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不如行万里路,便决定四处走走,东边的扶桑,西边的拉萨,我都打算走一圈。”说完笑眯眯道:“怎样,佩服我吧?”
“来人,绑了。”沈默一摆手,两个壮汉便靠上来,一左一右的按住沈京的肩膀。沈京叫屈道:“都告诉你了,还不放过我?”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能听不出来?”沈默正色道:“说假话,一切都没商量。”
“说真话呢?”沈京叹口气道。
“也许还有的商量。”
“什么?你要去日本,找王直?!”当沈京终于说出真话,沈默却惊得从座位上蹦起来道:“你是不是在说醉话?”
“当然没有。”沈京面色平静,一点没有喝醉的迹象:“我已经通过胡中丞的审查,将与另外两人出使日本,寻找王直。”
“你可知道,胡宗宪已经派出过两拨人?”沈默阴着脸问道。
“知道。”沈京点点头,轻声道:“第一波遇到倭寇死了,第二波遇到台风死了。”
“那你还去?”沈默苦笑道:“兄弟啊,你要是想玩刺激,我可以给你介绍个叫做‘蹦极’的游戏,绝对比去日本还过瘾。”
“谁说我要玩刺激了?”沈京涨红脸,吼道:“难道在你沈拙言的眼里,我沈高陵就是个只知道玩乐的纨绔公子吗?”出来游学时,沈老爷为他赐字‘高陵’,以释其名。
沈默呆住了,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见沈京扶着桌子支起身子,激动的吐沫星子乱喷道:“你沈拙言十六岁连中小三元,十七岁已经官拜浙江巡按监军道;他姚长子十七岁当百户,一年里连立战功,年底就能胜任千户官,你们一文一武,龙精虎猛,难道我沈高陵就得一辈子混吃等死,碌碌无为?”
第二三九章 沈京的野望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湖心小店轩窗边,高陵语惊拙言。
沈京一阵激动的慷慨陈词之后,沈默又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被他打断,高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怪乎危险啊,会不来了怎么办啊?”重重锤一下桌面,把杯盘都震了起来,沈京大声道:“可我不在乎,因为我没有你读书的本事,也没有长子打仗的本事,我要想出人头地,活出个人样来,就只有富贵险中求,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默苦笑一声,想要说话,却被他再次打断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我去国子监镀层金,回来也一样当官。但你扪心自问,你瞧得起这样的官吗?你听说这样出身的官员,当过比县令还大的官吗?”
沈默再要张嘴,沈京又要堵他道:“你……”却被沈默先狠狠的一锤桌子,发出‘咚’地一声大响,把杯盘都震落到地上,用比沈京还大的嗓门道:“你他娘还让人说话吗?!”
铁柱和侍卫们驱散了围观的众人,给斗鸡般的两兄弟创造足够的空间。
沈京瞪着眼道:“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凭什么说我?”
沈默一边揉着右手,一边怒道:“我他娘的说不让你去了吗?就你这熊样还去见王直,恐怕没见着就得挺尸!”
沈京这才声音转小道:“只要别劝我,别把我绑去见我爹,你说什么都行,打我都可以。”
“我还怕打坏了手没法考试呢。”沈默骂一声,坐下道:“你给我坐下。”沈京乖乖坐下。
“拿纸笔。”沈默吩咐道,铁柱赶紧去拿纸拿笔,摆在桌上。沈默提起笔划个十字,把一张白纸分成上下左右四等份道:“把你觉着去的好处写在左上角,坏处写在右上角,自己的优势写在左下角,劣势写在右下角。想到多少写多少。”
沈京见沈默没有一口说死,便提起笔,抓耳挠腮写起来。
沈默又吩咐铁柱道:“给我找点红花油,手肿了。”
沈京歉意道:“可别影响了考试啊。”
沈默没好气道:“考不上就和你一快去日本。”
“那敢情好。”沈京呵呵笑道:“有你去肯定是马到成功的。”
过了一刻钟时间,沈京写完了,沈默拿过来一看,便见好处一栏写着:‘胡中丞允诺,事成之后,巡抚衙门的七品官任我挑选。到时候就算不是科场出身,也没人敢笑话我什么。’果然是胡宗宪的风格,出手大方,一下就把人砸晕了。
再看坏处一栏,写着‘最多是个死。’沈默骂道:“你倒是看得开。”
沈京嘿嘿笑道:“别说现在兵荒马乱,就是太平光景,也可能被烧死淹死病死,”说着正色道:“甭管你是帝王将相,早晚都得有那彻底解脱的一天,所以我觉着死是最不可怕的。”
“歪理。”沈默骂一句,看下面的优点栏写道:‘伶牙俐齿,随机应变,胆大心细,长相讨喜。’
“长得喜相也是优点?”沈默不禁问道。
“那当然,”沈京点头道:“若是让人一看就心情不好,那还怎么谈判?”
“牵强附会。”沈默骂道,再看缺点那栏空着,奇怪道:“怎么回事?怎么没有呢?”
“没有就是没有,”沈京翻翻白眼道:“难道要我胡编乱造吗?”
沈默服气了,笑道:“就脸皮厚度来说,我不如你。”
“伯仲之间吧。”沈京谦虚道,说着嘿嘿笑道:“现在你该答应我我去了吧?”
沈默不置可否道:“胡宗宪是口头答应你的,还是立的字据?”
沈京得意笑道:“当然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了。不过我不看重这个,你想啊,结个亲事还得三媒六聘,折腾好机会呢。谈判这种事儿,他肯定不会一次成功吧?所以肯定得继续用我,还怕他食言吗?”
沈默不得不承认,沈京的心眼确实很够使,也不担心他会吃亏了。便又道:“安全呢,如何保证?前两拨人可还没见到王直,就死的死,亡的亡了。”
“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沈京压低声音道:“我有秘籍啊。跟你从头说起,我学里有个同窗,叫蒋洲的,乃是宁波府奉化县人,家里是当地的豪族,现在他家出事了,他便找到我,想让我帮他通融一下。”
沈默大为奇怪道:“人家既然是豪族,出了事该去找官府通融,却来求你作甚?”
沈京老脸一红道:“是这么回事,虽然我这人平时很低调,从不炫耀,可他不知从哪里得着消息,知道我是你的堂兄,便想求你这位浙江巡按通融则个。”
沈默却知道满不是这么回事,就想想那些家伙一口一个‘才子他哥’,便知道他平时定将自己挂在嘴上。但沈默是善解人意的,他知道那些恩贡生们比不了学识,肯定是要互相攀比家世财力的。
想到这一点,他突然理解了沈京,在那种充满铜臭气的环境中,要么就跟着沉沦堕落下去,要么就奋力挣脱出去,重新定义自己的人生。
所以沈京这不是冲动之举,而是经过认真思考后迈出的一步,能不能打造一片自己的天空,就看这关键的一步。虽然也有可能会失败,但如果这一步不迈出去,却注定会沉沦无为,蹉跎今生。
沈默叹口气,作为兄弟,他是知道自己这时候该作什么的。
很快完成了心理建设,沈默沉声问道:“蒋家犯了什么事?”
“通倭。”沈京小声道:“你也知道,现在谁挨着这个罪名,就是满门抄斩,所以他家原先的关系都避而远之了,这家伙病急乱投医,便找到我头上来了。”
沈默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病急乱投医’,一定是有人指点过那蒋洲,告诉他巡按御史有过问任何案件,要求重新审理,甚至亲自审理的权力,再加上他和胡宗宪的那层关系,确实是个合适的救星。但这种事他却绝对不能答应的……当初打击通倭豪门可是他的建议,若是自己打自己嘴巴,自取其辱不说,平白让胡宗宪抓住把柄。
看到他眉头微蹙,沈京笑道:“放心吧,我岂是那种给兄弟惹祸的蠢物?”说着十分得意道:“我不过是从这个大麻烦中,看到了机遇,而且还不会给你惹祸。”
“哦,说来听听。”沈默郑重点头道。
“这个蒋洲我是了解的,他会说倭国话,而且对日本的风土人情也十分熟悉,讲起海上的事情来更是头头是道。”沈京自信道:“我推测他就算没去过日本,也曾经长期参与过与日本人的贸易。”因为日本是个岛国,除了火山地震之外,原先基本上什么都缺。但最近几十年里,中国的勘探学传到了日本,借由这个技术,日本发现大量银矿。
起初那些大名们拿银矿石去跟那些明国奸商交易……被坑死那是一定的,基本上是用卖白菜的价格,把那些白银矿石卖出去的。后来亏得实在是受不了,只好花重金收买,学到了明朝的冶炼白银的方法。
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民族的学习能力和钻研精神特别强,他们在中国冶炼法的基础上,发明了‘灰吹法’的白银冶炼方法,终于生产出了白花花的银子,且质量和利用率都要比大明的更好,深受大明官民欢迎。
这样,日本人对中国商品的购买欲望,终于有了满足的条件和基础,于是大量的生丝、纺织品、瓷器、药材和书籍,以超过大明国内十倍的价格,大量的涌入日本,且还供不应求。这样‘人傻钱多素来拿’的客户自然是人见人爱,于是大量的海商涌入到日本。在这个年月里,中日贸易的额度,甚至要超过对葡萄牙、西班牙这些国家的总和还要多。
于是便形成了闽浙与日本贸易,两广与西洋贸易的局面。那蒋家既然是浙江的,自然是与日本贸易贸易为主,会说倭话,知道日本的情形,也就不稀奇了。
“我就琢磨着,通过这么个有经验、有关系,有门道的家伙去日本找王直,肯定比咱们自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跑要安全可靠的多。”沈京踌躇满志道:“我就去巡抚衙门,直接要求见胡宗宪,看门的听说我可以找到王直,倒也没阻拦。顺利见到胡宗宪后,我便把计划一说,他大感兴趣,不用我开价,便给出了那个条件,他还说如果我能把这个别人都完不成的任务给完成了,就说明我能力非凡,现在东南正是用人之际,以后肯定会大有前途的。”
第二四零章 国家罪人
沈默详细问过了每一个细节,并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的告诉沈京……
“首先这个人,是当世最大的海商。”沈默轻声道:“根据估算,他每年的贸易额度,要比浙江的税收总额还要高,绝对的富可敌国。”
“其次这个人,是当世最大的倭寇头目。”沈默沉声道:“他有两万多嫡系部队,受他控制和影响的倭寇人数多达五万余人,所有倭寇皆以他为领袖,所有不顺从他的,下场都十分悲惨。”
“再次这个人,乃是一方诸侯,他在日本九州南部,僭号宋,自称曰‘徽王’,控制要害,割据三十六岛之夷地。”沈默淡淡道:“他实际占领并控制了这些地区和居民,当地日本人皆以为其服务为福分。”
沈京听得目眩神迷道:“照你这么说,这王直就不能算是狗汉奸了。”
沈默沉声道:“他确实不能算是汉奸,因为不是他投靠了日本人,而是日本人投靠了他。”
沈京咋舌道:“那些倭人就任其侵占国土,称王称霸?”
“那是一个信奉强者为尊的国度。”沈默目光复杂道:“他们人口有限,又处在四分五裂的战国时代,一个大一些的诸侯国,手下也不过万把人。而王直的嫡系部队,就已经两万人,且都配备有最新型的火枪,再加上他所占领地区民风彪悍,都十分拥护他,就算他想横扫诸侯,独占九州岛,也是做得到的。”
“那他为什么不把日本打下来?自己称王称霸算了。”沈京觉着自己开始崇拜那位王老板了。
“他不会那么做的。”沈默摇头道:“我说过,首先他是个海商,日本对于他来说,是最重要的贸易市场,他已经完全垄断了这个市场,与日本的诸侯形成了最恰当的关系。只要他没有发疯,就会不遗余力的维护这种局面,而不是破坏它。”
“让你这样一说,我都觉着他是民族英雄了。”沈京难以置信道。
“他罪不容诛。”沈默淡淡道:“我说过,他是倭寇的大头目,所有倭寇的罪恶,都可以加之于他的头上,算什么狗屁英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沈京作揖道:“我的沈大人,您就直说吧,兄弟我念书不好就是因为理解能力有限,还是请您直说吧。”
沈默沉声道:“我真没法直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能把他的复杂背景提供给你,你一路上用心琢磨着,能想明白一分,见到他就会多一分把握。”说着笑笑道:“其实我知道的情况,也不过是一些皮毛,还要拜托你一路上仔细观察,最好能记下所见所闻,说不定就可以找出答案来。”
“这我晓得,”沈京点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笑道:“只有把这个人彻底弄明白了,我们才能找到东南问题的正解……”心中默默道:‘说不定也是大明命运的正解。’但这话他只能深藏心底,即使对最亲密的兄弟也不能说。
斗转星移,东方微露鱼肚白。一夜的深谈之后,沈家两兄弟的脸上,却仍不见丝毫的疲惫之色。沈默已经把要交代的都说完了,铁柱端上笼包稀饭,几样简单的早点。
两人便开始默不作声的吃饭,过了好久,沈默才低声问道:“那个蒋洲没问题?”
“胡部堂已经向他许诺,谈判成功之日,便将他家的事情一笔勾销,不再追究。”沈京笑道:“现在全家都在官府手里,他只能合作。”
“就你们两个去吗?”
“还有胡部堂的亲卫,千户陈可愿,他主要是监视保护我们的,真正要谈还得我俩为主。”沈京热切的望着沈默道:“这下您老人家该放心了吧?”
沈默定定的望着沈京,缓缓道:“我再给你找个保镖吧。”便提起毛笔,蘸墨写一封信道:“你知道长子的长官吧?”
“俞大猷俞总戎。”沈京点头道:“据说他是绝世高手,一手‘荆楚长剑’横扫嵩山少林,无人能敌,等闲几十人近不得身。”说着便激动道:“你不会要让他给我当保镖吧……”
“做梦去吧,”沈默笑骂一声道:“人家俞总兵是二品武将,我一个小小巡按能调动了?”见沈京塌下脸来,沈默眨眨眼道:“别灰心,我给你找个更厉害的。”
“天下还有更厉害的高手吗?”沈京不信道。
“有,他师父。”沈默很肯定道:“荆楚剑客李良钦,现就在俞大猷那里,我给俞总兵写封信,他一准把师傅给送过来。”前些天俞大猷来杭州,去西溪看过沈默,提起过他那武功高强、充满正义感的师傅到了自己营中,要为抗倭出一把力。但现代的军队中需要的是运筹帷幄的将领,令行禁止的士兵。至于武林高手吗,还没什么用处。
俞大猷正为如何安置师傅发愁,所以沈默不怕他不答应。
“真的?”沈京激动道:“那可太好了,这样我更有把握活着回来了。”
“不管怎样,一定要活着回来。”沈默深深望着他道:“答应我。”
沈京挠挠头,哈哈大笑道:“放心吧,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八,日子还长着呢。”
离开酒楼到了码头,乘船回到对岸,两人便分道扬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好男儿志在四方,男人们注定就是要分离的,但只要抬头仰望,就一定会想起同一片蓝天下,有那肝胆相照的兄弟,也在同样记挂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