑离,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桑离看看老师温和的面孔,心里有什么东西柔柔地触动了一下:隐约的,就好像是看见了妈妈的笑容,妈妈的心疼。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脚尖。阳光沿着窗户玻璃照进来,照到练功房的木头地板上,映出明晃晃的一块。
桑离的鼻子稍稍有点酸,她狠狠眨几下眼,直到微微的酸变成了浅浅的涩,再抬头时,仍旧是一个没有什么表情的漂亮女孩子。
这一天练习的是准备要参加比赛的合唱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桑离站在合唱团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身边是身高相仿的女孩子,面前是挥手指挥的张老师。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后站着的团友们,突然觉得,似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这样有归属感。
桑离终于知道:只有沉浸在歌唱中的时候,她可以全情投入,可以忘记歌曲外那些自己不愿意记起的事。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唇角就忍不住漾开一小朵温暖的笑容。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微笑着,用清澈的声音、用她全部的快乐歌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她的声音那么美好,她的笑容那么明媚。
三天后,张老师果然任命桑离和另一个女孩子何晓竹为领唱。又过一个月,这个节目获得那年合唱比赛的第一名,领唱的漂亮女孩子桑离与何晓竹,通过电视转播,在这个城市里家喻户晓。
领奖那天,桑离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幸福。
原来,幸福就是做你喜欢做的事,并且为此得到肯定。
B…5
那段时间,桑离成了学校里的小名人。
许多人都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比赛,看见了穿着白色短袖上衣、蓝色背带裙子领唱的桑离,自然也听到了她清澈的歌声。桑离获奖后的第一个周一,早晨去上学的路上就看见很多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开始时候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升旗仪式的时候,这种张望变成了大众行为,她才在大家好奇又羡慕的目光中明白了原委。
最初的几分钟里,桑离站在操场上,有点手足无措。
那天天气很好,风吹过来,隐隐还传来讲台上大队辅导员讲话的声音,大概是在总结上周全校各班级的出勤情况。桑离低着头,有意识地避让着大家探究的目光。可是这样的目光并没有因为桑离的避让而有任何的收敛,反倒愈演愈烈,到后来,就连站在桑离前面的同桌都转过头问桑离:“哎,桑离,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唱歌啊!”
桑离愣一愣,抬起头,恰巧撞上隔壁班队伍里几个男生的张望,她收回目光,就听见同桌侧回着头,笑嘻嘻地说:“桑离你唱得真好,你爸妈在电视里看见你,是不是特高兴啊?我妈看电视的时候还说,要是哪天能从那上面看见我,她嘴都能笑裂了。”
桑离愣住了。
那一瞬间,桑离似乎突然明白:假使自己的妈妈还在,这样的荣耀不仅可以让自己觉得幸福,更会给妈妈带来至高无上的幸福吧?
桑离下意识地仰起头,看着头顶上方的蓝天白云想:妈妈在那里吧?她在看着自己吧?她是不是也很喜欢桑离的歌?如果有一天桑离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更好听的歌,妈妈的嘴巴会不会笑得裂开来?而自己,会不会得到比眼前更加巨大的幸福?
想到这里,桑离突然高兴起来。她微微笑笑,抬起头,坦然而骄傲地收下所有人艳羡的目光。早晨清爽的风里,她昂首挺胸的样子那么好看: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还有女孩子纤长的脖颈,划出一道多么皎洁温润的弧线!
那天,桑离知道了,从此,她会唱一辈子的歌。
也是在桑离获奖后不久,班主任任命她担任了班里的文艺委员。桑离本来就漂亮,现在更是有了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指挥大家唱歌的机会,于是她一瞬间就好像柔韧的植物一样全速舒展开来。
那时候,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前有十分钟的唱歌时间,桑离穿着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样的人造棉运动服站在讲台上,舒展双臂,像少年宫的张老师那样带领大家唱歌。那个年代的运动服都不怎么好看,桑离学校的运动服亦是傻乎乎的天蓝色,胸前还有一道红色、一道黄色的横条。可就是这样千篇一律的衣服,穿在桑离身上偏就朝气蓬勃,而且她抬手打拍子的时候更是让这身蓝色的人造棉运动服具有了春节文艺晚会上演出服的效果。不只男生,就连很多女生都很喜欢看桑离站在讲台上打拍子,尤其是打6/8拍的时候,她的手臂上下舞动,划出流畅而圆润的弧线,好看得不得了。
渐渐,桑离的课桌里就有了男孩子们塞过来的汽水、酸梅粉、皮筋糖……她不喜欢吃零食,于是就统统带回去给南杨。南杨那时候读初二了,开始了一个男孩子的变声期,嗓子有些粗哑,身高一阵狂蹿,很有了一点帅气。对于桑离受到众多男生倾慕这件事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有零食就吃,有汽水就喝,偶尔嘱咐桑离“谁欺负你就告诉哥”。
所以,对于桑离而言,这是一段难得的安闲时光:学习成绩在班级前十名,家长会上总是受表扬;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极好,放学时总有几个同路的女孩子等她一起回家;少年宫的训练风雨无阻,张老师对桑离的敬业精神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就连爸爸也偶尔会问她在学校里好不好之类的话……
那段日子,是桑离现在所能回忆起来的,最清澈幸福的少年时光。
在桑离的回忆中,田淼是一个交集并不多,但却因为朝夕相处,而不得不提到的人。
她和桑离,大概上辈子就是冤家。
转学后,田淼成为比桑离低一级的同校学生。桑离在学校里大出风头的时候,田淼没有丝毫的热情,好像这件事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而桑离这个人也不过是高一级的陌生女生而已。晚上放学回家,她照例坐在钢琴前面练琴,弹奏的时候她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表情凝重而肃穆。
常青看见了,不止一次地纠正她:“淼淼你要开心一点,这是首很欢快的曲子,所以要高兴地、欢快地、轻松地去演奏。你要把感情注入进去,感情知道吗,你要在演奏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快乐的……”
桑离在一边听着,下意识撇撇嘴:她压根不相信田淼会快乐得起来,因为桑离觉得她是个很计较的人,而这样的人往往都不够快乐。
可是就这么个小动作,还是被田淼看到了。她狠狠瞪桑离一眼,桑离愣一下,回报田淼一个十分大的白眼。
战火升级中。
B…6
第一次大战开始于十月的某一天。
现在想来那天应该是桑离生日前夕,不过桑离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所以这么多年来她除了填写各种不得不填的表格,从来不会想起这个日子。
起因很简单:田淼在那天早上,发现自己桌子上的一把剪刀被动过了。
或许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田淼的危机感始终很强烈。她有浓厚的自我保护意识,对于自己所有权内的一切物品都有着出奇精准的记忆力,哪怕被人挪动了一厘米都能看出来。而那把剪刀偏偏好巧不巧地存在于她视线的正前方:田淼坐在桌前准备写日记的时候,很轻易就发现正前方笔筒里的那把剪刀没有被完全插进笔筒,而这根本不是田淼的习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喜欢将物品归位到近乎原样的女孩子。
她的心里突然就窜起一道莫名的小火焰。
她扭头在屋里搜寻,然后就看见桑离书桌上有八张被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也是突然想起了下周一班里要收每人一张一寸照,几乎再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把剪刀肯定是被桑离拿去用过了!
不过田淼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又看了看桑离书桌上的笔筒,果然里面是没有剪刀的。
那就说明,桑离只能是用田淼的剪刀剪照片了?
不用多想,罪名已经成立!
于是,那天田淼就很认真地用自己的剪刀剪碎了桑离的照片、放在桌上的本子、刚买回来的《射雕英雄传》的贴纸……
她一边剪一边心里恶狠狠地想:你不是喜欢用我的剪刀吗?我给你用,都给你用,你所有的东西都用这把剪刀剪碎好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田淼真是一个偏执的女孩子,在十岁那样的年纪里,孤绝而又冷漠。
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忘记了:桑离有的苦痛,田淼也有。桑离的妈妈不在了,田淼的爸爸却还在。对桑离而言,她要接受的不过是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入侵;可对田淼而言,她要接受的,却是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及父亲的另娶——或者说,她是入侵者,又要憎恨入侵者。
那个年代,“离婚”还是一件不怎么寻常的事:一个人如果离过婚,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或她人品不好,那么他们的孩子就是可怜又可拒的。田淼偏偏又是那种内心极其敏感的女孩子,她能感受到曾经熟悉的姑姑、婶婶对自己怜悯的眼神,也包括对妈妈痛恨又鄙视的情绪。她甚至能感受到原来的邻居、班里的同学对自己那不再同于以往的态度。她在这样对自己的可怜与对别人的恐惧中日复一日的绝望下去,常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从来没有想到要排解这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女孩子心里不正常的情绪。于是,渐渐地,曾经那个有着开朗笑容的田淼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她给自己包上一个厚厚的壳,谁也走不进去,而她也根本不想走出来。
带着浓重怨恨的田淼就这样把桑离当作自己的假想敌,狠狠地,撕碎桑离摆在桌面上的所有本子。
当那些纸片纷纷扬扬地落地的时候,田淼心里涌现出一种解气的情绪。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从少年宫练歌回来的桑离在看见那满满一房间碎纸片的时候,当场就惊呆了。
然后她看见了站在碎纸堆里表情冷漠的田淼,或许不过是几秒钟之间,桑离冷漠的外壳就卸下来,往日的积怨瞬间爆发,她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拔高了音调:“你凭什么撕我的本子?”
田淼的音调更高,反应也很快:“我怎么就不能撕?!”
“你不要脸!”桑离伸出手指着田淼,瞪大着的眼睛里快要蹿出火来。
“你才不要脸!”田淼音调尖锐,目光炯炯地瞪着桑离,“你凭什么动我的剪刀?”
“我没动,”桑离声嘶力竭,脸涨得通红,看一眼地上粉身碎骨的笔记本,更加火冒三丈:“你凭什么说是我动的?你哪只眼看见了?你在我家吃,在我家睡,你还敢撕我的本子,你这个强盗!”
“你再骂一句试试!”田淼顺手抄起剪刀,尖声恐吓。
桑离一愣,稍微有点畏惧。可是那年的桑离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冷静”不是那个年纪会有的概念。她只愣了一秒钟,就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握住田淼的手腕,大声说:“你捅啊,你捅啊,你捅死我啊!”
两个人就这样扭打成一团:桑离紧紧握住田淼拿着剪刀的手腕,田淼拼力挣脱,同时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揪住桑离的头发。桑离吃不住痛,松开一只手抓田淼的脸,田淼尖叫一声下意识把握着剪刀的手往前伸,就在剪刀冰冷的刀尖碰到桑离手肘皮肤的一刹那,桑离猛地把田淼推倒在地。田淼倒地的同时紧紧抓住桑离的头发,于是桑离也随同着滚到地上。田淼打红了眼,举起剪刀就往桑离身上戳,然而就在剪刀将要扎进桑离身体的那一刻,一只手紧紧握住剪刀前端,紧紧地,将田淼的动作定格在了半空中!
桑离从惊惧中回神,就看见南杨赤手空拳从田淼手里夺下剪刀,狠狠扔在地板上。
“你们疯了?!”南杨狠狠瞪着面前打得神志不清的两个女孩子,心惊肉跳地长吁口气。
“南杨你别多管闲事!”田淼瞪着南杨。
“死丫头片子,”南杨狠狠拍田淼脑袋一掌,“你叫谁南杨?你得叫‘哥’知道不知道?怎么这么没礼貌!”
“你就是向着桑离,你们是一伙的,”田淼看看南杨,又看看同样涨红着脸坐在地上的桑离,“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告诉我妈去!”
桑离恶狠狠地接口:“你妈又不是我妈,管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