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懒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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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字公信,年四十一岁,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善使双刀,弓马娴熟,方面大耳,仗义疏财,有古义士之风。
这是旁人对李定的评价。
李定从小就不是个幸运的孩子。
泰安李家,本是在整个青州都赫赫有名的家族,从曹魏时代的祖上担任青州刺史开始形成家族,经历魏晋两朝而不衰,直到北魏皇始元年被族诛,长门倾覆,只余下旁系十三房,这是李家苦难的开始。这个时候,距离李定的出生,还有七十年。
七十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能发生多少事情?比如一个家族经历三代人,比如一个家族从十三房减少到六房,每过十年,就有一场祸乱,宗族减少一支。李定,是第七房最后的一个人。
天安元年三月初七,李定出生在青州泰安县李氏宗祠左后院的猪圈里,当时正在喂猪的李母腹中忽然剧痛,正值农忙,喊人不至,李母拼死挣扎,产下李定,咬断脐带,却未能产下胞衣,流血而死。两天后传来消息,李定之父行商归途中被贼人杀死,族人遍寻李母不获,最后在猪圈中找到尸体和奄奄一息的李定,而在李定家中,两岁的哥哥因风寒无人照料已经辞世。
族中有老人李永因孤寡接受族产奉养,遂抚养李定九年,李定九岁的时候,李永在集市上与泰安县大族王氏的公子王为发生争执,被官府责打,回家不满一月,吐血而死。
从这一年开始,李定拒绝任何人抚养自己,每rì早出晚归,随大人下田劳作,晚间默默无言,梦中咬牙切齿。
三年后,因瘟疫饥馑,族长李贺将十二岁的李定打发给僧人无因,带走逃荒。再一年后,李定随师父回归泰安县,发现整个李氏宗族已然不再,饥荒和瘟疫把这个家族彻底的征服了。
十四岁时,师父无因圆寂,临时前未为李定立戒,李定离开寺院,旋即不知踪影。
十六年后,李定回到泰安县,选月黑风高之夜,手刃王氏宗族成员十一人,此案一直未破。
遇见金童的这一年,李定四十一岁。
李定走在往西市的路上,忽然一阵恍惚,不知为什么今夜有些慌乱,竟然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往事。
距离上一次回忆往事,已经过了多久?想起童年的破衣阑珊、瑟瑟发抖、诚惶诚恐、天昏地暗,想起那一群群面目不清的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什么扫帚星什么杀破狼,想起爷爷临终时叮嘱自己安分守己不可逞强,想起师父临死前深邃的看自己那一眼,那一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未能被自己体会,或者是师父不愿意说?不能说?还是……不屑去说?
讨厌,为什么会有回忆?
李定稍微晃晃脑袋,感受一下背后背着的雁翎双刀,刀长四尺二寸,见过英雄鲜血,斩过仇人首级。
有此双刀在手,夫复何求?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定带着身后几条大汉,迈步进了西市福安银楼。
yīn风凛凛,李定不由自主的有些郑重,这里的人命是自己收的,杀孽是自己做下的,人命关天的事情,自己是替天行事,不管是不是理亏,都要郑重一点。
“老大,”老三闷闷的说一声:“有点不对劲。”
“嗯?”李定回过头来。
老三平rì有些冷淡,当然是除了采花的活动之外,这时候却有些不知为何的过分灵动:“就是感觉不对劲,好像是……莫非血腥味淡了一些?”
老四走在最后面,现在还没有进门,小声招呼道:“前面怎么不走了?”
老九回头道:“三哥觉得有些不对劲。”
“呃……”老四立刻沉默了,目光闪烁想找条退路,转念一想自己背后就是大街,怎么跑不是跑?于是没有后退,却没想到前面的老八老九有些下意识的后退,把他又往外挤了挤。
李定定了定神,低声问道:“进门时是不是开着的?”
老三确定道:“是关着的。”
确实出了问题,是走?是留?李定在心中拿捏一下这趟“活儿”的分量,刹那就得出了结果:“吹哨子问老五老六。”自己往旁边闪了闪,让开点地方准备大伙儿拼刀子。
轻盈的呼哨声从老二嘴里发出,若隐若现,却可以保证里面留守的自己人可以听到、听明白意思。片刻,李定“呛啷”一声双刀出鞘,因为后院没有传来回音。
“进。”近乎无声的号令。后面的人亦步亦趋的蹑手蹑脚跟上,如往常一般的站位,大家分成三排齐头并进。
就在最后的老四进门后,福安银楼的大门,无声无息的关上了。
老四一阵心惊肉跳,用最小的声音向前传话:“老大,大门关上了。”众人不约而同的身形一顿,侧着脸向后望去,却见四开的店门已经被关的严丝合缝,之前却没有一个人听到声音。
片刻……
“走。”李定流着汗,作出了另一个与之前相反的决定。
……
门打不开了,老四绝望的再拉了拉,然后又出了一身冷汗。
李定看了看后院,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朗声道:“是何方高人看上了敝兄弟的生意?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等兄弟退让便是,若有些误会,不妨请尊驾明示,我黑衣盟也有一些匪号,该守的规矩是要的,阁下何不坦诚以对?”
半晌,无声。就在李定喘了口气要继续说话的时候,忽然在这黑暗的环境中,亮起了一团火光,在屋子的西北角,有如黄豆大小,照亮了不大的一小片地方,奇怪的是点火的人并没有被火光照shè到。
李定怔怔的看着火光,不知该怎么办,这是他头一次遇见这么灵异的事情,片刻,火光悸动般的忽然增加了亮度,众人终于看到这团火是顶在一根修长手指上的。
“这……这是……”老三有些哆嗦。
蓦得,黄豆大的火光忽然变的有碗口大,被那手指一甩,脱离了手指飞到众人右方悬浮,原来的地方却又出现了另一团同样大小的火球,再被甩到众人的左方,如是再三,一刹那的功夫出现了一共六团火球,在屋子的各个方位上悬浮着,整间商铺被照的纤毫毕露。
李定为首的黑衣盟大盗十一人,全都被这一瞬间的光亮晃了眼,每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你们来找什么东西?”淡漠的语气,李定从声音中听出问话的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阁下……”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们,来找,什么东西。回答不实者,斩。”金童的声音有些落寞。
李定终于可以看见了,他看见面前站着一名年轻的过分的武官,这年轻人的背后悬浮着一大排的尸体,每具尸体都是被自己一伙人杀死的。
今rì,不得善了啊!李定心中叹了又叹。
“我说,”李定嗓音有些嘶哑:“我们来找一个铃铛,样子古朴,谁也敲不出声音,就这么一个……铃铛。其他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谁都没有见过,接头的人就这么说,也没有画出图形。”
“很好,回答的很老实。”金童忽然笑了:“你们可以留下一条命。”
李定没有死,金童说话算数,真的给他留下了一条命。
无尽的黑暗包裹着李定,这一生,他再也见不到光明。
还有回忆吗?回忆从前的孤苦、不平和痛苦?回忆之后的卧薪尝胆、勤学苦练?回忆最后的快意恩仇?还是回忆这些年来欠下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人命债?或者,回忆自己一辈子里最难忘的那个夜晚,那一夜,返回犯罪现场继续搜索的自己,遇见了命中的煞星,自己看着兄弟们的手脚被折断成奇形怪状的样子,然后自己看不见了,回忆那响彻了整条街道的痛呼声、求饶声,然后自己说不出话了,回忆自己最后一次拔刀,在六团妖异火焰下划出一生中最完美的弧线,斩向那团人形的空气,然后自己再也动不了了,只能像头死猪一样趴在地上,听到市令所的人问自己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市令所门口,身上的血迹是谁的,谁把自己伤成这样,却连动一下脖子的能力都没有。
他的耳朵并没有被废掉,最后他听到有人惊呼:“这里有字,快看,替天行道!好丑的字啊。”
我,好,恨!李定的心中这样喊着,却不知自己到底在恨谁。
时光渺渺,却永远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死猪般趴在地上的人,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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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情节决定断章位置,今rì两章合一,诸位仁兄体谅。
………【第四十六章 一进普济寺】………
() 明黄sè的铃身,布满着暗金sè的花纹,每一处花纹或卷或舒,总能勾勒出一个佛像、一个菩萨像,或者一个金刚像来,非金非木的质地,手指或寻常物件敲在上面哑然无声,这样的铃铛,该是叫什么名字呢?
金童拽着铃铛把儿使劲摇晃,甚至能感觉到铃槌和铃身碰撞的冲击,但就是没有半点声音。
按照福安银楼掌柜张庆的说法,这个东西是他爹当年昧下的,那时候有人花钱寄存这个东西,也不要凭据,就说N多年后会有人来取,结果到了N多年后果然有人来问,张庆他爹矢口否认,原因无他,就因为看铃铛上面的花纹以及质地非常特别,知道一定是个宝物,要留下当做传家宝的。来取东西的人苦口婆心的说明这个东西虽然是个宝物但不一定就适合留在普通人的手里,rì后必然会引起大货,但老张掌柜就是吃了称砣铁了心,非说早就已经被其他人取走了,况且没个凭据,来人只好默默离开,这一离开就是二十年过去了。
“它叫什么名称?是个什么东西?”金童研究半天后开口问道。
张庆躬身:“回大人的话,小人只知是前人留下的宝物,其他一概不知,只是看此物质地……”
金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不知道来历,就不用替自己瞎猜了。
铃铛,可是道家做法的器具,为什么会有几百上千的佛门人物花纹在上面浮现?弄成这个样子难道还有道士会拿来做法用吗?
或者是密宗的东西?密宗倒是有一样名叫金刚铃的法器类型,可是这个年代貌似密宗还没有出现的吧,难道又是与历史不一样的地方吗?不过以金童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佛门的发展是远远不如道家的,不应该有什么超前的发展才是。
金童研究了半天没头绪,随口问道:“这东西有人看见过吗?”
“唉!”张庆先叹了口气:“自然是有人看见过,小人估摸着,今rì我全家十几条人命的惨案,就是和这东西有关了。”
“哦?”金童来了兴趣,示意张庆详细的说说。
张庆道:“大概在一个月前,有位南朝商人来小人家中做客,都喝的多了点,小人也渐渐有些说话不着调,他说起南朝气象繁华,后来说着说着我们就开始互相吹捧自己的家私,那商人说起他家有百年前胡僧留下的宝贝,什么袈裟,金光闪闪的,百年来不落灰尘,小人家当不如他的殷实,一时头脑发热也把这铃铛拿出来给他看,保证他敲不响。他看了半天,忽然提出要买,小人就很奇怪,大家都在吹嘘家传之宝,哪会有人舍得卖掉呢?按说他也该知道这规矩,要买的话本来提都不该提的,所以小人一口回绝了他,他还有些念想,一直的加价,说实话,后来他出的价钱,连小人都……都有些心动了,不过想想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还是作势要和他翻脸,他才闭口不提。第二天他就告辞回了南方,小人浑然没当回事,只是庆幸当时没有一醉之下把宝贝卖了,现在看来……唉!”
是这样?金童心里也隐隐有些怀疑上了,南朝的商人在洛阳见了好东西,花钱买又不卖,惦记上了,所以玩儿狠的找杀手,这个事倒还合乎逻辑,问题是,前来与杀手接头的刘公子可是北朝官员的亲戚,某部郎中的亲外甥,完全可以代表他舅舅出门做事,如果这两者真有关系的话,那么南北朝上层某些势力之间的关系就值得玩味了。
至于北朝的官制,这是最令金童头疼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的北朝,在官制上混合了他上辈子的东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一直到唐中后期的主流编制,各个时期的官阶基本都有,却又都似是而非,比如尚书省有六部,这是隋唐的官制,但六部中的官职配备和职权划分又不完全是隋唐的路子;再比如天下九州,州牧最大,没有州牧的刺史最大,这是东汉的制度,然而在九州之外的地方又有道,长官是节度使或者监察使(而不是监察御史),还有都护府,长官是都护,官阶只相当于一郡太守但权力和刺史基本一样,这些又是唐朝的路子;再说尚书省、中书监、御史台、大理寺,这院那监还什么府的,这些乱七八糟的zhōng yāng机关,基本上听名字都能把人搞的一头雾水,因为名字都是很熟悉的,但这些很熟悉的名字往往代表着不同朝代里的某项专属职权,有些业务范围互相涵盖的机关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而到了这里就不一定了,比如金童前阵子听到的新闻说大理寺少卿某某召集各道监察使、节度使的副手开会,要求对辖区各类西域商贩的人数、业务范围等等做统计排查等等,大理寺明明是专业的审判机关,和这种行政事务八竿子打不着的,却在这个世界出现了,那么大理寺到底是干什么的?金童直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又比如金童的上级大佬镇南将军领荆州刺史刘贵刘使君的后台是中书监,而中书监的头头官名是“侍中”,这就让金童纠结了好几天,在他印象里侍中这个名头绝对不是代表着中书监的一把手,而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金童曾经十分恶意的想过,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把宋朝的官、职、差遣制度也拿来用用啊,这样可就更乱七八糟了。
不过好在虽然乱套,但大体上还是和唐朝的主流官制比较靠近,金童也就捏着鼻子认了,本来魏晋南北朝也是过渡时期,乱就乱吧。当然金童纠结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上辈子当公证员的时候学过两年法律,其中有中国法制史……否则一概不明白倒也不纠结了。
当然,官制归官制,官员之间、派系之间,甚至南北两朝之间有些什么猫腻就不是金童这一级新丁可以搞明白的了,北方官员与南方的某些势力之间有什么勾结啊串联啊什么的,金童哪有兴趣去调查学习?目前只能暂时认为张庆这件事就是个一般的刑事案件罢了。
打发张庆去休息,金童倒没做翻脸不认人的事情,他让刘二狗把刺史刘贵的家庭住址告诉张庆,有什么事情,特别是官面上为难的事情就去刺史府上找他,就算他不住刺史府,也能打听到他的住处。
张庆这一夜见多了生死,对于什么传家之宝倒是看开了,觉得碰见这样的大变估计就是宝贝惹的祸,贪墨人家东西的报应来了,所以没了就没了,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放下了,和伴当小六两人自去大厅里打地铺睡觉。
金童折腾到了后半夜,也没什么睡意,仔细想了想眼前的各种事情,到理清了思路,天sè已经微亮了。叫了刘二狗出门找家馆子吃了早饭,很快刺史府上的人就找来,带他们去新的住处。
刘使君十分够意思,安排了一处大宅子给金童住,牌匾名为“雅居别院”,位置在西市与皇城的中间地段,六进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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