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冷汗淋漓的叩首道:“回陛下,确有其事,但其中另有隐情,请容后禀报。”
赵贞吉点点头道:“再问你,何以上万人也打不过人家百十人,你们都是纸糊的吗?”
“回陛下,不是打不过,是追不上。”胡宗宪很快恢复冷静道:“那些倭人速度极快,又熟悉地形,极难缉捕,所以才让他们漏网逃到南直隶,此乃臣之罪,请陛下责罚。”这哪是认罪,这是避重就轻。
赵贞吉冷声道:“荒唐,他们是外来的侵略者,你们才是大明的官军,怎好意思说人家熟悉地形呢?”
“因为他们有当地的向导。”胡宗宪不慌不忙道:“向导是土生土长的,比官军更了解地形。”
“你是说他们内外勾结?”赵贞吉状若无意的问道。
“是的。”胡宗宪答道:“看情况是这样的。”
“他们为什么会勾结在一起呢?”赵贞吉冷声道:“我听说当地人还给他们补给,这到底是谁的国家?怎么老百姓不帮我们,反倒帮起倭寇来了?”
胡宗宪心说,到正题了。便不慌不忙道:“到哪里都有见利忘义之徒,这个并不稀奇。”
“不见得吧。”赵贞吉哼一声道:“我怎么听到了另一番说法?”
第二七六章 龙虎斗
“请部堂明示。”胡宗宪平静道。
赵贞吉便拿出一摞厚厚的供词道:“这是在南京刑部大牢中,官衙的一百多名从倭罪犯的口供,”原来这段时间,老夫子不是闲着玩的,而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私底下搞调研去了:“他们从贼的理由不尽相同,但其中八成以上的,都是指控你浙江官府巧设名目,花样百出,根本不管百姓生死,以至于无以为继,民众卖儿鬻女,这才纷纷投靠倭寇……胡大人不妨看看这些供词,是也不是?”
胡宗宪看也不看那些供词,沉声问道:“大人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搞清楚,到底是谁在把我们的子民往倭寇怀里推的!”赵贞吉咄咄逼人道:“是谁让倭寇越剿越强,屡剿不灭的!”
“依大人的意思,便是我们征收的抗倭提编,逼反了很多良民。”胡宗宪平静问道:“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吗?”赵贞吉反问道。
胡宗宪看看屋角的书记官,竟然无声笑道:“我想请问部堂大人,对‘加派’问题,您究竟如何看待?真的是为了中饱私囊的是苛捐杂税吗?”
“本官在奉旨问话,恕不能回答你的问题。”赵贞吉沉声道。
“您不能回答,我就自己回答。”胡宗宪略略提高嗓门道:“兵家云:‘夫欲足兵,必先足食’,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饷,军队的士气便会低下,战斗力大打折扣,甚至会由兵变成匪!尤其是浙江卫所彻底败坏,现在全靠募兵和客兵作战,而这两者都是要靠银子养的,花费比卫所军队大多了。”
“这个钱从哪出?仅凭浙江的藩库肯定远远不够的,而朝廷本来财政就捉襟见肘,再加上九边军费浩繁,帑藏匮竭,入不敷出,也无法给予支援,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提编下策。”胡宗宪不慌不忙道:“加派固然增加百姓负担,但倭患不除,百姓身家且不能保,又何有于资财乎?那些说课税重的人,就像是覆舟者,不先想想怎么保命,而是想着他那装满金银的包袱!”
听他还在这里振振有辞,赵贞吉再不掩饰面上的鄙夷道:“王大人,你以为如何?”
王用汲寻思一会儿,轻声道:“以下官愚见,民困固所当恤,倭情尤为可虑,设使地方无备,一时倭寇突至,则其焚劫杀伤之惨,将有甚于提编加派之苦者。”
“你太容易轻信了!”赵贞吉不悦道:“沈大人呢?你不会也和胡宗宪一个鼻孔出气吧?”
胡宗宪和王用汲目光,一齐投到沈默的脸上,希望他能同声同气,但他们失望了,只听沈默面色平静道:“下官觉着,胡中丞的说法,有些牵强,不能以‘抗倭’二字,便涵盖全部问题。”
“好!”在胡宗宪和王用汲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赵贞吉击节叫好道:“果然是少年英才,光明磊落!”说着望向胡宗宪道:“你的说法乍一听合情合理,但本官不是三岁孩子,不是一番花言巧语便可以过关。”只听他冷笑一声道:“老夫好歹是多年的户部侍郎,要想搞清楚浙江的收支,还不算太困难!”
便拿出一本手抄账册道:“这是你浙江嘉靖三十四年的收支账目,正税一百三十万两,倭饷八十万两,加派四十万两,一共是二百五十万两,扣除提交国库四十万两,拨付藩王六十万两,移交河工十五万两,官员俸禄五万两,修缮营造四万两,以及各项杂费一万两,应该还有一百二十五万两……”说着翻一页道:“但是军费开销一项,便达到了一百一十万两,最后仅节余十五万两,这个账目可有误差?”
胡宗宪摇头道:“没有。”省里的账册都要提交户部,所以赵贞吉能得到并不奇怪。
“很好,既然没错就很好!”赵贞吉鹰隼般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本官且问你,真用得了这么多银子吗?”
胡宗宪面色如常道:“浙江有大军十万,其中多是客军与募兵。客军要双饷,募兵也得一日三分银子,况且一打起仗来,兵器粮秣都是用钱堆出来的,所以兵法才说:‘日费千金,然后举十万之师’,花钱当然厉害了。”
“胡说八道!”赵贞吉狠狠一拍桌案,又拿出一本账册,拍在他面前道:“这是你浙江上半年的采购清单,将所有的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全部加起来,也不过花费了六十万两而已!请问胡大人,那五十万两白银,到底去了哪里呢?”
胡宗宪心底升起彻骨的寒意,因为赵贞吉的说法,已经相当接近事实真相了。如果这份账目被捅将上去,那可就真的万事休矣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赵文华泥菩萨过河,自己被弃之如敝屣的一幕,豆大的汗珠便从额头渗出来。
‘冷静,一定要冷静!’多少年的戎马生涯,铸就了他无比坚韧的意志,胡宗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快速的推敲着……他老于政务,对账目处理极为娴熟,又知道侵吞军饷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所以对每一笔账都处理的无比谨慎,而且更重要的是,唯一的总账册,被他妥善的藏在某处,怎么可能被赵贞吉得到呢?
压下心头的惊慌,他嘶声道:“部堂大人,卑职可否一观这本账册?”
赵贞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却也只好点头道:“看吧。”
缓缓伸手,翻开那本账册一看,胡宗宪顿时如释重负,原来这不是一本实记账目,而是赵贞吉估计出来的数字。他不由轻笑道:“不知大人的这些数字,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赵贞吉板着脸道:“江浙一带物价类似,用南直隶的价格,与浙江的实际消耗量相乘,不难算出来。”
“原来是推算的出的。”胡宗宪笑道:“就凭着这样一份捏造出来的账册,想要指控一名封疆大吏,大人您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你!”赵贞吉的脸被憋得青一阵,红一阵,怒道:“不妨告诉你,本官已经将你的巡抚衙门借用了,就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找出铁证来!”
胡宗宪也彻底愤怒了,拍案道:“赵孟静,你休要欺人太甚,陛下让你查的是倭寇的背后指使,你不去提审人犯,而是在什么狗屁军费上做文章,到底居心何在?!”
“因为这两者有必然的联系。”赵贞吉不为所动道:“苛政猛于虎,是你们的苛捐杂税,逼得浙江百姓离心离德,所以才让区区数倭如入无人之境……至于那些倭寇的来源,本官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但你们这些罪魁祸首,也休想逍遥法外!”
“既然如此,”胡宗宪掸掸衣袖道:“那在下接招就是了。”便起身拱手道:“告辞了!”
“谁让你走了?”赵贞吉冷声道:“本官尚未允许你离开吧?”
“话不投机,何必在此受辱?”胡宗宪也不回头,径直往门口走去。
“站住!”赵贞吉喝一声,门口的卫士便将胡宗宪拦住道:“大人请回。”
胡宗宪放声大笑道:“你赵贞吉是钦差,本官是佥都御史钦命巡抚浙江,也是钦差,除非陛下下令,否则谁敢限制我的自由?!”说着虎目如电的望向拦路的卫士道:“碰我一指头,就是侵犯皇差的死罪,你大可以试一试是不是这样。”
便迈开大步往前走,卫士们举着长枪想把他逼回去,胡宗宪却面不改色的迎刃而上,没有一丝迟疑。
卫士们终究不敢对一省之长动手,就在兵刃快要擦到他身上时,纷纷撤去长枪,让开一条通道,眼睁睁看着他扬长离去。
卫士们再回头看部堂大人,已经面色铁青了,赶紧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赵贞吉两眼发直的望着胡宗宪离去的方向,发现自己太小瞧这个严党分子了。今天自己可谓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连环雷击之下,相信他绝对会露出破绽的!谁知道胡宗宪竟然在措手不及之下,堪堪抵住了自己的狂轰滥炸,最后还在气势上压倒了自己。
他仿佛听到胡宗宪哈哈大笑道:“这里是浙江,是我的地盘,我做主!”
狠狠一捶桌面,赵贞吉怒发冲冠道:“不是猛龙不过江!我这条过江龙就要吃掉你这条地头蛇!”
第二七七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发完穷恨之后,还要回到现实,赵贞吉吩咐沈默和王用汲道:“明日开始,提审巡抚衙门的账房,你们俩先预审一遍,将供词给我过目,再做定夺。”
王用汲轻声问道:“部堂大人,圣谕可只是让我们查清‘倭寇扰南京’一案,现在咱们却查封了巡抚衙门,提审衙门里的官员,这样会不会有些失之偏颇呢?”
赵贞吉不悦道:“王巡按,本官是主办,你只是协办,该怎么做我决定,你只需照着去做就行。”
王用汲无奈的住了嘴,起身与沈默一起,行礼道:“属下遵命就是。”
“下去吧。”赵贞吉疲惫的闭上眼睛,下令道。
“下官告退。”两人便一起出了大堂,见此时天色已晚,就径直离开小客栈。
沈默刚要弯腰上轿,却被王用汲叫住道:“拙言,我们走走吧。”
沈默点点头,便让轿子跟在后面,与他并肩行在小巷上。两人沉默走一阵,王用汲轻声道:“拙言,今天你应该帮着胡中丞说话才对。”
沈默笑笑道:“我只想实事求是。”
“可你这样会让人觉着有机可趁,”王用汲微微皱眉道:“平生出许多事端来的。”
“我哪能想那么多?”沈默摇头道:“当时那么想的,就脱口说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王用汲叹口气道:“我们抗倭的形势刚刚有所好转,现在倭寇基本上无法深入内地了,这都是胡中丞和曹中丞的功劳,就算他真的在节操上微有瑕疵,咱们也该尽量回护……这不是为了回护某个人,而是为了回护江浙的百姓啊。”
沈默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不跟他为难就是。”一直到进了驿馆,走到沈默的住所前,王用汲还一直在苦口婆心的劝他。见沈默只是唯唯诺诺,也不知听进去多少,他才无奈的摇摇头,与他分开了。
回到房间中洗把脸,饭菜便端上来了,沈默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勉强吃了一碗稀粥,便搁下碗筷,进了里屋。卫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大人怎么了。
进了里屋想看会儿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就干脆睡觉吧,谁知躺下后依然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房梁,最近发生的事情,便在眼前清晰闪过:
经过最初的鸡飞狗跳之后,浙江目前的局势已经明朗……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现在是赵贞吉在向严党开火,誓要将赵文华和胡宗宪绳之于法,至少是赶出浙江去,但他一直以来有两个疑问,一个是为什么赵贞吉如此偏执?即使在所有人都反对,看上去毫无希望的情况下,仍毅然决然的撕破面皮,向胡宗宪动手。他不相信一个饱经宦海浮沉的老官员,会如此不计后果的蛮干。
另一个是,他的两本账册,到底从何而来?
赵贞吉虽然说是从户部取出来的,但户部是严嵩的禁脔,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严党,当初赵贞吉就是因为掉进那个黑窝点里,才生出许多事端,最后才被罢官的。所以沈默不大相信他有本事从户部库房里取出浙江的账册。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能够弄得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从北京送到他手里,毕竟八百里加急不是小儿过家家,除了皇帝和严嵩能敞开用之外,其余人等除了军国大事,是捞不着使用的。
所以沈默推断,有一股势力隐藏在赵贞吉的背后,或者是他的同伙,或者只是利用他,总之可以强大到短时间弄来浙江的账册,或者早就预备好了,只等赵老夫子出现……
想到这,沈默打个激灵,忽的坐起来,脑海变得一片清明起来,自言自语道:“是不是一直以来,真正的幕后黑手都被我们给忽略了?!”如果真的存在一股力量,策划了那股强倭的出现,并为赵贞吉提供了可靠的证据,引动这个老夫子的怒火,那么一切都好解释了!
沈默回想那股倭寇出现以前,那时候的浙江,虽然抗倭形势仍然严峻,但就像王用汲所言,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老百姓和浙江的大户们虽然苦了点,但都明白如果倭寇打不跑,命都保不住,所以虽然怨声载道,该交的钱却一分没有少。
对于王学门人,和他们身后的家族来说,倭寇才是最大的敌人,许多人为了支持抗倭,甚至献出全部家财,就是想要早点过上太平日子,那是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
身为浙江的一份子,沈默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相信饱受倭乱的大户们,会在一切向好的情况下,因为银钱上的些许损失,而贸然搅局。
但赵贞吉却从一露面就认定,是因为提编之法触动了大户们的利益,现在又得到了那莫名其妙的两本账册,更是让赵老夫子找到了‘严党贪污’与‘倭寇犯京’之间的联系,看来是铁了心的要用这个结论上报了……只要找到足够的证据。
“但‘贪污’与‘犯京’之间,有必然的关系吗?”沈默自言自语道:“贪污虽然会招致记恨,但在抗倭大局下,浓度肯定会被冲淡不少,不大可能引起真正的行动。”
坐起身子,一边轻敲着桌面,一边捻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严党’、‘李党’、‘徐党’、‘大户’四个名称,浙江现在这个局面,看起来是各方角力的结果,但沈默现在敢大胆假设,除了这些台面上的势力之外,还有股极高明的力量,藏在幕后操纵挑拨,让这些台上的家伙斗得不亦乐乎。
这股力量是如此强大,且对浙江今年的状况极其不满,所以策划了整个事件,希望从中得到好处。
沈默发现只要引入这个假设,之前的一切匪夷所思,都变得十分好理解,而一旦去掉这个假设,重重现象间的因果关系,便又艰涩牵强起来。
“这股势力一定是存在的!”他重重一锤桌面,斩钉截铁道。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其找出来!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沈默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道:‘谁对现状最不满?谁是最终受益者?’现实的光怪陆离,不过全是这只黑手营造出来的假象。而这两个问题,便可以帮助沈默,透过重重迷雾,将隐藏在背后的那只黑手捉将出来!隐藏的再好也没用!
谁对现状不满?要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