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炜菘的脸一点点苍白下去。
桑离微微眯起眼看着他:“五百万,如果你不给,我就四处告状,我去找媒体放录音,去公安局报警,我还可以让沈捷趁低收购股票……梁炜菘,就算我没有直接的证据,你信不信我还是会四处哭诉,哭诉到你太太的公司倒闭?再说,就算不为你太太着想,也想想你自己,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这个‘德艺双馨’的声乐表演艺术家因为丑闻而永远告别舞台?”
她轻声笑起来:“哦我还忘记了,你还是性无能……小报记者应该很喜欢这个消息才对……”
看着梁炜菘阴冷而充满恨意的眼神,她慢慢地说:“知道我是怎么想到要给你太太录音的吗?其实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有的这个习惯。我讨厌你,我觉得你恶心,所以每次你找我的时候,我都用手机录音。我猜,这些活色生香的东西,应该会在网络上一夜走红,到那时,梁炜菘,就连不听歌剧的人都会知道你,你真的会出名哎!”
“够了!”梁炜菘冷冷地打断桑离,冷冷地看着她,咬牙。
“钱,给我钱,不多,只要五百万,我知道你给得起,就算你太太不出手,你自己也给得起,”桑离斩钉截铁,“我决不食言,你尽可以和我打这个赌,钱到账,我马上离开!”
梁炜菘冷然道:“桑离,如果我不给钱,你就算把我搞到身败名裂,依然还是一无所获。”
“是,没错,”桑离坦然地点点头,“可是我本来就一无所有——而你不一样,梁炜菘,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你放不下的东西也太多了。不信的话你尽可以打这个赌,看我到底能不能让你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梁炜菘挑一下眉毛:“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敲诈我?我怎么知道你交给我的东西有没有备份?”
桑离笑出声,可是那笑声无比空洞:“我说过会走,就当然会走,这样的记忆我也不想重温。不过我确实也没法让你相信我不会再敲诈你,所以梁炜菘你就跟自己打个赌吧,赌我会不会拿你当摇钱树。你尽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保证,你从这里走出去,四十八小时内,就会变成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
梁炜菘沉默了。
半晌,病房里响起突兀的回答声:“我答应。”
他最后看桑离一眼,眼底已经恢复到没有波澜的样子,可是桑离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是气愤,还是恐惧?她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两天后,他真的给了她一张五百万元的支票,而桑离寄给他的手机里,真的有五个AMR格式的文件。
如假包换——梁炜菘不是聋子,他听得出来,那里面的声音,的确是他和他的太太赵倩华。
五百万——这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个多么巨大的数目,可是他也承认他看走了眼。
桑离,她绝对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而是一只看似无害,却总留着后手的毒蜘蛛。
她要这样一个算不上巨大的数目,很明显就是为了能让他能痛痛快快地付账,而她在不久后的突然消失,也的确令他松了口气。
阳光下,梁炜菘就这样拿着桑离的手机把玩。他没有告诉桑离,在这五百万中,有一百五十万,来自他卖房的收入——他终究还是卖掉了位于南二环附近的那套房子,因为只要踏进那里,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在那面落地窗下展露她美好的身体……
B…5
桑离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
离开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可是,这个环境,她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怕惊动别人,她便没有办理出院手续,只是用那五百万中的一部分结清了住院费。
她悄悄给南杨留下一张返回上海的机票,她似乎是到那时才想起来:南杨这年读博三,正是找工作的关键时期,她已经耽误了他这么久,不能再拖下去。
当然,她还给沈捷打了一个电话,她告诉他:交易中止。因为,她不漂亮了,不能唱歌了,不可能有孩子了,甚至就连那个突然失去的孩子都不是他沈捷的……所以,不要用前途、金钱、地位甚至爱情等在内所有荒诞的理由来挽留她,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那天,沈捷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末了才说:不要闹,我过几天就回去。
也是后来很久,她才知道,沈捷不是不想挽留她,而是那时候,他真的以为她是在耍性子,开玩笑……
所以,她就这么顺理成章也没有任何阻碍地离开了北京,在春末开始变热的风里,乘火车离开。
而之所以选择长江边的这个城市,只是因为当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到火车站时,那是她能买到车票的最近一班火车。
真是个讽刺的结局——前二十五年,她都致力于改变命运,而终于到达青春顶点的这个二十五岁,她却开始随波逐流。
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时,桑离终于知道怎样的感觉叫做“空洞”。
偌大而繁华的城市,可是,你伸出手,却触及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以前,人们总喜欢开玩笑说:去某某城市,什么都不用带,带上钱就可以。
然而现在桑离知道了,如果只有钱,绝对无法阻挡恐惧、孤独以及那浓浓的陌生感。
只有仰起头才会知道,在所有的天空下,人都是渺小的,这和钱无关。
比如她——除了钱,她一无所有。
认识李老太太,只是因为她是桑离的房东。
也是一个巧合:下了火车后桑离在这个城市里游荡,身体不好,疲惫的时候便坐到路边休息。李老太太向来是个热心的人,她压根没有去想桑离会不会是坏人,便把家里的一处房间租给了她。她还很开心,总是说“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跟我作伴真好”。
那套房子,便是位于“樱园绿景”B栋二楼的房子,并不大,却收拾得很温馨。老太太的儿子在国外,知道母亲喜欢爬山、散步,便专门挑了这个楼盘;怕万一电梯停电老太太爬不上去,便选了二楼的位置;怕老太太在家寂寞,便请了钟点工去做饭,陪她聊天……可是,老太太还是很寂寞。
是在桑离入住之后,老太太才真正找到能陪她说话的人,她也很喜欢桑离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最关键是,她有些耳背,而桑离总是好脾气地、慢慢地说话,于是两人的交流就没有障碍。她不喜欢那个语速很快的钟点工,于是有了桑离之后,她很快便辞掉了钟点服务。
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近一年,一年后老太太的儿媳妇在国外给她生了孙子,这一次,就算是语言不通,老太太也决定去国外帮儿子儿媳看孩子。她走之前把房子转让给桑离,价钱比市价要便宜很多。
她红着眼圈对桑离说:“孩子,照顾好你自己,以后奶奶不在身边,快点找个能陪你的人。”
桑离点点头,微笑着送老人上了飞机。
也是那之后不久,楼下的物业公司搬到另外的地方,空出来的房子就被她买下,开了这间“你我咖啡屋”。
此后的日子里,她就这样变成一尊雕塑,每天在“你我”的角落里晒太阳、看杂志、听音乐、发呆。只是每逢向宁的忌日,她都会去樱花林里唱歌,有时候唱《那晴朗的一天》,有时候唱《复仇的痛苦》,有时候唱《小夜曲》……
这些,都是她曾经唱给他听的歌——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每当她仰起头看着天空唱歌的时候,都会以为他在听;每当她看见樱花随歌声落下的时候,她都会以为是他在鼓掌……
再后来,她终于和顾小影恢复了联系。而顾小影也答应她,在她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前,她不会来探望桑离,更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桑离的行踪。
她唯一一次想要桑离露面,就是在她的婚礼前夕——她希望桑离能去给她做伴娘,理由是反正桑离现在也是单身。
可是桑离拒绝了。
她已经料到,管桐所在的圈子里,未必不会有她曾经陪沈捷应酬过的人。
旧人旧事旧风物……她一概不想碰触。
再再后来,顾小影就是唯一给她带来外界消息的人。
她知道了郭老师最终把向宁葬在G城,理由是他在那里长大,那是他的故乡。
也知道了沈捷曾经挖地三尺想要找到她,可是顾小影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
但,顾小影还是隐瞒了关于“桑离爱乐基金”的事。桑离能理解,她知道,顾小影是真的希望她能从过去的所有事情里走出来,重新生活,重新找幸福。
而她后来,也真的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不计较她的过去、不在乎她是否能生孩子,只为和她一起过日子的男人,他叫马煜。
甚至,为了成全她和马煜,就连那个真的爱她的沈捷也在久别重逢后毅然选择了离开。
可是,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有多么恨沈捷,就有多么爱他。
在爱情这件事上,她总是慢了一步。
桑离记得,顾小影在书里说:别离也是一首歌,因为倘若没有别离,如何能与你相逢?
其实桑离一直很想问:假使别离的结局是相逢,那么,相逢的后来会不会还是别离?
如果是那样,她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逃避。
因为,她真的已经怕了“别离”这件事。
她不想再用任何一点可能把握到的温暖去打赌——她是个凡人,她知道错了,知道后悔了,知道胆小了,知道输不起了。
可是,还来得及吗?
寂静夜空下,桑离抬起头,隐约,还能看见那些凋零的花,那些离去的人,那些被辜负的岁岁年年。
她知道,顾小影有句话没有说错:一曲《别离歌》,就是一段迷路青春的墓志铭……
尾声(上)
离开G城之前,管桐和顾小影在自己家里给马煜和桑离送行。
顾小影系上围裙亲自下厨,桑离在旁边看着她切菜的一招一式,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顾小影很得意:“这还用学?有天赋的人都是无师自通。”
她一边回答一边把手下的黄瓜切成薄而均匀的片,桑离叹为观止,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正感叹着,突然听到顾小影问:“南杨在省师大政法系教书?”
桑离点点头:“我也是前阵子刚知道的。”
顾小影举着菜刀,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早知道就让你介绍给我啊!我帅帅的南杨哥哥,看见他的照片我就很倾心了,没想到居然在一个城市里,还是同行……”
桑离向后退一步,躲开顾小影手持菜刀的“孙二娘”造型,翻个白眼:“他博士毕业那年你研二,正在折磨管大哥好不好?至于后来,我隐居了,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啊。”
顾小影却笑得很狡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出国做访问学者了?”
“当然知道,”桑离看看顾小影,“不然这次回来,怎么可能不去找他。”
顾小影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国吗?”
桑离纳闷:“出国是好事情啊,访问学者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南杨嘛……自然是有别的原因。”顾小影笑得很开怀。
桑离不明白了。
顾小影终于绷不住,主动揭露谜底:“我们今年新分来的同事来报道了嘛,一聊天,发现都认识南杨,她就给我讲了他出国做访问学者的原因。你猜,这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桑离也难得的好奇。
顾小影笑得心满意足:“他被师生恋缠上了,出国避难去。”
“什么?”桑离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真的,”顾小影耸耸肩,“我们同事是他们系今年毕业的研究生,来做专职辅导员的。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不信你可以去问南杨啊?”
桑离目瞪口呆。
等飞机的间隙,电话再次响起来,桑离低头看手机,是个长而陌生的号码。
桑离有些莫名其妙,她皱皱眉头接听电话,却在听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忍不住笑了。
多么巧——居然是南杨?!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爽朗,他说:“小离,我到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做访问学者了,为期一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存下来吧。不过国际长途很贵的,还是等我打给你好了。”
桑离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似乎,一直以来,总是他在为她着想。
她笑着问:“墨尔本的风光好吗?”
他的声音里也带了笑:“刚来不久,哪里顾得上看风景。不过如果拍了照片,一定发给你看。”
桑离没忘核实刚刚得到的重要情报:“哥,我听说你胶着在师生恋当中进退维谷?”
南杨沉默几秒才晓得反问:“谁告诉你的?”
桑离笑了:“我的眼线很多的。”
南杨一幅不在乎的语气:“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晓得败坏我的名声。”
“是吗?”桑离憋住笑,“可是我分明听说你是人家女孩子的初恋对象,而且对方立志要用十八般武艺收服她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南杨老师。”
南杨怒了:“谁说我情感经历一片空白?这么大年纪了,谁没谈过恋爱啊!”
桑离哈哈大笑:“哥,原来你也记得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啊?可是我怎么没听说你谈过恋爱?”
南杨气哼哼地:“谁说没有,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的?!”
“废话!”南杨咬牙切齿,“你那时候满眼都是帅哥,我才懒得告诉你。”
桑离笑了,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有释然、有顿悟、有南杨看不见的坚定。
她说:“哥,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至少有了一样本事,就是能看出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她微微叹息:“哥,我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的路,常常还要因为走弯了路而绕很远距离。我知道这样有多累,所以,你不要这样。”
她微微笑着,在他看不见的赤道的这一边对他说:“哥,本来我也是个没有勇气的人,我总怕我的出现会带给别人灾难,所以我逃避,恨不得能离群索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满足地死去的确好过寡淡地活着。所以,哥,如果有机会摆在面前,那一定要抓紧,因为没有什么机会能够一直等着你,而不溜走。生命真的很短暂,幸福稍纵即逝,所以,不要辜负别人的心,也不要辜负时间本身。”
电话那边的南杨沉默了。
他或许并没想到,就在说服他的这个短短的过程中,桑离也终于被自己说服。
她第一次明确地知道:在音乐之外,她还想要什么,还想陪伴谁……
桑离只是没想到,马煜比她所体会到的,还要聪明许多。
回到家的那晚,桑离哄YOYO睡着后从卧室出来,看见马煜站在阳台上,一个人抽烟。
她略为迟疑一下,还是走过去,站到了他的身边。
见她走过来,马煜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一口口地抽着。香烟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桑离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马煜一愣,这才掐灭了烟,深深地叹了口气。
尔后,桑离就听到马煜说:“你去上海吧。”
桑离一惊,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马煜。
而马煜直视着桑离的眼睛,点点头,再重复一遍:“你去上海吧。”
桑离完全惊呆了。
马煜看看桑离,目光里有一些遗憾、一些惋惜、一些坚定。
他似乎叹了口气,说:“桑离,这次回G城,我想,对你我的触动应该都很大吧。”
他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苦涩:“当我知道宁宁已经不在了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