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时就一直存留在记忆中,即便刻意地改变了姓氏也无法抹去与他的关联。
监视官不耐烦地别过头准备趁那人还没发觉绕道离开,却走了没几步,又就转身悄声跟了过去,“该死———”
————
雾气蒸腾的浴室,新井沙希靠坐在浴缸里,受伤的右手臂掸着浴缸边缘,闭着眼静静听Debussy的Nocturnes。
短暂的黎明中,云彩随着天光的变化而逐渐明亮,一片安详中诡谲地启示着即将降临的灾难。
新井沙希后背沿着浴缸的侧壁缓缓下滑,头顶渐渐没入水中,发丝在水面海藻一般浮动。睁开双眼,水中的景象若即若离,好像脑海中留存的陈年记忆。
苍茫的海上,长着美丽面孔的塞壬与她的姐妹带着阴谋的笑容,坐在礁石上向途径来往的船只招徕。海妖们唱着摄人心魄的歌,将船员的心智迷乱。落入圈套的人类痛苦地捂着耳朵,海面被妖女的歌声搅起汹涌的波涛,妖女们看到人类的挣扎愈发地兴奋,歌声像海蛇一般游窜……
扇岛阴冷的下水道里,硕大凶狠的老鼠啃舐着男孩的鞋子,男孩惊恐地瞪着眼睛靠近自己,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出声。臭水滴落在管道上的声响、外面杂乱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仿佛水面漂陈的浮尸。
浓黑的乌云之下海面卷起巨浪,顷刻间船只被拍上礁石,粉碎成一片片木板,船员挣扎的求救声被海妖放肆的歌声掩盖。不远处的海湾,月光下的浅滩森森然映着人类尸骸的骨白……
没入水中,这就是窒息的感觉,与死神贴面相吻的感觉……
被冲破的水面溅起四射的水花,憋闷湿热的空气涌进肺部,麻木的知觉电流一般流过周身,阵阵的痛感攀附上神经刺痛大脑的感知部位。新井沙希怔怔地低下头,看着右手臂被打湿的纱布,站起身子裹上浴巾跨了出去。
客厅的吊顶灯发着橙色的暖光,新井沙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一圈一圈地拆下湿透的纱布,里圈的已经染上淡红的血迹,仿佛十多年前在扇岛的那个冰冷潮湿的夜晚,睡梦中自己被双腿间的湿热惊醒,没有女性长辈的安抚、没有预先的心理准备,慌张地用手去擦洇在床单上初潮的血迹。
睡在旁边的弟弟蜷在毯子里,埋着脸浑然不觉。病殃殃的月光从透风的隔板偷偷漏进来,像极了父亲实验室里试管反射的凉光,一点温度也没有———
一圈一圈机械地包上干燥的纱布,新井沙希握了握被包扎起来的地方,似乎这样的层层包裹能够给予自己安全感。
第九章
“想不出别的来慰问你———”征陆智己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隔空丢给靠在病房床头的狡啮慎也,“没有烟抽,才会让色相继续恶化吧。”
狡啮慎也抬手接住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好烟,只可惜不抽这个牌子的———”
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接过征陆智己的火机,滚轮摩擦蹿起抖动的火苗。
征陆智己背对着他坐在病床边上,“色相再这样下去可就瞒不住了啊。”
“是啊,瞒不住。”狡啮慎也吸吐着烟雾,眼眸注视着屋顶明亮的吊灯,一片坦然。
“其实现在大叔你最担心的,是宜野那家伙吧。”
落地窗的外面,夜色笼罩下的东京灯火辉煌、安宁繁荣,就像傅立叶设想的完美乌托邦一般。
征陆智己抬起头看向外面的霓彩,伸手比划在胸口的高度,“记得伸元才这么高的时候,他问我街上的多隆是什么东西。”
“那时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正带着他去废弃区临时避难的家。当时的色相已经恶化了,想要避开多隆却又不想给那孩子心里留下阴影,就和他说要给他看一个大秘密,他就转眼忘记了多隆的事情。”
“我把自己藏起来以防万一的手'枪拿给他看,那小子直直地盯着看了好久,问我为什么和那种会说话的枪不一样。我告诉他其实是没有区别的,虽然旧式的手'枪不会说话,但是握着它的警察心里有一个声音,那种声音天生就存在,它会告诉警察如何使用它去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东西。”
征陆智己伸手覆上左手手腕的执行官手环,停下来不再说话。
“那个家伙……没忘记啊。”狡啮慎也捻灭烟头,单手撑着身子往上坐直一些,“嘴上说着
总有一天西比拉会把我处理了,那天在立花旧区还是让志恩删除了我的色相记录。”
“我们不是一类人,但骨子深处,他还是流着刑警天生的血液。就像他信奉西比拉一样,西比拉也把他视作优秀的官房长官候选者。”
“也许是你说的那样……但是作为父亲,我倒是更希望他一直做个刑警。”过了一会,征陆智己又慢慢说道,“虽说他的性子更适合远离现场升职去做官员,现在每天被夹在上层和执行官中间,他也做的并不轻松。尽管说表面上不近人情,但从小看着他长大,我这个不称职的老爸多少还知道他本质上是个什么人。”
“不管是西比拉指导的时代还是官僚管理的时代,越往上走就有越多的迫不得已。有些人能狠心割舍掉自己的感知,站上决策者的位置,但伸元那个家伙,他其实很单纯,除了信仰现在再没有什么能够支撑他———他做不了杀人的角色。”
征陆智己从床边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对狡啮慎也说:“真是抱歉了,原本是来看望你的状况,结果让你听早该丢到废品堆里的大叔说了这么久的闲话。”
“让大叔你带伤来看我,我也多少愧疚一些。”狡啮慎也指了指征陆智己不自然的肩膀,“最近不能上班,只好辛苦你们了。”
征陆智己摇摇手,向门外走去,“哈哈,记得把烟灰收拾干净,不然护士小姐不会再允许我来看你了。”
走出护理病房,沿着走廊转到大厅,征陆智己意外地看到了宜野座,他正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软座上。
“啊,监视官也是来看狡的?”
“你看过了。”宜野座顿了一下才开口,手里摆弄着罐装咖啡,
“嗯,他状况还不错。”
目光透过镜片对上走道对面的年长执行官,无所遮掩地审视对方的内心。没有对话来掩盖沉默的尴尬,时间持续了几秒,监视官利落地站起身,收回眼中的探查,重新回归冷漠。
“现场还有疑点,八点准时集合出发。”
———“八点集合出发?”新井沙希站在门口揉着刚吹干的头发,
“宜野座说现场还有疑点需要排查,所以……嗯,就是这样。”六合冢从隔壁敲门过来,脸上残存着未醒的睡意。
新井沙希转身走回客厅把门口让开,六合冢跟着进来坐到沙发上。
“是什么疑点?”新井沙希从行李箱里取出还没收拾完的衣服挂进衣橱,顺手又从衣架拆下来一件铅笔裙,解开浴巾单脚着地一边穿一边问,
“绚井百货后街的监视录像里出现一个可疑男子,当时因为角度和光线原因被漏掉了,那里行人很少,所以得回去找找看有没有线索留下。”
“真是———”新井沙希咂咂嘴,挑了一件敞口衬衫穿在身上,双手探过脖子后面撩散头发,对着镜子匆匆扫过一眼,“走吧,但愿今天别把这套衣服毁了。”
——————
“监控录像显示可疑车辆和男子出现的时间在今天凌晨四点,因为商场后面的幕墙正在维护,所以这几天后街都禁止车辆通行。”六合冢看着电脑屏幕向众人解释,
人群如梭的闹市背面,商场后街显得格外冷清寂静。打开照明灯,宜野座蹲下身子查看地面的车轮印迹,“多隆的分析出来没有?”
“我来看看,”电脑前的六合冢打开一个新窗口,快速地扫视一眼,“百分之九十九的吻合度———那段车印就是监控里的汽车留下的。脚印识别的结果刚刚出来,设备留在外面护送车上,新井刚才去取正在回来的路上。”
宜野座站起身子,夜空被过分明亮的灯光映地黯淡,中央空调的机箱嗡嗡运转着,角落里不知来源的水珠落在金属管道上,滴滴答答作响。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水珠保持着均匀的速度滴落,哒、哒、哒———
与此同时转角的路口传来高跟鞋的细响,步履轻快节奏笃定,暗示着主人骄傲自负的性格。
哒、哒———
本应该在下一秒滴落的水珠没有传来意想之中的声音,宜野座留意到这个细微的偏差,内心的强迫症开始作祟,于是不自觉地抬起脖颈去松领结,视野中商场后墙搭建的脚手架上一道微弱的光在黑暗中闪过———
“小心———”监视官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拉起旁边的人躲向一边,话音刚落只听重物自高空坠地发出轰然的巨响,冲击力在地面激荡起滚滚尘埃,继而是簌簌剥落掉在地上的土石碎响。
一阵短暂的寂静。
“阿咧?”
滕秀星放下遮挡着头部的胳膊,发现大家刚才所站的地方还完好无损,脚手架没有倒向这边,而是砸在了转角的路口。
“新井!”最先反应过来的六合冢朝着脚手架砸落的转角跑去,一片暗红的印迹在钢筋乱支下的地面隐隐约约晕散开来。宜野座放在腿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看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搬开铁架,监视官转身快步走回商场,一边打开终端呼叫本部。
“志恩,封锁商场所有入口,调派多隆把后街附近的路段封闭,所有人等待检查。”
“搞定。不过只有二十分钟,不然商场方面会找我们的麻烦。”
“又出了什么事?”
宜野座掏出Dominator从商场后面的员工通道向楼上跑去,“商场幕墙的脚手架突然坠落,我怀疑是人为所致,把施工楼层的信息发给我,快!”
“明白,秀君刚叫了救护车,我去请求二系增援排查现场。”
“那就拜托了。”监视官咬着牙低声说完就挂断了通话。
上升回转的楼梯仿佛死循环一般没有尽头,奔跑中栏杆扶手投落的阴影快速闪过眼前,莫名的情绪压在心口,不由得呼吸急促、血脉偾张。
一具具被扭曲塑化的尸体、脚手架旁黑暗里一闪而过的微光、钢管凌乱交横之下生死未卜的新井沙希……
梦魇般的场景伴着栏杆闪过的影子轮番在眼前浮现,宜野座只觉得现实已经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可恶地笼罩在头顶,拖拽着他坠向百鬼夜行的深渊。
直到扑面的冷风夹带着湿冷拍打在面颊上,监视官才稍稍清醒了一些,对照着唐之杜发给他的图纸找到脚手架坠楼的平台出口前,空旷的水泥平台上工人维修使用的工具散落遍地,夜风穿行过楼宇,有如怪物一般难听地呜咽着。
没有可疑的人影、没有逃离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往前就是脚手架坠落的平台边缘,断裂地铰链在半空中随风摆晃,让人不禁联想起怪谈中吊死在树上的断气女人。
宜野座走过去,踩在脚下不平整的地面咯吱作响,欠身抓起那截铰链,几乎是九成新的样子,光滑而毫无锈蚀痕迹,断口处十分整齐,透着再明显不过的刻意。
这时,一阵细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十章
“啊,宜野。”宜野座刚刚处理完伤口,青柳璃彩经过医务室门口时看到了他,
“手怎么样?”青柳璃彩指着宜野座缠着绷带的左手,
“小伤,没什么。”宜野座抬起手看了看,“凶手篡改了多隆的程序,用它铰断了铰链,当时从背后袭击我,一时没来得及躲开。”
“你们那边排查的情况怎么样?”
青柳璃彩靠着墙摇摇头,“没什么收获,我们对周边所有路口的行人都实施了检查,没有色相异常的。”
“听说你们一个执行官被脚手架砸到了?”
“嗯,就是那个新来的新井沙希。”宜野座走廊的长椅上,伤神地按了按太阳穴,“刚从手术室推出来。”
“不去看看吗?”
“好像还没醒过来,我先去狡那里看看。”
“你们最近损失了不少人手呐,宜野。”青柳璃彩拎着几包纱布和酒精走到电梯口,“需要帮忙的就说一声。”
“我知道,谢了。”监视官朝老同事疲惫地笑了笑,站起来朝精神护理病房走去。
宜野座进去的时候,狡啮慎也正靠在床头上看书。
“来了。”狡啮慎也抬眼看了一眼,翻过一页继续看,
宜野座走到落地窗前,没有说话。
“还真是一个样……”坐在病床上的监视官哼了一声,偏过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宜野座挑眉朝身后看了一眼,“什么真是一个样?”
“这世上你还能和谁一样?两个人都打着来看我的幌子实际别有意图……说吧,有什么事?”狡啮慎也把书合上放在床头,看向宜野座,
“又出了一起人体标本案,手法和之前的类似。”
“我听说了。”
“今天去复查现场,商场后墙的脚手架被人蓄意破坏,砸到了我们的人。二系负责排查现场可疑人员,没有任何发现。”
“是新井沙希吧,刚刚听志恩说了。”狡啮慎也特别留意了一下宜野座的表情,遗憾地什么都没能看到,“现场发现了什么线索,不然凶手也不至于回去故意干扰调查。”
“我们在后街的监控里找到了凶手的影像,结合脚印识别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就是樱霜学院高中部的社会课教师藤间幸三郎。不过……”
“什么?”
“他这么做有必要么?我们的证据并没有被他破坏。”宜野座转过身去,狡啮慎也正看着他,
“既然你已经有别的猜测,那就说出来听听。”
宜野座在犹豫,狡啮慎也替他说了出来:“脚手架的事故其实根本不是为了破坏安全局的搜查,而是针对新井沙希。这次和标本案根本就是两件事情———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吧。”
共事多年,心里在想什么轻而易举地就被看穿,宜野座有些不快但又无从反驳。
“那个执行官,你查过她的底?”狡啮慎也又问道,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之前就认识新井沙希,自然不认为她只是个简单的潜在犯。
“你做过的事情又何必再问我一遍?”宜野座摘下眼镜低头擦了擦,声音保持着不大不小的音量,刚刚好能够听得到,“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不过在标本案的问题上我不会掺杂进先入为主的偏见,目前没有露出破绽,她就只是我的下属而已。”
“我猜她现在应该醒了。”狡啮慎也点燃一支烟,宜野座闻到味道皱了皱眉,
“猜对了,征陆叔悄悄夹带的私货。”狡啮慎也夹着烟挥挥手,
宜野座不想再多说什么,“好了就来上班,别在床上摸鱼。”
“嘁,真把安全局当成自家开的了……”
监视官阴沉着脸从精神护理病房出来,打开手腕上的终端,
“宜野,还不放心漂亮妹妹吗?”唐之杜懒懒散散的声音传了过来,
监视官习惯性地自动忽略掉分析官的调戏,一句多余的闲话也没有:“她醒了?”
“嗯,刚刚发完脾气。据说是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又毁了,局里应该发点补贴安慰一下她什么的。”
“藤间幸三郎查得怎么样了?”宜野座走到新井沙希的病房门口,敲了敲门,
“欸,宜野对待我果然是不一样,大姐姐一直工作都快要吐血了,这样催工真的好么?”
屋里似乎有脚步声,宜野座按上扶手准备进去,“新井?我是宜野座。”
唐之杜还在另一边发着牢骚:“其实监视官应该催慎也君赶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