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破涕为笑,敏儿有一头乌油油的好头发,长得大眼大鼻大嘴,虎虎生威的样子,哭得也响亮,晴初这一副娇怯怯的样子,却生下这么个雄赳赳的儿子!我接过敏儿,才想起来问果儿呢?静生墨烟呢?伍妈妈呢?
“早走了,”她告诉我,“公子早已让小幺儿悄悄的来报了信,让我们先走,我不知怎么,总觉得你会回来,才偷偷来了这里。”
我们相视而笑,这么危险的事,这么心酸断肠的分离,这时候都成了甜美。耳边那些进攻厮杀声似是远去了,走么?我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乖巧的缩在我臂弯里只是不愿动,我想起来,她却将我一拽,仍是伏在我身上。我也就随她了,我们的姿势好生奇怪,基本是两个人缠在一起,四肢都紧贴着没有缝隙,旁边搁着一个敏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的感到一种不适,从心底生出的不安,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我直起身,她从我怀里转头对外瞧去——
公子雱提着一把剑,正伫立在海棠树下。
他是来了一会儿了,他的剑尖指地,像无力再抬起,他看看晴初看看我,竹叶撩动的阴影在他脸上一道道流过,看不出表情。
四下无声,停滞了,还是我的耳朵从此聋了,我什么也听不见,连风声也没有,但我分明感到敏儿的哭泣,一声高,一声低。
我们默默的僵持了片刻。公子无语,晴初无语,我更无语。敏儿哭声大起来,晴初抱他哄着,这时候有个孩子,真是天赐!
公子这时笑了笑,“你们都安好?敏儿怎样?”
晴初不出声,将敏儿抱在胸前给他看,公子对敏儿深深凝注一眼。点点头,不再看我们,他转身走了。一步一步,柔软的步子绝不拖沓,听不出他的心意,听不出他是悲是喜、
我追上两步,他听到我的脚步却不回头也不停步。他发髻有些松散,身上衣衫干净,没有血渍,但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伤的厉害?我一声也叫不出口,我还有什么可跟他讲呢?只要知道他周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眼泪终于流下来,这一下就倾盆覆雨再停不了。晴初抱着敏儿走到我身边,我还在痛哭不止,我哭得蹲在地下,几乎把自己融化成一片。身后的海棠树被我惊动了,树枝簌簌抖动,叹息般的花瓣一瓣一瓣落下,撒在我的头上,身上,很快地下落了一层残红。
别问我为什么。我的公子雱。如果需要我可以为你死。但是现在,我要陪着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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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风雨欲来
更新时间2010…2…3 20:54:46 字数:4530
这一场浩劫代价还是惨重,除了管家身死,相府卫士伤者25人,死者7人,相国亲自安抚死士家眷,又专门到霁月楼来了一趟。
“贤媳受惊了,其实你完全可以一起在内府避难,何必坚执这里?”
相国黑面如常,语调温和,我真诧异这老头,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神色疲惫不堪,我愿意相信他实在也是为难不忍到了极点。我知道相国的新奏折又被驳了,已经被抵到无可再退,是拼死最后一击的时候。
好在晴初这几天精神都还好,我们没日没夜的讲话,做梦一般,都怕彼此忽然消失。她摸我的脸,握我的手,我也握着她。
“你要是找不到我,你会怎样?”她问我。
“继续找。”
“一直找不到呢?”
“找到死。”
她莞尔笑了,一面哄着怀中的敏儿。我看着她,总也看不够。她圆润的脸庞,明显的看出消瘦,我不敢想在没有我的那两月里她是怎样渡过。
“白天起床,晚上睡觉,饿了就吃。还能怎么过?”她淡淡的说,其间苦楚一样不提。
“你不惦记我?”我问她。
“不惦记。”
“撒谎!”我一下过去扑到她,她笑得歪在榻上,一面嘘着我轻点别吵醒了敏儿,
“麝奴,我早看清楚,上天生了我们两个,就是让我们相遇的。你原来不是这里人,我也不是,但我们都来这里,为了什么?就为了要遇到对方的。”
她一边轻声的说一边双眼看着敏儿,似乎这话像穿衣吃饭一样简单自然。我也不跟她闹了,这几句话正缓慢渗透进我的意识,渗透到心深处。经此一劫,我终于发现,晴初于我,竟然如此重要。在昌王府幽禁的两月,我日日夜夜的思念;在那个遍寻不到,走投无路的绝望时刻,我内心所有的念想,都集中在她身上。发现这一点,我又幸福又惶恐,似乎犯下了罪孽,但我已顾不到。她温软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她的笑靥就在眼前,她这样时时刻刻就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要的?
敏儿醒了,哭闹起来,我们一起逗他,晴初招呼我去拿小摇鼓,我手忙脚乱一阵翻,将能拿的玩具都拿来,小泥人,竹编马,摇鼓,还有我给他买的银锁片,抓了满手去逗他。但敏儿一概不要,几个月大的婴儿力气倒有一把,粗大的眉廓和方正的下颚,这孩子确实不像晴初也不像公子。
“公子喜欢敏儿么?”
她点头,“敏儿生下来后,元泽是第一个来的,一应物品他早已备好,后来……出了些不好的话,他就每日都来,他在的时候,就好些。”
我心里揪着痛,我知道那些“不好的话”是什么,虽然我早已经问过她,晴初总是不肯讲分明,我早在小果儿那里听说,带头传谣言的就是公子身边的奶娘高妈妈,那高妈妈仗着奶过公子,只见了敏儿一面就说敏儿不像王家人。我几乎想去找那老太婆理论,晴初死命的拖住我。
“那边人都是一伙儿的,你倒是找谁去?何况你的事还没过去,怎能再破一次脸?”
我忍了气,消了念头,晴初现在是个息事宁人的女人,她只要她关心的一应人都安好,只求个表面的平静就行。
“还有……元泽夹在里面,又怎生调停?”她声音低下去。
我们都不说话了,公子是绕不开的话题,也是我们心里的重轭。
公子自那日后,再也没有叫过我。他每日在外,回来总是匆匆,我去,他也不见我。我只想问他一声,解释,道谢,致歉,谢罪……也许都不用,还有那一别多日,积压在心底的想念,也不用他知道,我只看他一眼就行。我总有一句很要紧的话,尚未对他说。
但他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站在道旁等候。远远看他与一群人边走边说的过来了,众人簇拥中的他,仍是瘦削而孤楚。我想叫他,却忽然噎了声。他微微转头,看到了我。
那一瞬间的长度……他那短促的一愣神,仿佛百年之久。我屏息的等着,一瞬之后,他已将头掉过去,一边继续讲着,一边走远。
他在书斋外,给众人训话交代,我跻身其中,只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或者多交代一句,他缓缓说着话,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滑过,目光到了我这里,安然的注视,再安然的离开,没有多一秒,也没有少一秒。
我在书房前等着,执拗的从中午到黄昏,他一下午忙个不停,几乎没有歇息。他这几天正病着,皇帝下旨让他任新职,他只是淡淡一笑,提笔写了辞呈。琳铛将饭和药端进去,又原封不动的端出。我只希望他能发现我在外面,但不停有人进出,他又成了个工作机器。天黑的时候喜姐儿出来,对我说,公子吩咐你回霁月楼去吧,事情他都知道了,要你只管尽心服侍少夫人,不必亲自来回话。
原来他早知道我在外面,他只是不愿见我。
我给昌王赵憬写信,感谢收留,但盛情难却。他很快回信,信中不提此事一字,只是让人将我的物品,封了箱子送来。我杀吕惠卿一事竟无人提及,也许是他暗中瞒混了过去。毕竟吕锦阑也是因为私心来报,这事发了后,料想吕锦阑也害怕,因此守住了秘密。
呵呵,我是个可笑的白痴,自以为一切是如我所想,一切瞒天过海,重新风平浪静。但那时,我真的就如此天真,在20岁女孩的心里,世界可以很简单,那就是付出与回馈,热血与忠贞。虽然我早知道付出未必有回馈,但我一腔热血所作的,我总相信是对的。
敏儿足月,按规后晴初应该带他回娘家一趟,之前那边的人已经来过,正逢府中出事,这两天那边老太太亲自派人来接,这回实在推不过,只好回去。我帮着打点她出门的东西,轿子车马,礼品箱子,敏儿的衣服。然后给她准备洗浴的热水。
加了药材一起煮,又细细研了花瓣的一大桶滚热汤香汤拂拂冒着蒸汽。“你也来。”她叫我。
这回我没抗拒,给她除了衣衫,我自己也潜进那热腾腾的水里去。这样的一大桶热水正是现在需要的,我将自己淹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让无孔不入的,水流将我渗透,雾气弥漫中有片刻的神思不属,这神思不属,是天赐的放松。
晴初在身子在水下寻找我,她温柔的手,覆在我的腰上。“你不舒服么?”
我摇头不答,我还闭着眼睛,感到热热的水流正披流而下。
“哭了?”
是的,我在水中哭泣,像个打开的蚌,我的心被磨砺的又酸又苦,心里的酸水苦水一起随热流溶解出来,我忽然想,也许鱼就是无声的在水中流泪,才把海弄成了咸的。
晴初向我泅来,从水中,在这一片温暖的水流中,她贴近我,张开手臂,抱住了我……柔波般的怀抱,渗透了我。我将头缩在她怀里,那是她哺育敏儿的胸怀,母亲一样体贴安全,我从小在妈妈那里也没有得到过的温存,晴初全部给了我。
“麝奴,别怕。”
没错,我真的在害怕,我在水中哆嗦,我简直怕得要死,我说不清这恐惧是什么,但我怕明天,我害怕一切未知。我说不出口,但她看中我心中打不到底的恐惧。她将我囿在她怀中,她湿湿的手抚着我的头顶,
“麝奴,你在想什么?”她抚着我的头发问我。
“想我妈妈……你呢?”我贴着她的怀抱,听着那心跳声闻她。
“我也在想我妈。”她轻轻喟叹,“明日回娘家。这一回去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端。”
这一回庞府果然微妙。大家都跑出来迎接,夸敏儿,对晴初嘘寒问暖,给下人打赏,丫鬟仆妇们小心翼翼,两边人气氛都有点尴尬,都知道相国府刚出过事,大家庆幸念佛之余,仍有无数话说不出口。这时有人进来,宽肩厚膊一条汉子,走起路来神采熠熠。他对我盯了两眼,又向晴初招呼,我立即认出是那晚夜访霁月楼的黑衣人,她的表兄邵阳。
邵阳跟晴初一样,有着宽阔聪明的额头,他眼睛很大,看人一眼能让人吃一惊,现在他对我瞪一眼,我也瞪他一眼。就是这人,害我成为众矢之的,更让晴初背上不清白的恶名。他倒笑了,不以为杵的,对晴初说,这是麝奴不是?不打不相识啊!
晴初看见她这表兄,倒一点高兴不起来,她双眉蹙起,欲待不理,又只得找点话来讲,便说,你今天做什么过来?你的差事也忙不完,听说你又升了骑射,还没向你道喜呢。
“我做什么差事?还不都看你家老大人?”邵阳说着懒洋洋在一张椅上坐下来,他长手长脚,这一放松了去坐,腿脚直伸到人前去。晴初眉心拧成一个小川字。
“这些事我没性儿听,你上别处去说。”
“你想听什么?”邵阳仍是懒懒的问她,“你在那楼里养着,跟那笼子里的鸟儿有什么分别?天天锦衣玉食的过,把从前都忘了。”
我看出晴初是火了,她脸发白,忍着脾气,忽然一笑,“你不用激我,你知道我不愿意做的事,讲好讲歹都没用。”
晴初母亲在旁说,晴初好容易回来,你们不能少拌几句嘴儿?邵阳从小爱跟你妹妹捣蛋,她如今也是当妈的人了,你没个哥哥样子,还没个舅舅样子?
夫人一发话,邵阳也就不敢多讲了,态度恭敬起来,讲几句家常话儿。晴初对我使眼色,我知道她坐不住了,这里虽是自己娘家,她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当下我说时候不早了,敏儿只怕也要早些回去。我一讲,晴初立刻站起来要走,夫人也不多留,看着眉眼里都是心疼,藏了许多话似的,摸了摸晴初的脸。
晴初眼圈红了,将她母亲抱一抱,夫人又叫拿赏钱给我,说早听说麝奴,晴初可就都靠着你了。
“可不是,以后也得多靠她。”邵阳说。
我警惕起来。什么意思,靠我做什么?上次那委屈还不够我受的?,
果然晴初说,你省省事,别再拖累无辜人、
“我省事?只要相国大人肯省事,就可免了山东四川40万灾民流离失所。你可知道那边百姓过什么日子?”
晴初脸色又发白,我知道事情坏了,左避右避,已经要走了,还是省不了这一出。
夫人再打岔,邵阳也不管了,开始大声历数相国大人变法的后遗症。晴初先还忍耐,闭了嘴让他讲,终于听不下去了,说这些天下大事,自有当任的人去处理,皇上也信任老大人才会放手让他干,难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比皇上眼见还高么?
“何为天下?民意才是天下。”邵阳一口截断,我总算见识了他的厉害,他看起来是个粗豪汉子,凌厉起来,却是字字如刀,毫不相让。“如不考虑百姓感受,一意任性为之,失却民心,没有百姓哪里有国家?你老公公和你男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肃清道路,多少贤臣大儒被他们清除?”
“这不是公子的错!”晴初终于发作了,她浑身打抖,手指紧紧攥住衣角,“你们这头逼我,那边就逼元泽,既然宿怨难消,何必让我们做夫妻?!”
“我只问你一句话,咱两府破了脸,你是继续做你的好少夫人,还是回来这里?”邵阳大声问。
泪水直逼到晴初眼里,她咽了咽,抱紧敏儿,“我也只有一句话,国家大事,苍生社稷,不是我能管得。我只要敏儿周全。”
“那么,我提你一声,有什么祸事,尽早回避!”邵阳说。
晴初头也不回的就要走,邵阳却又拉住她,“行了行了,咱们不讲这个了,你踏踏实实过你的日子行不?你再陪你娘坐坐。”他说着又偏过头对着我,“麝奴,你先移步,这院子后面有间偏厅,你请在那里先歇歇。”
“什么意思?”我问他。他眼里分明有狡黠。
“我这里恰有位老朋友,也许你会愿意见见。”
晴初疑惑的看着邵阳,“你又耍什么花样?麝奴是我的人,她只能跟着我。”
“你放心,在这府里,还有人能跟你们过不去么?”邵阳说,“谁不知道麝奴不要命的救你一次又一次,就凭这个,我对她下跪都成,还会伤她一根头发?”
他这几句话倒说得真诚,晴初犹犹豫豫的看我,我对她笑笑,就跟着丫头出了厅。
这间偏厅果然很偏,穿过两重影壁,家丁也不见一个,一间大屋墙壁剥蚀,地下石砖多年没有修补过,青石缝里生了杂草。我一人走了进去。厅里很暗,凉阴阴的没有人气。
屋檐下在滴水,水珠缓慢汇聚,隔得半晌汇成一滴,啪嗒砸碎在地上。我渐渐不耐了,堂后终于传来脚步声,是布鞋轻轻踩踏在水磨砖上的轻响……一些发丝随风飘起,我随着转过了头。见后头一个人无声的转出来,灰袍,高髻,面如白纸。
煞那间我如被打了一棒,牙齿也相击起来。即使是见了鬼,也不会有我这般惊恐。
吕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