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试……并不是所有生员都可以参加乡试,须得先在学里考过,绩优者方能录科……也就是获得考举人的资格。
先去梅墅跟殷老爷辞行,老爷子虽然还有些磨不开脸,但是现在考试最大,唯恐影响到他的心情,还特意设了一桌酒席给他饯行,临了塞给他两千两银子的官票,说是做盘缠用。
辞别了老丈人,沈默离开西溪,他准备去杭州城搭船回去,但在这之前,还得先去西泠桥边见见朝思暮想的人儿。
第二三七章 莼鲈之思
虽然说四季景色皆不同,但谁也不得不承认,真正的美景是属于春天的。被压抑了一冬的生机喷薄出来。只见苏白两堤,桃柳夹岸。两边是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是山色空蒙,青黛含翠。此时走在堤上,你会觉着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无一不美,即使最悲观的人,也会有些新的希望产生。
沈默骑一匹青骢骏马,穿一身湖绸春衫,踏着粉底的轻云快履,头发用丝带简单的拢在脑后,更显得眉目清朗,神态洒脱。见到他这番打扮,路人纷纷侧目,有些人看得两眼发直,也有些人交头接耳,窃笑不已。
声音虽小,却抵不过沈默的耳朵尖,他能隐约听那些人说道:‘看看,又来一个想寻苏姑娘的呆子。’‘不过他真得好像阮郁,很有名门公子的范儿。’‘再像有什么用,现在世风日下,女子都变得俗不可耐,他是不可能再碰上小小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好女子了。’‘所以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呆子,只不过是个比较帅的呆子。’‘那岂不是帅呆了?’
听着那叽叽喳喳的议论,沈默忍不住老脸微红,但来既来了,便要安之,落荒而逃更惹人笑话。抱着这个信念,他硬着头皮往西泠桥头行去。
行到西泠桥头,便见一辆油壁香车,从远处缓缓行来。‘看来她也不是道学小姐,看来将来的生活不会无趣了。’沈默心中欢喜,便催动青骢马,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他迎面驶来,那香车却不紧不慢,到了他面前也不停下,沈默勒住马缰,正在怀疑是不是认错人了,那擦肩而过的马车上,碧纱帘轻轻掀起,一张琼姿玉貌、娇媚动人的俏面便出现在沈默面前,不是殷小姐又是哪位?
只见殷小姐朝他促狭一下,便放下窗帘,继续往前驶去。沈默不禁喜出望外,拨转马头,一路紧跟不舍。
还在嘲笑那‘帅呆公子’的闲杂人等,便见他真得找到了一辆油壁车,并成功展开尾行,再看那油壁车的碧纱帘中,分明勾勒出一个婀娜有若云中仙子的女子……人们不禁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觉这一刻时空交错,阮郎和小小真的成双穿越,来到千年后的西泠桥畔。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油壁车带着青骢马,离开了人来人往的湖滨,穿过了松柏浓荫,沿着林间小径,到了一处花遮柳护之下,鸟雀啁啾,景色清幽的静谧之处。
车夫和仆妇下来,去四周为小姐放风,也给这对璧人留一片独处的天空。
沈默翻身下马,殷小姐掀开车帘,两人相视而笑,都在回味方才的出格举动。
过了一会儿,沈默微笑道:“觉着这次的安排怎样,有没有惊喜的感觉?”
殷小姐摇头道:“惊恐倒是真的,总怕有人把你认出来。”说着忍不住笑起来道:“模仿小小和阮郁相遇,亏你想得出来。”笑如梅花吐蕊,让沈默不禁一呆,回过神来,他嘿嘿笑道:“生活太无聊了,总要找些点乐子才好玩。”说着笑道:“还以为你会把我领到松柏林下呢。”
殷小姐摇头道:“松柏森严,太过冷意,不是女子该亲近的东西,小小却唯独喜欢,也许才因此红颜薄命吧。”说着轻叹一声道:“人家不想像她那样。”
“不会的。”沈默哈哈大笑道:“我们都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便很谦谦君子的伸出手,笑道:“小生请小姐下车。”
“叫人家若菡。”殷小姐展颜一笑,便扶着他的手,款款下了马车。
“若菡,你可以叫我拙言。”沈默眯眼笑道,趁势握紧了殷小姐的玉手,让她抽也抽不回去。
殷小姐尝试几次,都徒劳无功,只好任由他握着,给他个美好的白眼,小声道:“你不是好人。”
沈默嘿嘿笑道:“做好人就不能牵你的手,所以我不做好人。”牵着殷小姐柔软的小手,一阵阵销魂的感觉便从掌心,他轻声道:“知道吗,这一刻我好像握住了全世界。”
殷小姐的身心都酥麻了,她终于鼓足勇气,反握住沈默的大手,小声道:“我也是……”
沈默大乐,他最是喜爱殷小姐这份落落大方的大家气度,绝不似一般富家千金那样扭捏造作,言不由衷……欲望挣扎在心底,眉头促成倒八字形,平添几道抬头纹。
像殷小姐这样虽自尊自爱却坦坦然,自自在。既然发自于心,便将其诵出于口。这让沈默怎能不如沐春风,怦然心动?
两人沿着林中小道,漫无目的牵手走着,地上香草鲜艳美丽,坠落的花瓣繁多绚烂。在这样的环境中,与心爱的人儿或呢喃私语,或安静漫步,就连四周的空气,都仿佛被那月神之手轻挑细抹,渐然生香,无需饮,便让两颗心深深的醉了。
沈默觉着自己比那个骑着青骢马的阮公子,要硬上许多,也没有一个极端重视门第的丞相老爹。所以自己要比那阮公子幸福多了,至少红颜知已来到身边,可以紧紧捉住她的手,永远都不放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一路走,有柔情蜜意做伴,也不觉着累。直到将近晌午时,沈默才见殷小姐有些疲倦,便笑道:“中午了,该寻处地方吃饭了。”
殷小姐掩口笑道:“早等这句话了。”
“为甚不早说呢?”沈默笑问道。
“先说的总要掏钱请客的。”殷小姐顽皮笑道:“人家出来不带分文,心里正尴尬着哩。”
沈默豪气道:“这个没问题,我今天刚得了一笔款子,胆气正壮着呢。”要说脸皮厚度,他真得是无与伦比,拿着未来媳妇的钱,去孝敬未来老丈人。再拿着未来老丈人的钱,在未来媳妇面前充大款,这都不是借花献佛的问题,简直堪比诸葛亮的草船借箭。
殷小姐仿佛毫不知情,笑道:“那可要吃顿好的。”说着青葱般的手指戳着下巴,真的认真思索起来。好一会才,方才轻轻拍手,笑道:“雨来莼菜流船滑,春日鲈鱼坠钓肥。我知道个好去处,那里的莼菜鲈鱼羹乃是一绝。”
两人便上了车马,往码头边,换乘小船,去湖心亭,到了那家位于湖心小岛上的酒楼时,已经是未时了。
殷小姐罩上面纱,从车厢里下来,连连抱歉道:“一时激动,忘了距离,可把大人给饿坏了吧?”语气中欢愉的成分,却要比歉疚还多。
沈默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晚点吃饭食欲好。”便与她步入这座飞檐重阁的三层小楼。这座楼青黑小瓦,粉白檐脊,雅淡中透着纤巧,但一想到所处的位置,便可略略知其不凡。
此时已快过饭点,酒楼中食客甚少,少了几分喧闹,却多了些安静的气氛。谈恋爱的人都愿意有个好氛围,便上到三楼,一看地方不大,有四五张桌子的位置,且都空无一人。
两人便捡个临窗的座位坐了,既然是殷小姐领着来的,点菜自然也是由她:“捡鲜活的鱼虾,用最拿手的法子置办上来,莼菜鲈鱼羹自然也不能少。”
人少上菜快,不一会儿。那道用西湖的莼菜,西湖的鲈鱼,西湖的水,煮出来的莼菜鲈鱼羹便端了上来。两人坐在湖心亭中的酒楼里,边喝边欣赏湖光山色。湖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了,不用喝便已经陶醉了。
当然味道还是很棒的,饶是沈默最近伙食不错,尝到那闻名遐尔的‘莼羹鲈脍’时,却也不免大呼美味。殷小姐虽然吃得含蓄,却也心旷神怡。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极新鲜的鲈鱼滑嫩无比,入口又自有一股馨香。同样极新鲜的莼菜,也是香脆滑嫩,渭沁齿颊,两者共同营造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味道,就像……爱情的滋味。
两人一边喝汤,一边眉目传情,正在柔情蜜意,蜜里调油之际,便听有楼下有人道:“我等同窗今日共游西湖,有道是‘常在湖边走,怎能不写诗?’沈兄,你既然是沈才子的堂兄,当为我等起头。”
便听那沈才子的堂兄道:“也罢,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两人不禁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才子的哥哥’,是如何的出口成文。
第二三八章 有志向的男人
等了好半天,才听那‘才子他哥’开口吟道:“远看孤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若把这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听他抑扬顿挫的念完,殷小姐忍俊不禁的嗤笑,沈默往下看,便见一个绸袍衣冠,春扇轻摇的年青人,在那里举目环顾,周围一圈士子打扮的人们,或是点头称赞道:“沈兄这诗真好,听着让人很愉快。”或作沉思品味状,惟恐被人看轻道:“据说白居易作诗,追求让老太太都明白的境界,我看沈兄这首诗就达到了白诗的境界。”
“就是就是,我们都能听得懂。”
“哎,贤弟此言不妥,这样岂不是说我们如老太太一般。”
“我们当然比老太太强了,所以沈兄也是远胜白居易的。”
这话登时引来了众才子的一片附和,纷纷道:“有诗岂能无酒?”却要饮酒庆贺一番,便进到酒楼里,包下二楼整整一层,开始呼喝笑闹,觥筹交错,把个静谧的气氛破坏的干干净净。
殷小姐本以为沈默会如自己一般,感觉十分扫兴。却见他饶有兴趣的侧耳倾听,颇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思,不由微微奇怪道:“你认识他们么?”
沈默小声笑道:“我堂兄在下面。”殷小姐这才恍然,便不再管他,端着鱼羹细细品味波光山色。
出了正月,沈京便来杭州,上那死要钱的辅导班,中间两人见过几面,但不知是怕打扰他备考还是怎地,沈京不大去西溪找他,沈默一时无暇理会,还想着考完试再与他好好叙叙呢。谁知在这里便碰上了,不由暗叹道:‘这家伙真是过的神仙般日子啊。’
走神了好一会儿,沈默才想起今天是来约会的,赶紧收摄心神,与殷小姐专心吃饭。
殷小姐轻声道:“我可以先回去的。”
沈默摇头道:“我想见他随时都可以,可要见你却难上加难。”
这话殷小姐爱听,红着小脸道:“其实……等着将来……也是随时都可以见的。”
两人正在嘀咕着,却听楼下喧闹声止,而后有个声音高声道:“诸位,今日我们一班同窗出游,饱览这春日风光还在其次,主要为的是给沈兄弟送行。此去倭国风高浪急,兄弟们祝沈兄弟一帆风顺。”下面便响起一片祝酒词,说什么的都有,却都离不开‘日本’两个字。
听着那‘马到成功!干杯!’的声音,沈默却吃惊不小,沈京这小子不好好上课,却要去日本作甚?
殷小姐看出他面色有虞,便对沈默道:“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你有事便先忙吧。”
沈默摇头道:“有始有终是一种美德。”坚持与她吃完饭。
不受影响当然是不可能,原本缠绵悠长的一顿饭,在殷小姐的催促下,很快便结束了。饭后殷小姐又催着走人,沈默喜她善解人意,更是不忍仓促分开,便笑道:“他那边刚刚开始,我横插一杠显然不合适,还是先把你送回去再说吧。”
殷小姐却也不再坚持,甜甜一笑道:“这不是人家不识大体呀。”
沈默这个汗呀,脑海中便冒出孔老师那句话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殷小姐虽不是小人,却是个女子焉……
两人悄悄下楼,沈默吩咐铁柱留俩人在这里看着,便与殷小姐上了船,进到船舱里,沈默便伸出手,将殷小姐轻轻抱住。殷小姐一动不动,只是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透露出她心情的紧张。
静静偎在沈默温暖的胸前,殷小姐很快便放松下来,只感觉这里是最舒适最安全的港湾,小声与沈默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几句,便很快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船停西泠桥,才悠悠转醒过来,让本想一亲芳泽的沈同学惋惜不已。
相聚时光总是太匆匆,眼见便到了分别的时刻,船舱中荡漾着离愁别绪,为了缓解气氛,沈默说我亲亲你吧,殷小姐害羞道:“还是不要。”于是沈默便抱过殷小姐,在她的芳唇上狠狠印了下去……
夕阳西下,湖心亭的聚会临近尾声。一楼的雅座上,铁柱问沈默道:“大人,我上去看了,四少已经高了,您看是不是明天再找他?”
沈默摇头道:“喝高了才听得到实话,这家伙看似大咧咧的,心机却重的很,平时别想问出什么来。”
等到天色微黑,酒店掌灯时,楼上终于结束,一群东倒西歪的家伙从二楼下来。铁柱拦住醉态可掬的沈京道:“四少,我家大人在那边。”
沈京费劲的大睁着眼,打量铁柱半天,才指着他笑道:“我知道你,你不是那个……铁棍吗?”
“是铁柱。”铁柱无奈的纠正道。
“反正都是圆的,那么较真干嘛?”沈京嘿嘿笑道,便对边上人挥挥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个……同乡在那边。”众人知道他为人四海,朋友特别多,也不在意,便都先行走了。
沈京跟着铁柱晃晃悠悠到了僻静处的雅座,便见沈默笑吟吟的坐在那里,桌上一壶明前,几碟醒酒小菜,一大盘子时令水果,显然都是为他准备的。
沈京十分感动道:“还是自家兄弟好啊,知道兄弟我醉了,特意赶过来为我醒酒。”
“不要自我感觉良好。”沈默让他在对面坐下,笑骂道:“我不过是听见你说话,特意过来看看罢了。”
沈京抓几颗杨梅塞到嘴里,酸得呲牙咧嘴,打个哆嗦道:“都听见我说什么了?”
沈默学着他早时的样子,摇头晃脑道:“远看孤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
沈京讪讪笑道:“那都是应景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沈默笑笑,突兀道:“你要去日本干什么?”
“你怎知……”沈京大吃一惊,声音越来越虚道:“我要去日本国?”
“听你亲口说的。”沈默诈他道。
沈京拨浪鼓似的摇头,矢口否认道:“我那是逗他们玩,你知道我这个人比较顽皮,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是吗?”沈默似笑非笑道:“我明天就要回绍兴了,你若不说,我便把你捉回去见大老爷,看看顽皮的沈京怎么跟他老人家解释。”
“祖宗哎,你可千万别……”沈京忙不迭告饶道:“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你告诉我,”沈默沉声道:“到底去干什么?”
“你能帮我保密?”沈京挤眉弄眼道。
“如果你态度好的话,”沈默淡淡道。
“一看就不诚恳。”沈京憋着嘴道。
“那就跟我回去见大老爷。”沈默冷笑道。
“又来了,又来了,除了拿我爹吓唬人,还会点别的吗?”沈京怒道。
“没有,”沈默笑笑道:“也不需要。”
“好吧,你赢了。”沈京泄气道:“我不是交了十五加七十两的学费吗?可以从心所欲,爱来不来,”说着一脸激昂道:“但我也是很爱学习的,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便决定四处走走,东边的扶桑,西边的拉萨,我都打算走一圈。”说完笑眯眯道:“怎样,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