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贺笑道:“臭小子,你爹我还不到四十,瞎操什么心?”
“我不是怕您一着急,再翻了老毛病吗?”沈默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道:“看样子前些日子还犯过,对吧?”
沈贺是老实人,不会说瞎话,点头道:“不过已经好了,这病就是秋冬交接的时候犯,现在进了冬,我又跟小伙子没啥区别了。”
站在门口说了好长一会话,殷老爷问道:“你能出来吗?若是可以的话,咱们回去吃酒,给你践行。”
沈默看一眼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影,摇摇头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小婿我要是敢迈出这个门,第二天就有人告我‘目无法纪,狂妄不羁’……”
“那就算了吧。”沈贺生怕儿子再倒霉,赶紧打住道:“亲家,咱们就在这话别就行了,没必要再回去了。”
殷老爷笑道:“我岂是那么不懂事的呢?”便让女儿去车上取了酒坛子,给沈默倒酒。
若菡端一碗酒,奉到沈默面前,沈默偷偷瞧她,却发现她面上的激动之色已经消失,现在是一片平静……这又让他好一阵失落,心说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了,怎么连滴泪都不掉啊。
他便用眼神去勾引若菡,若菡却只还给他一片湖水般的宁静,让解元郎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喝酒。
第二九一章 世上最强的功夫!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三碗之后,沈默醉眼迷离了,俯身跪倒在老父面前,突然小声道:“爹,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知爷俩要交流什么,众人赶紧退后,让他俩单独说话。
沈贺弯下腰,小声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沈默深吸口气道:“我要是……我是说万一,回不来了,您可千万要想开。”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沈贺急道:“呸呸,乌鸦嘴。”
沈默摇头笑笑,继续道:“甭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找个合适的娶了吧,一来咱家还得传宗接代,二来,”沈默深深望着自己老父道:“你不寂寞了,也就不会太想我和我娘了……”
沈贺又红了眼,怒道:“小子你给我听着,若是你会不来了,我就找根绳子吊死,去找你娘俩完聚,总胜过一个人孤单遭罪!”
“那样我会不瞑目的,”沈默郁闷道。
“你管不着。”沈贺突然抱住自己的儿子,失声哭道:“若是不想让老爹死,你就好生活着回来,听见了么臭小子!”
沈默被老爹说的一阵难受,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但他不想哭,便擦擦泪道:“还有个事儿……”
“啊,你说。”沈贺也擦擦泪。
“万一我要是回不来,”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那里立着他的未婚妻,心里一阵锥心刺骨,却强忍着痛道:“爹爹便想法子让若菡再嫁吧……她才二九年华,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为了那狗屁贞节牌坊,把一辈子都葬送了。”他听了不知多少关于‘贞节牌坊’的故事,一想起来便不寒而栗,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心爱的女孩,也坠入那样的无色地狱中。
“这个我也没法答应你。”沈贺叹口气道:“殷家也是有头有面的人家,岂能让女儿再嫁……”
“这个简单,”沈默轻声道:“我听人说,大户人家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过两年把闺女远嫁外省,对内只说伤心死了,还赚个牌坊立着。”
“就算万一……”沈贺道:“我觉着若菡不是那种姑娘,她不会同意的。”
“过些日子就好了,”沈默淡淡道:“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方才若菡若无其事的表情,让他觉着很自伤,竟说出这种混账话来。
“别胡思乱想了。”沈贺叹口气道:“你肯定能回来的!”
“是啊,我一定能回来的!”沈默强笑一声,只是这笑声中,透露着无法掩饰的彷徨,父子相对无语。
一直到双方分开,若菡都没有过去与沈默说一句话,这让他那看似坚强无比的小心灵,着实受了些刺激,回去见几个锦衣卫时,还有些萎靡不振。
那些锦衣卫却出人意料的和善,几人还纷纷安慰他,要把心放宽……他们拿人惯了,自然知道生离死别乃是最让人销魂的事情。
沈默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深知‘悲惨的人生更要认真经营吗,否则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的道理,便强打起精神道:“多谢十三爷和几位兄弟,在下无事了。”
“没事就好。”朱十三端量他片刻,拍拍屁股起身道:“那咱们回驿馆吧,这鸟地方曲曲折折,看着就憋屈。”
沈默还是头一次听人给予这‘西溪别墅’负面评价,本想为其鸣一鸣冤,可转念一想,这里禁锢了自己四十余天,可不是鸟地方吗!便很解气道:“走吧,离开这鸟地方!”
对于解元郎也爆粗口,锦衣卫们大感快活,嘻嘻哈哈笑一阵,双方便熟络许多。
等离开西溪,到了驿站里安顿下来,已经是过午了。朱十三和一干手下换了便装,对沈默笑道:“该吃饭了,咱们相聚是缘,我请解元郎出去撮一顿!”
沈默哈哈笑道:“瞧十三爷这话说的,我这个地主不坐庄,反要你们远道而来的请客,传出去会让人笑话我们浙江人不当人子的。”
朱十三乃是典型的北方汉子,闻言高兴笑道:“算我失言了,待会自罚三碗,等出了浙江地面我再回请。”众人便有说有笑往西湖边去了。
虽然沈默是地主,可吃饭的地方却是朱十三选的,有道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北方人来到杭州,肯定是要拜会一下楼外楼的,就算锦衣卫这样的武人也不例外。
沈默便领着他们,也不乘车骑马,就这样徒步往西湖边上的楼外楼走去。一路上所过景点无数,他都用很直白的话语,将其妙处典故娓娓道来,让朱十三四个听得如痴如醉,兴致盎然,恨不能将西湖都游遍……当然是在沈解元的带领下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那三层画栋的楼外楼外,朱十三奇怪道:“看着这楼比北京城的四大楼可差远了,怎么就这么有名呢?”
沈默指一指周围的精致道:“楼固然不出奇,但四周的景致却是世上仅有,坐在楼上便可揽最美的湖光山色,这是北方没法比的。”
“那南方有山有水的地方多了,怎么别的酒楼就没这般名气呢?”朱十三已经彻底折服在沈默的学识谈吐之下,便如个好奇宝宝一般问这问那。
“那是因为别处美则美矣,却没有这么多的底蕴,这么多的传说,”沈默呵呵笑道:“比如你在楼上喝酒,便会想到苏东坡也曾对着这美景引颈高歌。心里必然会与有荣焉,喝的很自豪。待畅饮之后,酒助游兴,到断桥上走走,便会想能遇见一位白娘子那样的美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足够了……这是在别处饮酒,万万体会不到的。”
朱十三们便一齐感慨道:“西湖啊西湖,什么时候能让我——圆一把当许仙的梦?”
惹得沈默哈哈大笑道:“所以说,杭州的姑娘,是从来不穿白裙子的。”
“为什么?”众人笑问道。
“就怕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想入非非,唐突佳人呗。”沈默诙谐笑道,惹得几个锦衣卫捧腹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却都十分佩服他……在一个时辰前沈解元还满是伤怀,这么快便恢复了乐观,可见其神经之粗大,绝非常人可比拟。
说笑着引众人进去,此刻已经过了饭点,酒楼里空位颇多,众人便找了个临湖的雅座坐下,沈默随口叫了几个佐酒小菜和招牌菜,便将菜谱递给朱十三,让他随意点菜。
北方人果然是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沈默听他点的主菜尽是什么‘大骨龟背’、‘烂蒸大片’、‘鼎煮羊’、‘八糙鹅鸭’之类,尽显豪迈本色。
点完菜后,众锦衣卫笑道:“今日真可大快朵颐,一饱口福啦!”
沈默笑道:“有好菜还得有好酒相配,”便问小二道:“这里有什么酒?”
“婺州的‘错认水’,湖州的‘六客堂’,扬州的‘琼华露’,吴府的‘蓝桥风月’,还有咱们杭州的‘一江山水’,应有尽有,客官您点哪一样?”小二唱歌似的报出酒名道。
“这么多酒,听都听晕了。”朱十三咋舌道:“咱们喝哪一样?”
沈默便道:“咱们喝‘一江山水’!”
“有什么讲究么?”众人笑问道:“为什么不选那几样?”
沈默便笑着为几人介绍道:“那‘错认水’入口清淡如水,但片刻功夫酒劲儿上来,却又能把刚猛汉子一下子摞倒,这酒犹似表面柔和但骨子里凶残狠毒的笑面虎,惹人讨嫌,喝起来也不舒服。”
众人摇头道:“喝酒的好处全没有,坏处却占齐了,这酒真讨厌!”
“那‘六客堂’又太过清雅,是文人用来点缀诗词文赋的,喝起来不过瘾。至于‘琼华露’、‘蓝桥风月’之类的,苦辣不足,甜香有余,是女子的最爱,却不是男儿杯中之物。”最后才拎起那坛子‘一江山水’道:“至于这酒,虽嫌冷冽,但味道醇厚,入口后余香绵绵,令人回味无穷,像是徜徉在壮丽如画的美境之中,正适合用来醉卧沙场!”
一众锦衣卫哈哈笑道:“今日才知道喝酒还是这么多讲究,看来原先十几年都白喝了。”
“是啊,”沈默点头笑道:“这喝酒嘛,讲究‘人要投机,酒要够味儿’,方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说的太好了!就喝一江山水吧!”众人大声喝彩道,那朱十三更是笑道:“解元郎是读书人,不如喝那‘六客堂’?”
沈默豪气道:“说什么话呢?朋友相交贵在一个‘诚’字,我虽然酒量不好,却也不能拈轻怕重,应付了事!”说着一拍桌子道:“这次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
“好!太够意思了!”几个锦衣卫情绪无比高亢道:“沈解元太够意思!”
就在雅座里气氛爆棚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响起道:“沈默,谁把你放出来的!”
第二九二章 报仇鸟……
那声音一响,桌上登时安静下来,四个便装锦衣卫齐刷刷望向那人,只有沈默仍旧端坐着,头也不回,因为他一听就知道那是谁,根本不用费劲回头。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来人正是吕窦印。
吕大人又跟夫人吵架了,吵着朝着他便理屈词穷了,因为是人家的主场,他也不敢动手,只好气呼呼的出来,想要找个粉头、喝个小酒,以解不能张目之气!
谁知刚进了酒楼,便见到最不该出现也是最不想见之人,吕大人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出言质问,一边走到桌前,想要去拍沈默的肩膀。
却被朱十三一把攥住手腕,吕县令只感觉那手仿佛被铁箍箍住一般,痛得他失声叫喊起来道:“你们还看着干什么!”原来他还带了两个长随,但他俩欺负欺负小百姓还行,一看到朱十三这个练家子便色厉内荏起来,站得远远的恐吓道:“快放手,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
朱十三淡淡笑道:“还未请教。”
“钦命苏松巡按御史,”两人见他吃这一套,登时厉害起来道:“怎么样,害怕了吧!”
“苏松巡按,莫不是唬我们?”一个锦衣卫道:“这里可是浙江的地盘。”
“不懂了吧?我家大人钦差奉旨办案,”两人得意洋洋道:“皇上吩咐的差事,自然可以来这里了!”
朱十三玩味的看满脸煞白的吕窦印一眼,缓缓松开手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吕窦印已经从看到沈默的愤怒中痛醒过来,他不是傻子,自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人,当时便老脸煞白,摆手道:“误会误会,我认错人了。”
两个伴当还想让朱十三给老爷道歉,却被吕窦印猛踢屁股道:“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还不跟我滚!”他也是急了,竟然口不择言,却也不想想,这样岂不成了自己带头滚了吗?
反正无论如何,他是直接从酒楼里滚出去了。
但锦衣卫的习惯,让他们不会这样算了,朱十三一个眼神,坐在下首的一个校尉便起身跟了出去。
见沈默的目光也跟了出去,朱十三笑道:“不必管他,都是老手了,自有分寸的。”这时候酒菜流水价的上来,朱十三道:“来,咱们先吃!反正酒菜多得是,不用等黑皮了。”
沈默当然知道喝酒就图个痛快,便把不痛快的事搁在一边,打起精神与三人应酬。几个锦衣卫都是军旅汉子,极鄙视那奶头大小的小酒盅,便让店家取来几只大白碗,咕嘟嘟倒满了,举起酒碗一碰,喝它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才觉着过瘾。
虽然他们照顾沈默,没让他喝同样多的酒,但跟着三巡下来,就已经满脸通红,头脑发胀,与几人称兄道弟起来。
朱十三虽然量大,但喝得比他多,也有酒了。便拉着沈默的胳膊,开腔问道:“沈兄弟,你跟那个姓吕的有何过节,他为何整日跟你过不去?”说着破口大骂道:“远了不说,就说你关禁闭这段时间,他干的那叫人事吗?整一个老变态啊!”
沈默吃惊道:“十三爷怎么知道?”
朱十三嘿嘿笑道:“这个本来是秘密,不过你够兄弟,够味道!所以便向你透露一点,”说着伸出小拇指道:“就一点,我不说的你也别问,不然兄弟我可就太为难了。”
沈默给他斟酒道:“那是当然。”
朱十三这才道:“不瞒你说,自从你成为协办钦差之后,我们浙江的人便一直盯着你,一直到今天才撤岗。”
‘那岂不是……’一想到自己与若菡卿卿我我时,也可能被偷窥,沈默便不禁一阵恶寒。
朱十三猜到他的想法,怕他心生反感,便笑道:“沈兄弟别太担心,你的守卫在的时候,咱们盯梢的也没法靠近,只能远远看着,知道你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罢了。”
人们对特务行为有种本能的反感,沈默也不例外,但他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表里不一,言不由衷,理解的笑笑道:“你们也不容易啊,再说这样不也是保护我么?”
“正是如此!”朱十三欢笑道:“我代浙江的同僚,给沈兄弟赔不是了。”便咕嘟嘟干了满满一碗,将酒碗翻个底朝天,以示诚意。
沈默也将自己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学着他的样子翻过碗来,果然也是一滴不剩。
“好!”一片叫好声中,方才小小的不快便烟消云散了。
“这下该说说你俩的事儿了吧?”也许是职业习惯,朱十三对八卦消息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
“当然可以。”沈默笑笑道:“反正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要说我俩之间的梁子,起先是个儿童故事,后来变成伦理故事,现在直接成鬼故事了。”便先将当年与山阴比斗的事情,绘声绘色讲出来,让几人听得如痴如醉,满脸崇拜的望着沈默道:“原来解元郎从小就是天才啊。”
待沈默将中段……也就是吕县令骗婚,又因为他老师被捕的缘故悔婚,后来峰回路转后竟想再结亲,最后被自己老爹当中拒绝的过程简单讲出来,几个听众先是感叹一阵‘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齐盯着问他道:“沈兄弟的老师是?”
“青霞先生,沈讳炼。”沈默轻声道。
听他报出门户,朱十三一下子昂奋起来,抓着沈默的胳膊使劲摇晃,差点把他晃散了架,这才激动道:“我说上面怎么让特别关照你呢,原来是自己人啊!”
沈默笑道:“所以我说,我对诸位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你们还不信。”
“信了信了!!”朱十三带着手下起身