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徐阁老的日子也越发滋润;其三……”
“其三是严嵩的老对头,李时言起复重任吏部尚书。”沈老爷轻声道:“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陛下厌烦严嵩了么?”
“厌烦倒不至于,”沈默轻笑道:“种种迹象表明,是一个叫‘年龄’的朋友,在挤兑严阁老。”
“年龄?”沈老爷恍然道:“严阁老应该已经七十六岁高龄了,超过致仕年龄六年了。”
“就算他老先生龙马精神,老当益壮。”沈默笑道:“陛下也得嘀咕,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毕竟这么高龄的首辅,我大明朝可没有过。”
“是啊,人上了年级根本说不准。”沈老爷点头道:“说不定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一命呜呼了。”
“陛下身为天下之主,他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沈默笑道:“所以我敢说,徐阁老也好,李时言也罢,都是陛下准备的严阁老接替人,试问严阁老怎能斗倒他们呢?”
“那么说,”沈老爷欢喜道:“你师父的冤案有望了……谢天谢地,他没有骂皇帝,只要严党一倒台,他肯定立刻就平反!”
第二六三章 聘礼
为了避免整个家族跟着遭殃,沈老爷将沈炼开革除了宗祠,但世上总有许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批评家,对此举大加抨击,说他无情无义,胆小怕事云云,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便学上了借酒浇愁。
所以沈老爷这半年喝醉的次数,便远超过之前那大半辈子,几乎是动辄过量,每喝必醉……这次也不例外。
沈默将趴在桌子上的沈老爷扶起来,搀到床上去,便听他含糊不清道:“我的儿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沈默一下子愣住了,仔细听沈老爷的话,便又听到了诸如‘风高浪急’、‘日本蛮夷’之类的词语,心中不禁十分愧疚……原以为大伯一直蒙在鼓里呢,但很显然他已经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沈京的去向,只不过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沈老爷,这半年明显见老,沈默不由轻叹一声,暗道:‘太不容易了。’
从沈家台门出来,再去拜会唐师叔,却被热情接待他的绍兴同知告知,知府大人出去了。
沈默只好再拿出巡按的招牌,问唐知府去哪里了。同知大人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他胡中丞来问,要唐知府率军北上,参与围堵倭寇。
“还是北新关那帮?”沈默吃惊问道。
“是啊。”同知大人难以理解道:“也不知道上面搞什么名堂,不就是百八十个落网之鱼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沈默默默点头,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他也觉着不会有太大问题,毕竟百八十人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翻起大风浪来。
谢绝了同知大人留饭,沈默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果然见家里清静不少,不过那个刘老六仍然还在,其余几个也皆是些面相油滑之徒,他不禁奇怪春花是怎么个留人标准。
叫过来留下的侍卫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春花姑娘就爱听好话,再送她点黄白之物,便可以留下。至于走得人要么是说话太难听,要么是没钱掏给她,这才有了现在的人选。
沈默不想责怪春花,因为她就是一个不识字的粗使丫鬟,心眼好,脑子木,爱贪小便宜,把这样的差事交给她,就一定会有这样的结果,想了一会儿,他总结道:“所以说,家里没个女主人是不行啊。”
惹得侍卫们嘿嘿直笑,看来大人迫不及待想娶殷小姐进门了。
到天擦黑的时候,老爹和沈安才回来,沈默一看,老头的嘴边果然起了一圈大泡,不由心疼道:“您这是何必呢?上火多难受啊。”
“没事。”沈贺端起茶盏,咕嘟嘟饮一杯道:“你爹我是痛并快乐着。”说着嘿嘿一笑道:“都把他们撵走了?”
沈默点点头道:“剩下几个也不留,不过一次撵光了总是不好,还是过一阵再说吧。”心说等若菡进了门,让她拾掇吧,肯定没问题。
“你说什么都成。”沈贺开怀欢笑道:“我就知道,反正别让我当这个坏人就行。”
“给老爹擦屁股,是儿子应尽的义务。”沈默没大没小的笑道。
把沈贺气得胡子直翘道:“臭小子,你现在是解元,孝廉之首。知道什么是孝廉吗?”
沈默呲牙咧嘴,扮个笑脸道:“这就是。”
沈贺前仰后合的笑起来,不小心还呛一下,咳嗽起来。沈默赶紧去给老爹拍背,过一会儿沈贺才平复下来。沈默便想坐回去,却被老爹紧紧的攥住了胳膊。
沈默望向父亲,只见他的脸上满是骄傲与自豪,眼睛似乎还有些发红。老头子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久久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才重重一点头道:“谦虚谨慎,别骄傲……”便松开了沈默,把头别到一边去,唯恐被儿子看到自己流泪。
沈默心说:‘这可以理解为,您老在夸我吗?’他感觉身上和心里都是暖洋洋的,好似比当初知道中了解元还高兴。
沈贺偷偷把泪撇干,这才回过头来,拉着儿子的手道:“走,陪老爹我喝两盅去。”沈默心中苦笑道:‘老丈人让我陪酒,大伯父也让我陪酒,回到家里老爹又让我陪,这都成三陪了。’
春花至少还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把厨子给留下了,爷俩一坐下,几个小菜便端上来。虽然色香味都无法,与在卢园与西溪时的菜肴相比,但爷俩吃得的心境,而不是酒菜……就是搁一盆茴香豆在这,俩人照样不亦乐乎。
事实上,沈贺本色不改,满桌子菜肴不吃,就捏他的茴香豆。一粒粒送到嘴里,就着小酒回味无穷,那股酸劲儿真让人看了抓狂,好在沈默已经习惯了,还觉着很有趣呢。
沈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与沈老爷借酒浇愁不同,他实在是快活了,儿子中解元,过大礼,两桩大喜事连在一起,搁谁谁都乐得睡不着觉。
喝到兴奋处,沈贺还哼起自编的小曲道:“良辰美景正好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谁家院呀沈家院,欢欢喜喜一年年……”可见他中不了举人,那都是有原因的。
痛痛快快高兴一阵子,沈贺才对沈默说起正事道:“赶明儿咱俩去给你爷爷奶奶上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然后后天就去殷家下聘吧。”
沈默点头道:“这事儿您说了算,我是怎么都行。”
沈贺笑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完婚,后天跟亲家商量的时候,我也好有个主意。”
沈默想一想道:“您的意思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沈贺道:“按照往年惯例,十月底就得去北京赶考了,这一去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了。你不把这事儿办利索了,还得把人家若菡拖到什么时候?”
沈默翻翻白眼道:“您这不很有主意吗?干吗还问我什么时候?”
“问你是尊重你,臭小子。”沈贺笑骂道:“咱们绍兴这边,一般都是过完大礼,半个月到一个月就完婚……”说着便在那寻思道:“想要办的风光点,还是时间充分些的好,那就下个月吧,在下月中旬挑个日子,你看如何?”
“我说不好有用吗?”沈默撇撇嘴道。
“知道就好。”沈贺得意道:“就是将来中了状元,也别忘了咱俩谁是家长。”
第二天去告祭过祖先,沈贺便拉着儿子,在家里认真清点聘礼,沈默一看那整整摆了一屋子的东西,不由头大如斗道:“人家什么没有,何必摆这个排场?”
沈贺瞪他一眼道:“这是聘礼,少一样都不行的。”
沈默缩缩脖子,掀开一个个用红绸盖着的篮子,不由撇撇嘴道:“给就给点像样点呗,爹,你可真小气……竟弄些绿豆红枣,五谷杂粮来充数。”
沈贺这下怒了,狠狠给了他一个暴栗道:“韭麦不分的兔崽子,大明朝有比你更高分低能的解元郎吗?”
沈默赶紧捂着头道:“跟您说笑的,其实我懂,这都是有象征意义的。”
“不错。”沈贺点头道:“我反复琢磨着,人家殷家是大富之家,送什么肯定都不稀罕,所以还得突出咱们家的特点。”
“咱家什么特点?”沈默不解问道。
“书香门第啊。”沈贺一脸得意道。
“咱家还算书香门第?”沈默吃惊道:“我记着三代全是卖布的,到了您这才改读书了。”
“你别管原先,就说现在。”沈贺两手一拍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满绍兴能不能挑出第二家,满门都是秀才以上出身的?”
“您要这样说,那还真没第二家。”沈默两手一摊道:“人家都是一大家七八口人,哪像咱爷俩这么光棍的。”
沈贺老脸一红道:“反正满门都是读书人,这是很多人都羡慕不来的,所以咱们就用读书人的法子下聘……我特意翻了这方面的古书,反正从唐朝至今出现的聘礼,只要能找到的,我都给弄来了。”说着拍拍一个椰子,嘿嘿笑道:“比如说这个吧,很多人都没见过,到时候肯定问你,解元郎,这是啥子啊?”
“椰子。”沈默翻翻白眼道。
“那你知道这是个啥意义么?”沈贺瞪眼道。
“有爷有子。”沈默两手一摊道:“你看的那本书,还是我从书店里买回来的呢。”
第二六四章 百联难为解元郎
当天晚上便有各色亲戚来到解元府邸,大鱼大肉,好酒好菜的饕餮一餐。沈默还得向一众来宾敬酒,其中除了叔叔大爷堂兄弟之类的男宾,竟还有四位大嫂子。
她们之所以能够打破常规,跟陌生男子同桌饮宴,皆因为她们是明日陪沈默去下聘的全福之人。所谓全福,既是有儿有女有老公,且公婆和娘家父母皆在的女人。这种人被认为是福气极大的,据说由她们陪着会沾到的好运气。
第二天一早,沈默在前,四个大嫂子左右护法,家族的男丁们扛着十八担大礼,会同花枝招展的媒婆,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直奔殷家而去。
虽然过大礼不如迎亲那天隆重,但这可是解元郎订亲,看热闹的那叫一个海了去了。人们的关注点也各有不同,孩子们瞅着那一担担大礼,吧唧吧唧流口水,他的爹娘便会借机教导道:“看到了吧,只有好生读书,才能娶最漂亮、最善良、最富有的女子,以后顿顿都能吃油货。”
又有那些汉子们十分羡慕道:“侬说我怎么就不能中个举子耍耍呢?就算娶不上大小姐,娶个俏丫鬟也是蛮有福气的嘛。”马上便有人无情嘲笑道:“拉倒吧,这辈子你就只能娶五姑娘了。”
但这些人羡慕也好,嫉妒也罢,却也不过是说说而已,真正锥心刻骨,痛不欲生的还是那些痴男怨女们。
沈默,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十二岁时便留下‘瓶中镀金’、‘河中除树’、‘智斗知县’等一系列佳话传说,绍兴城的姑娘小姐们,便是伴着这些故事长起来的。等他长大后,在科场上更是无往不利,继小三元后又中了解元,在人们心目中,那是文曲星一般的人物。
且他又生得面如傅粉,眉清目秀,十分符合这时代美男子的标准。再加上还有化人滩用兵的光辉事迹,在姑娘们心目中,实在是个文武双全的翩翩俊公子,超一等的如意郎君……尤其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无所事事,背地里偷看《西厢》的大小姐们,更是将他想象成张生,自己么……当然就是那才貌俱佳的莺莺小姐了,只可恨侍女太粗笨,没法像红娘那样把红线牵,哎,真是愁煞伊人啊……
这个对沈默和殷小姐来说的大喜之日,便成了许多小姐们的断肠之时。绣楼里、闺房中,数不清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从多少天前便以泪代饭,痛不欲生。不少身子弱的、走火入魔的纷纷病倒了,躺在绣床上半死不活,还有气无力的呻吟道:“沈郎,沈郎,我有哪里比不上殷小姐,你怎就不看我一眼呢?”
爹娘便劝道:“儿呀莫伤心啊,咱们大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男人,赶明儿给你叫上百十个过来,让你随便挑。”
“不可能挑的着。”姑娘小姐们绝望的摇头道:“像沈郎那样有才华的肯定都是大叔了,像沈郎那样年轻英俊的,肯定没他有才华,所以我的沈郎是独一无二的。”
看着她们那花痴样,心痛的她们爹娘,恨不得……把那勾人心的解元郎捉过来,跟女儿当场拜堂成亲。当然也知道是不可能,便愤愤骂道:“你说老天爷怎么就想不开,生出这么个害人的东西,他怎么就不摔个大跟头,跌破那张害人的脸呢。”
想不到病歪歪在床上的闺女,骨碌一声爬起来,柳眉倒竖,声音高亢道:“虽然你们是我的爹娘,但也绝不容许你们,诋毁我的沈郎!”
把爹娘给气得呀,怒道:“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还替她说话呢?”
“我多难受都行,可就是不许诋毁沈郎。”姑娘执着道:“沈郎是最完美的!”爹娘们不知道什么叫‘粉丝’,所以只能唉声叹气的看着好好的闺女花痴万状,心里则盘算着,哪里的神婆神汉比较灵验,请来给闺女驱驱魔怔。
女孩子毕竟含蓄些,终究不好意思去坏了沈郎的好事,只能在梦里想他一百遍啊一百遍。那些思慕殷小姐的男士们,反应可就激烈多了……要知道被色国前辈文徵明评为‘绍兴第一美女’的殷小姐,可是无数痴情男子的梦中情人。
至于痴情男子的数目,定然远远多于痴情女子……这倒不是说沈默的吸引力不如殷小姐,而是因为男人这种动物,不管结婚没结婚,都爱寻思人家大姑娘,所以说殷小姐的仰慕者中,已婚的至少要占一半,也许还要多一些。
当殷小姐的婚讯传来,绍兴人晚上都不敢走夜路了,生怕被碎了一地的色心扎到脚啊。这些人这个恨啊,恨不得把沈默的皮给扒了……然后套在自己身上,冒充状元郎,去跟殷小姐成亲。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沈默解元郎加浙江巡按监军道的身份,足以让所有觊觎者收起坏心眼。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他们便挑唆学里的书呆子,让他们到时候为难一下解元郎。
生员们不同意道:“我们如何难得住解元郎?”
“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呢。”坏蛋们便劝说道:“人力时有穷尽,你们想办法让他以一对一百,用一百个人的智慧对付他,难道还赢不了吗?”又有一人劝道:“我听说对对子可比出对子困难多了,你们都读了那么多书,或是找些‘孤难绝对’,或是自己造一些‘鬼都不会’给他,就不信他都能对上。”
书生们颇为意动,但又有些犹豫道:“这样会不会胜之不武。”
“呆气,”坏种们大肆鼓动道:“这个世道可是只论输赢的,你们谁要是把解元郎赢了,那可就出大名了,”怕还是不答应,又胡吹道:“到时候名声在外,考官也会高看一眼,下科保准中第。”
自古最好煽动的就是读书人,而且有道是文人相轻,尤其是一些屡试不第的酸秀才,对沈默这个少年解元,嫉妒之心有如江水滔滔,连绵不绝。不用挑唆就想给他个难堪了,闻言便在学中上蹿下跳,把生员们的好事之心给煽动起来,众人便回去搜罗思索,转找些难偏怪奇的对子,要为难一下解元郎。
所以当定亲队伍行到一条必经之路上时,便被上百号蓝衫士子拦住。
一见有热闹瞧,唢呐锣鼓声登时停下来,只听那领头的士子拱手道:“师兄在上,我等晚学后进,向来以师兄为偶像,欣闻师兄今日大喜,不胜欢欣,特携同学前来庆贺。”一众士子便一起向沈默道贺。
沈默微笑着还礼,心里却暗暗嘀咕道:‘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