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儿志在四方,男人们注定就是要分离的,但只要抬头仰望,就一定会想起同一片蓝天下,有那肝胆相照的兄弟,也在同样记挂着自己……
两天后,沈默回到绍兴城。在家里安静读书,等待科考。科考是乡试的预选考试,一般从四月到五月,由一省提学官分别赴各府学中,集结学宫中的在籍生员,进行考试。成绩分三等,其一二等及三等前十名,共一百名考生准应乡试。
除此之外,还可通过另外两次考试举得乡试资格,一次叫‘录科’,另一次叫‘录遗’。所谓录科,即科考落榜者;因故未参加科考者;以及籍贯是绍兴的监生、荫生、官生、贡生,这些人虽然在国子监受教育,但还是要回原籍应举。又因为学籍不在本地学宫,所以不参加科试,便需于六七月份参加录科,取得前五十名者,方能送考。
如果你经录科考试,仍未能取得乡试资格,或者因故错过录科考试,那么也不要慌,大明朝完善的科举制度,会马上再给一次机会,这就是‘录遗’。如果在这次考试中,考到前三十名,那么恭喜你,可以被送考了……如果这次还考不中也不要紧,大不了三年后从头再来。
但也不是非经过这些考试,才能参加乡试。按规定,还有四种情况可以保送……府县学的学官,准由学政直接送考;在国子监肄业的贡生和监生,由本监官直接送考;正印官胞兄、弟、子、侄中随官员在任读书的贡生、监生,准许本官申送参考;学官、州县佐贰也可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参考。
经过这三次考试加上若干保送名额,最终整个绍兴府会有二百余人,可以九月去杭州,参加今年的乙卯乡试。
从这次考试开始,考官便全部出大题,完全考察考生对经义和八股掌握了,所以许多年长的考生纷纷脱颖而出,而许多在生员考试中优秀者,反倒可能成绩不佳,甚至直接被淘汰掉。
而且和举人考进士不同,考中秀才后,不能隔年就考举人。按照规定,得在学校读上两三年,过了两次岁试才能考。所以说科举考试优点很多,其最大的优点就是折磨人,仅凭这连续数年、侧重点不同的十数次考试,便足以考生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了。
但那都是对一般人来说的,对于不一般的人,总是有破例的机会。比如沈默虽然去岁才中秀才,可他今年就参加科考了,因为他是小三元。比如说陶虞臣,他也来参加科考了,因为他师兄是浙江提学。比如说,孙鑨孙铤兄弟,也来了,因为他们家里太牛了。
再比如说,陈寿年就没来,因为他既不是小三元,也没有个当提学的师兄,家里更没有出过一摞子尚书……所以他就得再上三年学,才有资格参加科考。
第二四一章 哥虽久已不在府学,学中却满是哥的传说
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初三,绍兴科考的日子。这次考试虽只是府县学的考生参加,但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考生,数量也是极为庞大的,所以仍不能掉以轻心。
为了避免亲朋骚扰,沈默初二日便搬到了亲卫驻扎的场院里。初三天不亮起来,吃过一顿清淡却富有营养的早餐,他便让铁柱备车,准备静悄悄的出门。
铁柱按照惯例,组了个十人卫队,前后簇拥着马车,等待大人出发。
沈默却让他赶紧把人撤了,笑骂道:“我这是去考试,乱摆什么排场?就你和沈安跟我进去。”铁柱只好自己当车夫,让手下远远跟在后面,载着大人和沈安往府学宫去了。
车厢里,沈安老老实实抱着少爷的考箱,坐在个小马扎上,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经过两个月的禁闭,以及晴翠姑娘的修理,他的毛病改了很多,却也无趣了很多。
沈默便逗他道:“晴翠留在杭州,你又自由了,这两天有没有去逛青楼啊?”
沈安愁眉苦脸道:“我家那婆娘太厉害了,不知道收买了大人多少亲兵,我现在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等着抓住我的把柄,回去找她请赏呢……别说去那种地方了,就是路边一个漂亮姑娘,我都不看久了。”
沈默哈哈笑道:“有个能管住你的就对了,这样我才能放你出去。”
沈安面色急变道:“少爷,难道你不要我了吗?我最近可没犯错啊。”
沈默笑道:“难道你想一辈子当书童?”
“那不挺好吗。”沈安惴惴道:“小得一向觉着,天下就没有比书童更轻松、更惬意的差事了,如果少爷您不嫌弃,我愿意给您当一辈子书童。”
“别拿我当饭票。”沈默翻翻白眼道:“告诉你沈安,等考完了会试,我就不需要书童了,你要是就这点出息,那便等着被裁吧。”
沈安哭丧着脸道:“少爷,您可不能这么绝情啊,小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怎么觉着你的日子非但不苦,还香艳的紧呢?”沈默似笑非笑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的现在修身养性了。”沈安老脸通红道:“再说不是明年才会试吗?少爷,您先让我舒舒服服过完今年行不?”
对于这位极度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小书童,沈默是彻底无奈了,只好点头道:“行。”
到了投醪河畔,依旧是密密匝匝的挤满了车船,好在沈默经验丰富,留够了时间,便下车徒步走过去,却比上次从容许多,也没有挤掉鞋子。
等到亮出考牌,进了学宫前街,四周仍然是熙熙攘攘……一个府学加上八个县学,也有三千多考生,虽不及府试时拥挤,却也好过不到哪去。
费了好大劲儿,沈默才找到府学的灯笼,在沈安的冲锋陷阵下,好容易挤过去,这才到了绍兴府学的队伍边缘。
见沈安一个劲儿的往里挤,有府学生不乐意了,拉住他道:“瞎挤什么呀?我们这是绍兴府学的。”
沈安挣脱他的手道:“当然知道是绍兴府学的,我家少爷进的就是绍兴府学。”那些考生便纷纷望向沈默,却见他十分陌生……每月都有数次大课小课,同学的生员或多或少都有印象。但沈默同学自从入学那天起,便被唐知府带去单独培养,然后又长期休学在外,而他的童年大多没有机会参加这次科考,是以这些同学并不认识他。
感受到众人投来的怀疑目光,沈默尴尬的笑道:“诸位师兄有礼了,小弟沈默见过诸位师兄。”便朝众人拱拱手。
喧闹的绍兴府学队中,登时安静下来,众考生倒吸着冷气,纷纷回过头来,瞪大眼睛打量着沈默,直到一个惫懒的声音道:“我说诸位,你们整天恨不能一见的沈大人来了,怎么反倒木头了?”
众人一听是沈大才子最好的朋友,徐大才子说的这话,直到这下错不了了,赶紧齐刷刷都一起朝沈默行礼,口中高呼道:‘学生拜见大人。’沈默赶紧扶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今日拙言只是府学生员,诸位师兄切莫折杀。”
他在这低调谦逊,众人却群情高涨,把他众星拱月般簇拥起来,纷纷激动问道:“您真的是去年的小三元,沈大才子?”
沈默谦虚的点点头,又有人问道:“你真是青霞先生的开山关门大弟子?”“真的是浙江巡按监军道?真的是巡抚大人的好朋友?”
沈默再谦虚的连连点头,便听又有人问道:“对于沈小霞没法参加乡试,您作为他的师弟,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很尖锐嘛,”沈默挠挠头道:“目前胡中丞和布政使、按察使大人,以及我们的唐府尹、牛县尊,已经联名上书,请求朝廷恢复小霞师兄参加科举的权力,相信考虑到汹涌的士情,朝廷会做出让步的。”
“能赶上录科吗?”
“把握很大。”沈默点点头道:“一定会尽十二分的努力,不耽误小霞师兄乡试的。”
当把这个疑问解开,众人的发问益发不着调起来,什么‘你喜欢什么颜色?’‘平日除了读书,还有什么爱好?’‘有没有定亲或中意对象?’之类。这些狗屁问题不回答不行,敷衍了事也是不行的,因为提问的是他的同窗,未来最可靠的倚仗,岂能轻慢得罪了?
正在沈默疲于招架,苦不堪言之际,一声清脆的锣响,紧接着便有人高声道:“开始点名,不准喧哗!”考生们这才放过他,各自排队站好。
沈默这才解脱出来,与徐渭并肩站在一起,低声骂道:“你这家伙,不知道解围,还在那架秧子,实在是不当人子。”
徐渭嘿嘿笑道:“其实我也有个问题,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你回答我好吗?”
沈默瞪眼道:“什么问题?”
徐渭小声道:“吕小姐那样才貌双全的好女子,你为什么弃之如敝屣?”
“从来没有穿过那双鞋,又何谈弃之呢?”沈默翻翻白眼道:“他妈的,就知道你对她有意思。”
“别乱说话,那是我学生。”徐渭小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废话。”沈默怒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今生非殷小姐不娶吗?”
“她不是已经出家了么?”
“谁造的谣?”沈默双目喷火道。
“你说的呀。”徐渭郁闷道:“我可真没打算惹你发火。”
沈默这才想起,是自己对他说的,无奈的拱手道:“徐大哥,徐大爷,你就饶了我吧,就当我当时说胡话……咱们就此打住好不好?”说着咬牙切齿道:“待会要是考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徐渭见他快要抓狂了,赶紧道:“算了,考完了再说。”
点名入场,一切顺利。沈默坐了个不孬不好的位置,便等着发卷考试。科考毕竟只是预备考试,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只考一整天,三篇大题,试题很正,一点也不难。
考试未结束,提学便在那抓紧阅卷。由于因为考生人数较多,又是他一个人阅卷,虽然提学大人是一甲进士出身,乃是写作八股文的高手,但同时看这么多篇文字,也难免会头昏眼花腿抽筋,所以给予每份考卷的关注,也不过是短短十几息,看看开头几句,感觉没意思便不取。
只有看到耳熟能详的名字,或者特别好的文章,他才会多看一会儿。所以说这种时候,名人、熟人的卷子就十分占便宜了……糊名、誊写这些手段,成本太高,只有乡试才开始使用,所以提学大人能看到考生的姓名。
当看到一份龙飞凤舞的卷面时,提学大人一看这字太漂亮了,不由眼前一亮,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赶紧看看考生的名字,一看是‘山阴徐渭’,如雷贯耳。提学大人便将徐渭的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便丢过一边不看了。
等看到许多,又见一份清新的卷面,一看那词真意老的文字,他心中便笑道:‘师弟功力大进,这次拔个案首却不亏心了。’
第二四二章 江南七子
想到这,提学大人便取笔在陶虞臣的原子上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
搁下陶虞臣的卷子,提学大人又想道:‘那徐文长是一时名士,若不取他,怕是有人要非议我,不如把他低低的取了,让乡试官心烦去吧。’便把徐渭的卷子重新找出来,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便品出了一些滋味。
待再看第三遍后,提学大人不由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字字珠玑!可见才子之名不虚,却比虞臣的才气要强上许多!”只好对陶虞臣说声抱歉,将他卷子上的一字下再加一横,变作了第二名。反取了徐渭为案首。
看完徐渭这篇,再看别的便感觉索然无味,愈发觉着徐渭的文章令人回味无穷,提学大人心道:‘徐文长的文章远胜王鏊,却一直科场潦倒,可见这世上糊涂考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啊!’
感叹一阵才打起精神,继续阅卷。等到掌灯时分,提学大人已经头晕眼花了,便准备再咬牙看几份就吃饭,余下的明日再阅。谁知看到其中一份,提学大人不禁浑身一震,连吃饭都忘却了,捧在灯下反复读了几遍,但见那作者并不刻意为文,其制作无奇谲之态,无藻缋之色,无柔曼之容,无豪宕之气,却庄雅冲夷,真醇正大。
这样的文章读起来,不像一般八股文那样空洞无物,不知所云,而是让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读之为其击节叫好,思之令人默然深思。提学大人是明白人,知道一般士子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因为八股文毕竟是议论文的一种,所求所问皆是与治国大道有关。而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只知道人云亦云,哪里有自己的见解?写出来的文章未免也只是拾人牙慧,毫无新意,令考官昏昏欲睡了。
不过历来考官也不强求,因为写出这样的文章,需要有宏邃之养,深远之识,剸割之才,笃实之学。即是说思维、才气、学识、经验、眼光、气度,都要达到很高的程度。遑论一般的士子,就是他们这些翰林出身、为官多年的老前辈,也达不到这个程度。
但这位考生就达到了。
提学大人反复翻阅着这份试卷,不停重复说一句道:“救时宰相!救时宰相!”将那份卷子读了不知道多少遍,连饭都忘了吃,仍在感慨其中的道理。
里边的官员等了又等,让下人把餐饭热了又热,始终不见提学大人进来吃饭。终于忍不住出去催请,提学大人捻须道:“吾饱矣,吾醉矣,无需酒食。”下官奇怪道:“大人尚未用饭,怎会饱了矣?”
提学大人哈哈笑道:“读此妙文,如食胗馔;读此高论,如饮琼浆,怎能不饱不醉呢?”
“不知是哪位高贤的文章?”官员们好奇问道。
提学大人亮出那试卷边角上的名字,众人便见‘会稽沈默’四个字,纷纷点头道:“小三元就是小三元啊。”
翌日放榜,魁首处赫然是沈默的名字,徐渭被取了第二,陶虞臣的名次上,又被加了一横,成为了第三名……若是知道其中的原委,不知陶同学会不会哭笑不得。不过以他宽广的胸怀看,大抵应该不会吧。
至于那孙氏兄弟,分别取了第四和第六,第五名却被另一个熟人吴兑占据了。
前两等加上三等前十名,进去答谢了宗师,提学大人自然温勉有加,让众生好生用功,准备数月后的乡试。
待出去后,沈默奇怪道:“怎没有到诸兄?”他说的是诸大绶,那位久负盛名的才子。
陶虞臣笑道:“师兄有所不知,诸学长之父乃是处州知府,是以直接送考。”边上的吴兑呵呵笑道:“那诸大绶有状元之才,可是拙言你乡试的大敌哦。”
沈默摇摇头,无所谓的笑笑道:“名次不重要,中了才重要。”便问那陶虞臣道:“还有一季便乡试了,你还要去岳麓书院吗?”
陶虞臣笑道:“不回去了,赴几个文会,听几次名师讲解,多交流一下是正办。”
“不如跟我去杭州吧,”沈默笑道:“毕竟是省城,文会和名师都比绍兴多不少。”
“那敢情好。”陶虞臣欢喜道:“前日师兄还邀我去杭州,我只怕相熟的同年太少,不得真心交流,便没有答应。”
他话音未落,便听身后有人笑道:“可见此事,人越多越好。”回头一看,乃是孙鑨孙铤两兄弟。
沈默高兴道:“自然是好的。”便对吴兑道:“学长不妨也去。”吴兑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喽。”
沈默又四下去找徐文长,却没有找见,陶虞臣奇怪道:“方才还看见文长兄呢?”
孙铤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