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眸浑浑噩噩地看向身前的监视官,没有一丝光亮。灰褐色的眼中狂乱的风暴正在一点点蚕食着理智,黯淡而毫无生机。
“杀、杀了我……”新井沙希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被铐在一起的手紧紧攥住宜野座的衬衫前襟,乞求一般使劲地不停摇头,“求求你、杀了我……太痛苦了……”
“身上好难受,受不了了……”泪水打湿了唇彩,和着血液将脸上沾染地一塌糊涂。
宜野座看着因药物作用备受折磨的新井沙希,终于明白了高桥哲也的死因。
因为太痛苦,以至于残忍地自戕以期终结这一切。
“啪———”
一计响亮的耳光打上新井沙希的脸颊,监视官死死地盯着女子,一只手捏起她的下颌,
“挣扎着活到今天,就甘心这样死了么!”
第十三章
监视官抽过女子脸颊的手颤抖地缩紧,新井沙希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打了她的男人,惨白汗湿的面孔冰冷到察觉不到温度。
黑暗中,一个声音愤怒地让她停下脚步。
就甘心这样死了么?
这样就甘心了么?
甘心么!
那些遥远的,每每都要怀疑是否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记忆在眼前闪过。
儿时卧室繁丽豪华的床柱、婴儿房里脸皮皱巴巴缩成一团的弟弟、倒在地上狰狞地按着喉咙一点点死去的父亲、色相浑浊的母亲被监视官手里的Dominator 分解成作呕的残渣、扇岛地下水道里咬人的凶残老鼠、亲手将手术刀插。进胸口死去的高桥哲也……
都还记着,只要自己一天还活着,就无法忘记。以后无论如何,为了那些曾经存在的事情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怎么可以甘心?不能够死、不能够!
清冷的泪水自眼眶滑下,宜野座任由满脸血迹和泪痕的女子揪着自己捶打、哭号。
卸去伪装的粉饰,那双总是闪着狡猾与捉弄的灰褐色眼眸,剩下的竟然只有一片荒凉。
因为父亲的远去,所以无法原谅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一切行为,宜野座生平第一次打了女人,在西比拉遗忘的扇岛废弃公寓地下室。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监视官的职业本能就让他与她保持距离,一度将她看作伊甸园里那条蛊惑偷食禁果的毒蛇,一度因为她的言行而苦恼困惑。他是监视官,他唯恐被她引诱、被她污染,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不自觉地为她分散精力。
不是因为她在诱惑,只是因为剥去表面的外壳,他们都是挣扎在命运里的弱者。
他们脆弱,但从不可怜。
扇岛不稳定的电压时强时弱,客厅里的吊灯随之明明暗暗,到最后干脆闪了一下彻底灭掉。
看不到对方的面孔,也就不必为此而苦恼。去他妈的监视官和执行官,去他妈的色相纯洁吧!宜野座拭去新井沙希额头上的冷汗,抚着她的后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环抱异性的感觉。
弥散着潮腐味道的空气、汗水沾湿的衣衫、劫后余生一般浅淡悠长的呼吸———
黑暗中,各种感官拼凑在一起古怪而又独特的记忆,成为宜野座一生最最难以忘怀的夜晚。
“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过了很久,新井沙希的声音从胸前响起,宜野座低下头,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还是做了一个对她从未有过的表情,反正没有灯她也无法看到,不是么?
“嗯。”
他答应了。
宜野座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在身上,然后又严严实实地裹紧毯子,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新井沙希靠在他的肩头,把一个东西装进了宜野座的衬衫口袋。
“是什么?”宜野座反手关好房门,凭着记忆向楼梯走去。
新井沙希打开手机替他照亮,“这套房子送你,算是我的报答。”
“厚颜无耻———”宜野座转过头,嘴角扯起一丝笑意,
新井沙希伸手去戳他的锁骨,“是嫌弃地段太差吗?”
“不要得意忘形,收好你的爪子。”监视官递去警告的一眼。
从楼梯回到地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放我下来。”新井沙希动了动身体,宜野座看她状态似乎好了许多,也没多废话。
荒败的街道尽头,地平线处隐隐跳跃着一种向上的涌动,湿咸的海风吹起路边的垃圾袋,在空中打了几个转飘向更高的地方。再然后,那只垃圾袋钩在了学校废弃的旗杆上,迎风呼啦啦地自豪招展,好像它就是一面真正的旗帜。
“绅士,你见过扇岛的日出吗?”
宜野座回头看身边的人,晨风吹起女子脸侧的长发,滑稽地拄着拐,站的却比任何人都要稳。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宜野座突然想起来Ezra Pound的那首诗。
灰暗与生机的对撞,在败落的扇岛废墟之上,花瓣在黑暗中绽放,一如扇岛别有韵味的另类日出,让人自甘为之沦落。
“喂———”
身旁的男人叫她,新井沙希目不转睛地看着即将破晓的天边,“什么?”
“把头转过来。”
“马上就要出来了,绅士好歹你专心一点……”
明黄色的太阳在街道尽头的地平线现出轮廓,一点点地升起、升起,照亮扇岛的屋顶、街道、坟墓和码头,照亮扇岛的阴暗、罪恶、萧索和荒凉,照亮着扇岛,一如曾经它还繁华时一样。
温暖的光源就那样悬在街道的另一端,似乎继续走下去,就是世界的尽头。
新井沙希睁开双眼,阳光给近在咫尺的男人脸镀上一层暖意。身上的所有力气都被唇齿间的厮磨吸噬殆尽,放开拐杖将所有重量靠在他的身体上,新井沙希第一次觉得,阳光也是个不赖的事物。
宜野座稍稍将脸移开一点,新井沙希抬手摘掉了他的眼镜,
———“故作冷漠的平光镜绅士。”
———“来历不明的扇岛潜在犯。”
阳光的金色镀上眼眸,宜野座摩挲着新井沙希被自己咬破的下唇,“痛不痛?”
“你在小瞧我吗?”
不受理智控制,监视官被内心深处的本能驱使,偏过头再度拉近两人的距离。舌尖轻轻舔过伤口处暴露在外的嫩肉,怀里的人轻轻一颤,“痛不痛?”
“原来监视官事实上隐藏着S的体质呢……”
今天真的是,太松懈了、太放肆堕落了……
舔舐渐渐加重,双唇吮住散透腥甜气息的那片薄唇。再然后,唇齿相交,一寸一寸地在对方的领地宣誓主权。
呼吸一点点地加粗变重,宜野座单手托着新井沙希,松开的另一只手悄悄伸向了身后,掏出那柄冰凉的Dominator———
第十四章
神经末梢不断地将痛觉传向大脑,愈痛苦、愈发想要贴近,愈挣扎、愈发沉沦无法自拔。舌尖搅动着腥甜的血丝,新井沙希搂住宜野座的脖子将吻进一步加深。
沙漠中有一类生物,无法忍受白日里的暴晒,它们昼伏夜出。由于常年无法见到阳光,它们的视觉逐渐退化,直至彻底变成盲眼的怪物。缺少了视觉的判断,它们的皮肤、触角无比灵敏,将空气中不可视的化学因子转化翻译,变成水源的位置、日照的高度,以及天敌的存在。
每一个存活的个体,都有自己生存的技能。
这个男人正常情况下呼吸的频率、心脏跳动的次数、体表的温度,都被黑暗中的沙漠怪物一点点偷偷窥视。新井沙希沉醉地摸索着他单薄的衬衫布料,窒息的亲吻间面带微笑。
监视官的双眼缓缓睁开,睫毛擦过女子眼周细嫩的皮肤,刷出淡淡的粉色。翡蓝色的光芒将一切渲染地模糊起来,监视官抬起女子的下颌,舌尖扫过贝齿,吸吮着掠夺伤口渗透的血液。
日光明丽地晕散着橙黄的光,监视官视野中出现一幕奇丽的景象———Dominator的翡蓝色光泽与阳光重合叠加,天空中悬挂着一轮圆到精准的绿色太阳。
“犯罪系数488,属于执行对象。”
“执行模式,致命实弹枪。”
“请注意瞄准对象射击———”
体。液在皮肤中极速膨胀、破裂、溅落在周围发出黏着的声响。
唇齿分离,鼻息间的热气扑在对方的脸上,新井沙希倦倦地睁开双眼:
“还真是扫兴呢。”
宜野座将枪收回身后,久久地回味起方才血雾弥散在半空中,仿佛火烧云一般的模样。
“你的姑母为你也是煞费苦心。”监视官低下头看她,脸上带着嘲笑,“该回去上班了,新井执行官。”
“绅士就这么笃定安全局容得下我?”新井沙希拢了拢头发,宜野座弯腰把倒地的拐杖拾起来递给她,
“最起码眼下只有你的姑母在源源不断地派杀手想置你于死地。”宜野座瞟了一眼不远处那具残断的尸体,“趁着下一波没来,我认为还是离开比较好。”
新井沙希拄着拐杖走到车前,“也只能如此。”
上了车,宜野座就给她盖上毯子,吩咐她一夜没睡在路上补一觉。新井沙希顺从地闭上眼睛没再调戏他,放在伤腿上的手指一路打着节拍。
进入隔离设施的第一晚,她也一夜未眠。
“晚上好,新井小姐。”一个戴着眼镜的白发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病房,
新井沙希没有多作猜想,能够随意进出潜在犯病房的人,一定是这里的高层。
“应该怎样称呼您?”
女人虚假地笑了两声,坐在病床边上,转头看向她:“禾生壤宗,厚生省安全局局长。”
新井沙希靠着床头吹还没干透的指甲油,笑着抬眼问她:“局长找我,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当初选择报警,就是为了被关进隔离设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相信她手里的底牌足以支撑她和安全局做一次交换。
只不过,禾生壤宗想要的,在她意料之外。
“新井小姐,之前一直在黑市从事非法行医吧。”
“局长可是什么都知道了呢……没错,买卖药品赚钱养家。”新井沙希对着灯光举起手指,对这个颜色的甲油十分满意。
“只有这些吗?据我所知那些躲过扫描的潜在犯,百分之九十九都要靠服用违禁药品蒙骗街头声相检查。而新井小姐经常在市区的黑市与扇岛走动,从未服用过精神药品呢。”
新井沙希的表情怔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惯常的笑脸,“但最终犯罪系数还是超标了呢。”
禾生壤宗摇了摇手指,“不完美也并不要紧,因为你的经历很独特。常年在废弃区生活,却又能够很好地融入文明社会,对精神药品的研究颇有自己的见解,本身也是色相顽固的灰色地带分子。”
“灰色地带分子?这倒是一个新鲜恰当的形容。”
禾生壤宗站起身来,莫名其妙地笑着邀请道:“我想带新井小姐去厚生省看一看,我们对你很感兴趣。”
名义上的邀请,新井沙希没有拒绝的选择。当禾生壤宗带着她坐电梯来到Nona塔的地下二十层时,她就知道她的一生注定在要漩涡中挣扎了。
新井沙希看着一排排被不断调整位置的大脑并没有多少惊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向来对政治这种东西不感冒。机器统治与官僚治理,不会让她的饭桌上丰盛一些或者更加穷酸一点。
“知道这些,我要付出很大代价吧?”新井沙希皱着脸看禾生壤宗,她不知道有多少人观光一日游一样被领到过这里,她只知道这件她毫不感兴趣的事情绝对没那么容易就能甩掉。
“你是个聪明人。”禾生壤宗看得让人心里发毛,“西比拉系统依靠这些不同于常人的大脑处理运转,样本越广泛,参考价值就越大,处理结果也就越合理。”
“加入西比拉,怎么样?”
新井沙希倒吸一口冷气,有一种被贼盯上的不良感觉,选择了最适合的方式,她问禾生壤宗:
“可以给我适应的时间么?”
禾生壤宗将Dominator举向新井沙希,机械的女声读出她的犯罪系数,依旧是非致命□□模式。
或许是顽固的犯罪系数让禾生壤宗舍不得把她灭口,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一段时间之后,老女人收回了枪,
“那么,新井小姐就先做执行官适应一下吧。”
狡猾的狐狸,让自己在她眼皮子底下做执行官,没有比这样更方便的监视方式了。一旦禾生壤宗的心意改变,自己随时都会被她找个借口暗中处理。
所以在西比拉有理由放弃自己之前,就一定要找到机会喝下Farewell,只要犯罪系数降到正常人水平,她就可以逃走。而她喝了药这件事,一定不能让禾生壤宗知道。
西比拉需要天然的大脑,禾生壤宗不允许它们被精神药品污染。
—————
车里的暖风轻轻地吹着,新井沙希睁开眼,他们已经进入市区。
“喂,绅士。”
宜野座从后视镜看她,“什么?”
“每周内部的色相检查是什么时候?”
“一般每周一次,随机选择一天扫描。”宜野座打开个人色相检查记录,“这周的已经查过了。”
“担心你的犯罪系数还没降回去?”
“没有,随便问问而已。”新井沙希翻了个白眼,靠回到座椅上。
通讯终端响了。
———“宜野,带着漂亮姐姐快回来!”滕秀星压着嗓子催促道
车里的两人目光警觉地相对,宜野座面色凝重起来,“出什么事了?”
———“昨晚突然宣布标本案结案,狡哥知道以后把病房砸了。上面查出来狡哥的色相记录异常,现在要求全体重新做色相检查。”
新井沙希看了看手表,上午九点整,距离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看来暴力监视官和我都要有□□烦了。”
第十五章
“秀君,”新井沙希扶着宜野座慢慢下车,打开左手上的终端,“狡啮监视官现在在哪里?”
宜野座多看了新井沙希一眼。
“狡哥啊……在情报女神那里喝茶。”滕秀星周围似乎有许多人,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说话。”新井沙希语气很急,
少年答应一声,终端另一端逐渐安静下来,“一系和二系被安排在稍后检查,狡哥的色相还是不太行……”
“来地下车库找我!”
“了解!”
宜野座看她结束通话,皱着眉头问新井沙希:“你有什么办法?”
新井沙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装满液体的小瓶子,“忘了么,我们还有它———绅士。”
“那你怎么办?”
“一半的药效足以抵消昨天色相的恶化,即便一段时间以后回升,也能保持执行官时的水平。”
“执行官时?”宜野座警觉地察觉到新井沙希的言外之意,新井沙希挥手一样将一枚注射器扎进他的后脖颈,
“你别乱来!”自脊背蔓延的疲软迅速席卷至全身,宜野座伸手想要抓住新井沙希,眼前看到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终究是太大意了,竟然对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忘记了提防。
新井沙希身上特有的香水味道弥散过来,松软的发丝落在监视官的脸上,轻轻微扫。
“你和暴力监视官都是不赖的家伙,所以我不想看到你们倒霉。”新井沙希贴着宜野座的耳朵低声说道,“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所以原谅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新井沙希让宜野座靠着自己,扶着让他慢慢坐在地上,逐渐陷入昏迷的监视官撑着地面,举起了自己的Dom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