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舒夜束发的带子已经散落,三千华发飘散在空中,有一缕斜斜遮住了眼睛。他紧闭着眸子,呼吸渐渐衰弱。
东宫连城的手有些颤抖。他摸了摸傅舒夜颈间的动脉,仍旧有力的跳动让他的心稍稍稳定下来。
“去幽冥界。”他嘱咐猫又。
百魇一定可以救他,即便是半缕生魂,也一定可以救醒的!
猫又逐渐远去。
胧月望着神兽背上的男子,眼中有沉思的神色。
凤凰火仍旧在燃烧。木灵将死,诅咒焚林之人永堕地狱。
一个青衣男子依靠着一株婆罗树的枝干。他的旁边,一轮新月徐徐升起,青白色的光辉洒落下来。
男子侧耳倾听,嘴角微弯。
“不追吗?”胧月问。
“你希望我追吗?”他反问。
胧月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红莲之火渐渐熄灭,木灵们凋零殆尽,灰色残骸在半空中飘荡不散。
有火在水天之际燃起。金色的火苗燃烧在海面上,朝着极南之地漂去。
月影婆娑,青衣男子倚靠着婆罗树,抱臂含笑,青色的眸闪着点点碎光……
夜雾笼罩着长安城。
白虎街上飘荡着浓白的薄烟,风一吹,一团团飘散开来,然后,再慢慢聚拢。
夜雾飘入司徒府,仿佛是有神智一般,沿着廊道,来到主卧房。一丝一缕,从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隙中钻入。
司徒浩谷正在熟睡。梦中,他仿佛置身于一团青白色的雾气中。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右手拿锤子,左手握着五寸钉。
雾气太重,看不清她的容貌。
那女子拿着钉子走近。
司徒浩谷想出声却发不出声音。想逃,身体如石头般重,无法起身。像是有无数只手自上压住他的手脚。
☆、第十八话 锥心之痛
是梦。不过,感觉清晰的像是亲临。
女子站在他脚边,自上俯视着他。
司徒浩谷无法动弹,只能自下仰望女子。
她的眼中仿佛有憎恨,望了他一阵子,蹲下身。
女子纤细的手慢慢掀开司徒浩谷的被子。
司徒浩谷双脚露出,可以感到风冷冷的拂过肌肤。
女子将钉子尖贴在司徒浩谷右脚。
之后——
咚!
女子用手中锤子敲打钉子头。
喀嚓!
钉子尖触及小腿骨头,骨头仿佛开裂。司徒浩谷感到一阵剧痛。
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想逃,身体也无法动弹。
一次、两次、三次……
女子不停用锤子敲打钉子。
每次敲打,钉子就钻进小腿骨一寸。
最后终于将钉子全部敲打进去。女子站起来。
她温柔的为司徒浩谷盖好被子,俯视着他,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会再来……”女子红唇微启,吐出一句。接着,背转过身,徐徐往外走。
翌日——
醒来时,司徒浩谷仍清楚记得梦中情景。
真是很恐怖的梦呵!
他看了看右脚,当然没被钉子钉进去,也没伤痕。只是那地方有点发热。
到底是做了那种梦才发热,还是那地方发热才做了那种梦?
司徒浩谷擦了擦额上冷汗,并没有往心里去。
然而——
七天后,他又做了相同的梦。
那名白衣女子又来到熟睡中的司徒浩谷脚边,再度敲打钉子。
这回是左脚小腿。司徒浩谷依旧全身无法动弹,发不出声音。
“我会再来。”女子如此说后,跟上次一样离去。
翌朝,左脚果然有点发热。而且七天前被敲进钉子的右脚也仍在发热。
虽然两次做了类似的梦很奇怪,但也并非罕事。
司徒浩谷尽量不去介意,但隔了七天夜晚,他又做了相同的梦。
这回是右膝。女子在他膝盖骨钉进五寸钉。
到了第三次,司徒浩谷才开始认为自己身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若有第四次,应该也是再隔七天的夜晚。
果然。
第七天夜晚,女子又出现在梦中,这回把钉子钉进左膝盖骨。
这一定有原因!
莫不是受了别人的诅咒?
钉钉子的地方逐渐往上移,司徒浩谷心中的恐惧在加剧。
到了第五次时,他终于请来术士做占卜。
“有人对你怀恨在心。”术士说。
“对方是谁?”司徒浩谷问。
“不知道。”术士摇头,并告诉他:“最好换个卧室。”
接着的第七夜,司徒浩谷特地到小妾房中过夜。
然而——
睡觉时,那女子又在梦中出现。
“原来跑到了这儿……”
白衣女子俯视着司徒浩谷,用温柔的令人发怵的表情微笑道。
这一次,女子站在枕边。
钉子尖贴在司徒浩谷额上,女子挥下锤子。
咔嚓!
钉子穿破头骨,钻进头颅内部。恐怖无以形容。
女子就在靠近司徒浩谷的脸庞上方,带着温柔微笑俯视着他。把钉子敲进头颅……
第二天,司徒浩谷头部发热,一直疼痛着。
疼痛自钉子钉进之处往头部中央一阵阵袭来。
接下来的第七天夜晚,司徒浩谷让术士整夜陪在身边念咒辟邪,但女子仍旧出现。
术士在枕边结印念咒,女子却若无其事的经过他身边,他们看不到她。
她将嘴唇凑近司徒浩谷耳边窃窃私语:“别白费劲了,司徒大人。”
这回,她将钉子钉进耳朵洞里。
司徒浩谷全身开始发烧。以钉子钉进的地方为中心,全身发痛,发热。
司徒浩谷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贺宪之眸子定在院子中的紫藤花架上,微微有些出神。
“事情就是这样,贺大人。贺大人?”
“唔……”
贺宪之回过神来。司徒浩谷怀疑他之前完全没有听自己讲话。
司徒浩谷躺在锦榻上,叙述过程中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他额上有个肿胀的大红斑,双耳流出脓血,变硬后结成痂。双眼充血通红,眼角流下带血色的眼泪。
“昨晚是眼睛?”贺宪之问。
似乎想起梦中内容,司徒浩谷闭上双眼,声音颤抖:“是……那女子用左手手指撑开我的眼皮,将右手的钉子狠狠刺进眼珠。很痛……”
醒来后,明明是做梦,眼睛依旧很痛。而且所有至今为止全身钉进钉子的地方都红肿起来。
对司徒浩谷来说,这已非梦境,一半以上是现实。
“这样下去,我到底会变成怎样……”
即使克制自己不睡觉,每到子时自然而然会想睡,无法忍耐。
睡着后,又会再度做梦。
贺宪之弯了弯红唇,站起身。
他走到院子里,用脚步丈量距离,在约三尺远之处驻足。
“这里。”细长的眸里闪出一抹光华,似乎是觉得有趣。
“烦请贵府的下人拿铁楸挖我足下之处。”贺宪之道。他站在院中,腰间别着那柄金折扇,有蝴蝶落在他银红色外衣的领子上。
贺宪之抬起右手,那蝴蝶落在指尖,化为一支桃红色的信笺。
“呵……”低沉的声音似乎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司徒浩谷命人取来铁楸。下人开始挖贺宪之用脚示意之处。
“挖一尺九即可。”贺宪之开口提醒。
“是什么?那里……有什么吗?”司徒浩谷躺在绣榻上,微微探着身子,朝这边望来。
贺宪之抖了抖右手,那停在指尖的蝴蝶化作一缕青烟,渐渐飘散。
“不要着急司徒大人,答案马上就能揭晓了。”
话还未说完,下人用的铁楸尖端已“铛”一声碰到某种坚硬物体。
继续挖,地下月一尺之处出现一样土器。
“这是……”司徒浩谷皱眉。
贺宪之接过那样东西,淡淡道:“土器。”
两个土器口互相盖住,再用细绳绑成十字状以防分开。
一摇之下,里面似乎有东西,传出响声。
贺宪之灵巧的解开绑住土器的细绳,打开对盖的开口。
合盖的土器中出现一根钉子。
而且钉子上沾着锈一般的东西。
“那是什么?”因为距离较远,抱厦中的司徒浩谷看不到贺宪之手中的东西,忍不住发问。
“钉子。沾着血的钉子。”
贺宪之从腰间取出折扇,打开,复又合上,“其次是屋内。”
“屋内?”司徒浩谷大惊。
“是。”贺宪之点头,将手中的钉子展示给司徒浩谷,“想害你的人在这钉子上下了咒,应该……还有另一个。可否让我参观一下大人的卧室。”
两人来到司徒浩谷常住的卧室。司徒浩谷行动不便,由下人搀扶着在床边坐下。
贺宪之细长的眸子在屋内大概一瞥,一切了然于胸。金折扇抵在光滑的下巴上,转头对司徒浩谷身旁的下人道:“烦请检查一下那根梁柱上面。”他指了指头上一根梁柱。
“是。”下人点头,唤人送来梯子。一人在下扶持,一人爬上梁柱。
司徒浩谷惊疑不定的望着这一切。爬到梁柱上的下人脸色灰白,冷汗从额头涔涔落下。
“什么?”司徒浩谷问。
“有钉子。”下人答,似乎在瑟瑟发抖,“刚好在大人头上的地方钉着一根钉子。”
“拔下来吧。”贺宪之道。
那从梁柱上拔下的钉子也是四五寸长,沾着血迹。
贺宪之将两根钉子放在掌心,合起双掌,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伸出,其余手指交叉而握,闭上眼睛,念起咒文。
有青色的烟从手掌间升腾起来,两根钉子化为灰烬。贺宪之挥了挥手,一脸云淡风轻。
“结束了?”司徒浩谷问。
“结束了。”贺宪之红唇露出一个魅惑的笑容,仿佛盛开在暗夜中的妖艳罂粟。他俯下身,微笑着望着司徒浩谷,问道:“大人的身体有没有觉得轻松一点?”
司徒浩谷自下仰望着他,视线顿住。
贺宪之的美,是介于性别之间的,也是极致的美。虽然是本国国师,但在朝堂上极少可以看到他,偶然一遇,也是惊鸿一瞥。虽然处在那样端庄的位子,但他本身,似乎是个很放浪形骸的人呢。甚至有传言说他与唐皇……
偏偏又是如此的魅惑……
乱七八糟的想法止于一瞬。贺宪之美目闪了闪,嘴角勾起一抹笑,似乎已经洞穿他所想。
司徒浩谷忙咳嗽着掩饰,“噢,不、不痛了……”动了动手臂四肢,才发觉变化,“身体轻松多了!”
司徒浩谷眼中和额头上的红肿也已经褪去,虽然眼角还有干涸的血泪,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大好。
“太好了。”贺宪之道,红艳的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那女子……”司徒浩谷犹豫着开口。那名梦中出现的白衣女子,像是一缕阴魂,这半个月来一直纠缠着他,让他寝食难安,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那并不是她本身。”贺宪之撑开金折扇。
“不是本身?”
“应该是阴态,像影子一样的东西。而且,一般人看不到,只有大人自己看得到。”
“那、那女子不会再来了吗?”
“暂且不会来了。”
“暂且。”司徒浩谷的脑袋开始发胀。
☆、第十九话 不遇佳人
贺宪之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了的纸片。
“大人好好休养,五天之后便能恢复原本的健康。”将手中的纸片递给司徒浩谷。
“这是……”
纸上画着一只动物,像是一头大象,鼻子很长,眼睛也很细。但似乎又不是。耳朵太小,也没有象牙。
“是天竺大象?”
司徒浩谷看过乘于象背上的普贤菩萨雕像或象头人身的欢喜天(密宗神名,多做夫妇二身相抱象头人身之形。)雕像。
“不是。”贺宪之摇头,“这是貘,一种食梦的动物。”
“食梦?”司徒浩谷抚摸着纸上的神兽,喃喃。
“它吃的并非普通的梦。貘,专门食噩梦。若有邪恶的东西想要进入大人梦中,它就会吃掉对方。”
“原来如此。”
“即便对方的咒很强,只要这貘在,应该可以减弱对方力量。今晚开始,大人就寝前,将这貘搁在枕头下吧。若再发生什么事,我会再来打搅,请大人放心。”
“有国师这句话我就不怕了。”司徒浩谷道。
贺宪之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
司徒浩谷本想出言挽留,稍作答谢,但想起这位大人的古怪脾气,闷闷住了口。
贺宪之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春日阳光正好,暖暖的照在身上,让人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贺宪之觉得惬意,脚下不停,却不是宫城的方向。
他低垂着头,跟市井上的人们擦肩而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笑声传来。贺宪之讶然,举目发觉自己已经绕过繁华的西市,不知来到何处。
笑声是从高墙里传出来的。
一株石榴花从褐红色的墙顶钻出来。一座秋千架堪堪高及墙壁,随着秋千的摇摆,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传来。
贺宪之驻足,神情有些恍惚。
有迷雾在眼前晕染开来,周遭景物变幻。春花,春日,春游。刚刚下完的春雨将空气洗的分外清晰。绿油油的小草上还在滴落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柔软的风吹着鬓角的发。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贺宪之,曾是个青葱少年,也只是个平凡的青葱少年。
少年的他站在高墙外,凝眉倾听墙内如水花般翻起又落下的娇俏笑声。
细长的眸,红艳的唇,粉白的面,水青色的衫子。
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俊秀公子。
卿卿,卿卿……
这个名字萦绕在嘴边,回荡在心里,流恋在眉眼间。
他抬起眸,高墙边上有红衣一闪。一串咯咯的笑声升起又落下。
“媚儿,墙外面好像有人。”
那个声音跟侍女说道。
秋千又荡了起来。这一次越过了墙头。
卿卿朝他眨了眨眼。他亦回她一笑,冷不防一物越过墙头飞来,正砸在他脸上。
他伸手捉住,是一朵开的正盛的绣球花。
花朵柔软,像他那时的心情。放在鼻端,有淡淡幽香传来。
那个叫媚儿的侍女领着他穿过花园小径,成群的彩蝶绕着他们飞舞。不知名的花儿争相开放,奇香缭绕。
红衣的卿卿站在秋千架旁,指尖缠绕着一朵墨色的绣球花。她微微嘟着嘴,眉间描着鲜红的蝴蝶痣。
卿卿,我会爱你一辈子。这一生,我贺宪之只要你一个女人。
十年后,妖化了的他经常会想起初见时的情景。秋千架,香径,彩蝶,明眸皓齿的少女……
红衣的少女叹息着说,一辈子太短,而我,又太贪心……
卿卿在凉亭烹茶,草丛里一条白色的大尾巴一闪而过。
卿卿的眼睛没抬,道:“又出去了?他马上就要来了,快些变回来。”
风微微吹动凉亭里的白色纱幔,白衣的媚儿走了出来。
眉眼间有不情愿,“你为他误了回青竹山的时间。”
“我知道。”卿卿淡淡道,“就是一年不回去也没有什么的。”
媚儿不甘心,走到她面前,扯住她水红色的衣袖,道:“一年不回去可以,两年可以,十年也可以,你耗得起,可是他呢?他可以吗?”
拿茶碗的手顿了顿,明丽的眸间闪过一抹暗色。
“你容我想想,媚儿,你容我想想。”
媚儿起身,深深望她一眼,转身走了。
贺宪之来的时候,卿卿右手托腮,正在发呆。水红色的衣袖滑下,露出白嫩的一截手臂。
“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小笼包。”
香软的包子冒着热腾腾的白雾,放在了她面前。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