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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决定了?”新井沙希的声音,视野依旧停留在远处,看不见屋里有什么人,
一只啤酒瓶子从眼前滚落,没喝干净的残酒顺着瓶口淌出来,渗在开裂变形的木地板上,洇开一条不规则的暗色水迹。
“啊,已经就是这个样子了,也说不上算不算决定。”
宜野座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沙哑而又低沉,喉管活像一截长年累月被烟雾熏烤的烟囱,发出这样独特质感的嗓音。
那人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我也不是个爱做决定的人呐。”
“想这么做了,就这么去做不也挺好的……”
白色的泡沫浮在啤酒上面,咕咕嘟嘟地攒在一起,随着酒水的渗尽扑簌扑簌地一个接一个破裂,就像鱼类被捞上岸来,濒死前吐出维生的唾液,又一个喝空的酒瓶被人丢到地上,滚落过去,发出玻璃瓶壁相击的清脆声响。
那人似乎喝醉了,“你坚持这么做,他也还是会怪你吧。”
“那我也得先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是新井沙希在回答,
“打岔……”眼前的视野随着说话声转到一边,倾斜的目光角度里开裂变形的木质地板上立着几瓶尚未开封的啤酒,仅此而已。
投影的亮度黯淡下来,扇岛地下室的景象逐渐消失,宜野座听见一声乌鸦叫,像素点重新排列序位,四周是空旷的郊外野地。
墓碑前一束新鲜的马蹄莲迎风微摆,是高桥哲也墓碑前的记忆。
宜野座听到了汽车的声音,记忆的图像也转动到一边,应当是记忆的主人也留意到这一点。
宜野座转过头循声去看,眼前的场景却像坍塌的砖瓦支离破碎,全息影像在中途突然消失了。
屋里的灯也不亮了。
宜野座猜想是跳闸断电的缘故,借着微弱的光线打开房门走出书房,十美分伏在门前安安静静的,似乎已经睡着了。找到玄关附近的配电箱,宜野座从鞋柜上的抽屉里找出手电筒,打开了配电箱的合叶———没有跳闸。
眼角不自觉地眯起,借着手电筒快步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抓起窗帘,哗地一声拉开,监视官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社区和街道,意识到东京出了大事。
手腕上的终端应景地响了起来,
“啊呀呀,监视官。可是又发生烦人的事情了呢……”
一群戴着头盔的不明分子在东京各处制造暴力事件,商店被洗劫烧砸、行人在街上无缘无故地惨遭殴打,而所有的这一切,街头的声像扫描在事前没有做出一点警告。
西比拉对这样的犯罪行为无法制裁。
去往本部的路上,商户门窗紧闭,晚归的行人步伐匆匆,隔着几条街道远远看得到一家百货商场翻腾着滚滚浓烟。身上没有携带dominator可以镇压,宜野座咬牙踩下油门,朝着安全局加速行驶。
“什么情况?”
“事情最初起源于视频网站上被人上传的一段视频,繁华区街头的一个下班女子被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活活殴打致死,周围许多市民都看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唐之杜坐在巨大的屏幕前调取那一段已经被安全局删除的视频给宜野座看,“小朱带着大叔和慎也君已经出动了,刚刚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现在应该正在追捕中……嗯,是慎也君。”
唐之杜接通狡啮慎也的通话,“查到什么线索了么?”
“伊藤纯铭戴着那个该死的头盔跑了,志恩替我查一下嫌疑人住所附近有没有人烟稀少的地区。”
“啊?为什么?”唐之杜一边听从狡啮慎也迅速调取地图查找,一边奇怪地询问,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那个头盔的手脚应该是这样的。”狡啮慎也的气息起伏不定,听出来他在快速地奔跑,
“我猜测头盔可以复制周围健康市民的心理指数,所以只要有一个色相正常的人在附近被它扫描到,西比拉就无法检测到真实的心理指数。”
唐之杜的眼前一亮,“干得不错,找到一处全机械化的无人工厂。”
“调派多隆把他逼进去!”
“好好———”分析官输入指令,看着地图上象征着多隆的红点将目标一点一点逼退至无人工厂,放松下来点燃一支香烟。
“喝点什么放松一下吧,有大叔在慎也君不会胡来的。”
“哼。”站在身后的监视官不悦地转身,“又发生几起暴力事件,替我调派周围的多隆暂时镇压,我带人过去一趟。”
“好好———”分析官垮着细眉,坐在转椅上不断地左右转身继续忙碌。
————
“青柳,怎么了?”
宜野座带着六合冢和縢秀星刚刚处理完毕一起恶性打砸事件,遇上了在另一条街准备收队的二系人马。
“没什么。”青柳璃彩拍了拍监视官外套上的尘土,收敛起表情,
宜野座顺着她刚才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护送车前二系一个正在登车的执行官背影。
偶尔也听过刑事课里的闲言碎语,监视官隐约记着那人和狡啮是要好的麻友,似乎叫神月凌吾。
宜野座看着老相识,站在原地却也不说话,目光洞悉地看着她。
别过头的青柳璃彩察觉到宜野座的审视,转过脸对上他的目光,说话的声音平静到毫无破绽,“怎么了?”
再好的掩饰也藏不住表情上的僵硬,宜野座猜想,上一次在立花旧区前向青柳璃彩隐瞒狡啮的状况,大概也是这样拙略的演技。
只可惜,人们自己在身处其中的时候,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
“别做个愚蠢的人,之前我以为狡啮不是。”
青柳璃彩的鼻翼微微泛红,干练地将剪发掖过耳后,目光掠过宜野座飘到远处,“我清楚。”
打开急促的警情报告,两位监视官对视一眼,转身上车奔向各自需要负责的下一处警情。
因为有了狡啮慎也的发现,处理接下来的案件就要顺利许多———但也仅仅是顺利,情况却并不乐观。
宜野座看着暂时被多隆看管的闹事人群,只感觉身体已经超出了负荷。默不作声地离开执行官走到监视官车前,宜野座靠着车门疲惫地解开监视官外套,习惯性地摸上内兜,空空如也。
这才想起来心理药剂放在了另一件衣服里。
“监视官怎么了?”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声音从车头前面传来,因为中途的轮换休整他不得不接受和征陆智己一组的事实,尽管他对这一点十分排斥。
“不去看好犯人跑来说什么虚伪的话?”宜野座将身子背过去,刻意抬高音量,
“好吧。”年长的男人干笑了两声,再没了声音
宜野座以为他走了,脱力地松了一口气,扯着领带眉眼倦怠地转过身去。
“你———”监视官看着留在原地根本没有离开的征陆智己,猝不及防地停顿下动作,眼底因为愤怒短暂地复现生机,“我的话难道是白说的吗!”
如此狼狈的样子,竟然被自己最痛恨的人看进眼里。
没有第三人在场,征陆智己站在几步远的对面,脸上的表情复杂而又尴尬。
被儿子呛声的难堪、想要表示关心却又无从表达、明知会被排斥却还是忍不住出现的担忧,交叠重合在一起,让宜野座看在眼里更加愤怒厌恶。
色相低等也是会遗传的,这样愚昧的观念却在自己身上似乎即将得到验证,无论怎样努力证明总是无济于事,到头来还要以彻底的堕落来抹杀所有的一切,落实自己充满嘲弄与不堪的人生吗?
嘲讽地笑,宜野座看着对面的那个自己应该叫做父亲的男人,疲惫到只能支撑起这样单一的表情,落日惨淡的余光洒在脸上,正如多年以前父亲被带走的那个傍晚,他站在父亲面前,父亲对他仅有的表情。
懂事以后一度每每想起就觉得无比恶心的笑容,如今感同身受。原来竟然是这样可怜人一样最后的尊严,与其理解成为潜在犯的自甘堕落无耻之笑,不如说是看到结局的无能为力。
除了这样无力的自嘲,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除自己的羞耻感了。
第二十五章
“槙岛圣护被逮捕了,宜野。”唐之杜的声音通过终端传过来,
“啊,我知道了。”宜野座仰起头,零星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脸上一阵冰凉,东京的冬天还真是寒冷呢。
“有一件事情,要是再没有结果……上面就会知道了。”唐之杜没有挂断通话,宜野座稍稍放松的神经再度紧绷,
“什么事情?”
唐之杜停顿了一下,“那个,我们找不到秀君了……”
“你说什么?会不会是通讯设施出了故障?”宜野座警觉地环顾四周,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压低嗓音让唐之杜仔细再确认一遍,
“宜野,秀君已经失联几个小时了。”唐之杜的话让他听了心底发凉,“从他进入Nona塔地下4层以后就无法联系上他,追捕任务结束以后我们的人又找了很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和槙岛圣护同伙的那个黑客也一起失踪了。”
监视官盯着终端的屏幕许久,终于开口,“秀君不会逃跑,他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他应该已经……”唐之杜的声音低下去,“可是上面的人找不到尸体,不会相信我们的话。”
为这个社会的安定而殉职,却在死后被扣上潜逃的肮脏罪名,或许比死亡本身跟令人心寒。
“我会继续搜索秀君的信号的。”唐之杜匆匆地挂断了通话,监视官独自一个人留在巷口的黑暗中,
———“宜野?”有人走过来,站在外面朝里面张望,宜野座转头去看,是六合冢弥生来找他。
宜野座应声走了出来,“槙岛圣护已经被捕了,那边处理完毕就收队吧。”
监视官声音里没有一丝喜悦,越过六合冢径直朝警车走去,六合冢转过身叫住了他,“那个,监视官。”
“还有什么事情?”
“凌月神吾执行官,二系的凌月执行官刚刚在执行任务时脱逃了,局长让三个系全体出动搜捕,命令是一经发现当场处决……”
扑面的冷风裹带着细碎的雪花打在脸上,宜野座已经不知该怎样回答,是马上出发执行任务,还是这简直是太糟糕的消息了?
哪一个都无法表达。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冬天?监视官站在原地仰头去望,浓黑的夜空死气沉沉,自己站在林立的楼宇之中,仿佛是一只坠入深渊的蝼蚁般渺小。
————
找不到凌月神吾的踪迹,縢秀星失踪的消息也终于无法隐瞒,禾生壤宗将刑事课的警力全部调回本部,让他们休整一晚,明早开始全力追捕两个潜逃的执行官。
回办公室的路上,宜野座遇到了青柳璃彩。
“宜野。”青柳最先打了招呼,似乎是受了风寒,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一起去吃顿饭吧。”宜野座看她的状况很不好,就在附近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料理店,
青柳璃彩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梅酒,淡青的梅子浮在杯口,透着冷冷的微酸。举到眼前准备喝下去时却又放了下去,青柳璃彩扭过头朝无力地笑了一声,“明天还有任务,连酒也喝不成啊。”
宜野座替她点了一份鲑鱼茶泡饭,拿过青柳手中的酒杯放到一边,
“我以为他会听我的。”青柳璃彩撑着额头,脸被埋在垂下的碎发下,“昨天遇到你前不久,我看他的神色不太正常。”
“他以前和我讲过,他母亲的身体不好,为了调养身体全家搬到了静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东京。”
老板将做好的泡饭端上来,宜野座推到她面前,青柳璃彩继续说,
“可能是家里出了紧急的状况……什么都没向我提起过。”
“我把他叫到一旁问他是不是有事,他说什么都没有,我不该那么大意的。”青柳璃彩自责的摇摇头,“宜野,我当时不应该瞒着你。”
“———青柳。”宜野座叫她的名字,陷入自责之中的女监视官怔了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抱歉,我不该这样。”
“不是,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我知道,”青柳璃彩拿起筷子淡淡地说,“谢谢你,宜野。”
什么都吃不下去,宜野座就坐在一旁慢慢地喝茶,两个人再也没有过什么交流。
店老板端着食材从外面的仓库回来,抖落满身的碎雪花一个人自言自语地感慨,“今年东京的冬天,还真是出奇的寒冷呢。”
送完青柳回家,宜野座开车又回到了本部,他的药还在办公室里的西服兜里放着。
走进大厅,被槙岛团伙破坏的设施已经休整完毕,全新的多隆被运送到空缺的岗位,闪着顶部红色的小灯四处巡逻监控。
宜野座走到电梯口前,被一辆多隆挡了下来。
“请出示身份证件。”
宜野座看了看多隆,打开电子身份验证出示给多隆,多隆扫描了一遍验证信息,全程绿光,宜野座以为没有什么事了,就绕开它准备去按电梯键,
“身份信息与声像扫描出现异常,请立刻止步等待检查!”身后的多隆响着机械化的系统警告,运行到宜野座身前将他挡了下来,
一些过往的职员驻足围观。
宜野座环顾站在周围目光警惕的其他部门职员,恼火地冲多隆重新亮出身份验证,“看清楚了,我是刑事课一系的监视官!”
“对不起,您的声像扫描结果存在异常,不处于监视官的正常取值范围,请到保卫课接受检查。”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远远地站在一边窃窃私语。
宜野座意识到自己一整天没有服用药物,心理指数可能恶化了许多。打开通讯终端准备请唐之杜来帮忙,一个人却扒开人群走过来,笑着揽过保卫课刚刚赶来的人员,“我说,你们把新机器运过来直接使用,有些参数是出了问题吧。“
征陆智己拍了拍保卫课的值班员,那人认识征陆智己,自然对宜野座也不面生,“可是———“
“那有什么可是啊,小伙子,我们今天可是在现场忙碌了整整一天,身体疲惫自然会影响到心理指数,暂时性的情况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年轻的值班员看看征陆智己,又看看满脸不悦地一系监视官,那副冷到人骨头里的表情也的确是宜野座伸元,“那么,下不为例啊。”
值班员又低下头小声对征陆智己说:“老爹,我才来没多久,以后可不要让我这么为难啊。”
征陆智己使劲拍了拍年轻值班员瘦弱的后背,“哈哈,你放心,多谢你了。”
值班员揉着被震麻的肩头走到宜野座面前,亲自确认身份验证无误,用值班员的口令权限带走了巡逻多隆,“今天刚发生情况,所以课里要求提高了验证标准,实在抱歉了监视官。”
说完,值班员飞也似地逃跑了。
宜野座目光凛冽地扫退还在一边看热闹的人群,转过身按下上楼的电梯键,没过一会儿电梯就到了,身后跟着走进来一个人,宜野座听出来征陆智己的脚步声,索性侧身靠在电梯壁上闭眼不去看他。
“伸元———”征陆智己刚开口,电梯叮地一声停到了医政局的办公楼层,一位头发稀疏的矮个职员快步走了进来按下楼层按键,征陆智己看了看依然闭着眼睛养神的宜野座闭上了嘴巴。
安全局的办公楼层最先到达,宜野座在电梯到达发出清脆的叮响时立刻睁开了双眼,不做任何停留快速走出了电梯,征陆智己紧跟着他一路向一系走去。
宜野座刷开办公室的门禁,径直走到自己放在顶头的办公桌前,拿起掸在椅背上的西服上衣转身就要往出走,征陆智己开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